故乡的黄昏

文／竹影飘摇

2018年6月14 日 星期四 雨

关于故乡，我实在是找不出亮点在笔下描述。

它没有山，连一座长得像山的高土丘都没有。它没有水，不用说江河湖海，连一个能够生长鱼虾的深水洼都不见。按说没山没水那就是大平原呗，偏偏又不是。土地零零散散，被东一条沟西一片林子地隔开，土质也不肥沃，这一片是黢黑的粘土，隔一片林子是白刷刷的碱土，跨过一条沟，又是一片风干便成细沙的黄土。树木多是杨、柳、槐，都是树中平民，无可圈可点之处。

著名的景点，没有；拿得出手的土特产，没有；引以为豪的名人，没有。轰动一时的事件，好的坏的都没有。它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独独是我的故乡，我与它的关系一经确定，便永不改变，生命中许许多多的回忆，都与它连在一起，而每每拾起，总不免久徜于心。

昨日傍晚坐着公交车在城市间穿行，忽然在车前方两座楼的缝隙间与夕阳相遇，那夕阳硕大浑圆，温柔的红色像涌动的波涛，一副努力从楼房中间挤出的样子，一瞬间我竟被它感动了。

有多久没有好好看夕阳了？城市里的夕阳被钢筋水泥的建筑阻挡着，它的光芒总是早早被灯火淹没，久之我便忘了它。就在此刻，我记忆的闸门忽然打开，一下子想起故乡来，想起故乡的黄昏，想起黄昏里的夕阳。

在故乡还没有成为故乡以前，时间过得真慢，白日特别长，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有故事发生，都有情节可追溯。这一刻花开，下一时鸟来，十分钟里，一只蚂蚁把小小的馒头渣儿只拖出半米。

早春的黄昏伴着寒凉来，冬的余威也只有在早晚还有机会耍一耍。大地上，树叶还在树荚里蜷着，小草在地面下支楞着耳朵听春风是否变得温和。故乡的春风大，裹挟着细碎的黄沙遮天蔽日，黄昏在人们还没有准备的时候就匆匆来了，夕阳在风沙的淫威下无力支撑，早早收回没有热度的光芒。人们也只得收了犁铧，被犁开或翻起的土地很快陷入黑暗。早点儿沉睡也好，土地承载着太多的梦想，花草树木的梦想、粮食作物的梦想、农民们的梦想，所以一定要认真休养生息。

夏日的黄昏在人们的期盼中姗姗来迟。白天的燥热一点点蚕食着人们的清爽和耐心，去田里劳动，戴上草帽，穿上长袖的衣服，防晒却不透风，汗水顺着脸颊、衣袖往下淌。闲在家里的也不舒服，坐在树荫下，手里不停地摇着扇子，哪里都热啊！如果空气能抓在手里，手恐怕都要被烫出泡来。太阳终于西斜了，微风祛了燥气，日光不再灼热，人们的呼吸开始变得顺畅，脸上僵着的表情终于散开了。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红，光芒越来越柔和，它旁边的云也罩上了一层透明的红晕，西方的天空变成了红色的海洋。汗出透了，饭吃饱了，天凉快了，人们心里说不出的踏实，聚在大门口聊着天，睡意来袭，回屋，几分钟后，鼾声便从开着的窗门喷涌而出。

最爱秋天的黄昏。白日里辛勤劳作，黄昏时手里是沉甸甸的果实，黄澄澄的玉米是果实，红通通的高粱是果实，金灿灿的大豆是果实，那高粱和玉米的秸秆也是果实，牛羊含在嘴里美滋滋地反复咀嚼，回味。黄昏也爱这果香四溢的大地，下午四点钟刚过就嗅着果香踱着方步来了，它知道人们心里急着多收一垄黄豆、半车玉米，所以走得极慢。人们在收割的间隙不时抬头望望太阳，看它离地面还有多高，太阳仿佛读得懂人们目光里的热切，天光徐徐变暗。

玉米车装满了，高粱头也码得整整齐齐，太阳像做错事一样，羞红着脸挂在天边，马上要沉下去。该回家了，拉车的马已经抖擞起精神。车上载着粮食和主人，马不觉得沉重，脚步稳健迅疾，不用指挥，它知道家的方向。村子里已有炊烟升起，如织如带，绕着林稍，裹着夕阳。牧归的羊群在夕阳的余晖里奔跑、跳跃，牧羊人轻挥着鞭子。

一家人坐在马车上，说着今年的收成，说着明年的计划，人们总是习惯在收割的时候就想着播种。风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适，不粘腻，也不凌厉。

收获之后的日子像卸了发条，闲适得让人心里发痒。等着霜重，等着风冷，等着冬天，等着过年。待到雪花飘下来，一日三餐改成了两餐，朝阳与夕阳，任它们静悄悄地来去，人们开始猫冬了。每日里太阳刚刚过了中天，家家的烟囱陆续有炊烟冒出，烟囱冒烟是一个家庭存在并有希望发达的象征。晚饭叫做下午饭更合适，一般四点之前已经吃过。孩子们饭碗一撂，就成群结队地跑出去玩儿，大人们收拾完碗筷，开始走东家串西家。有打扑克玩儿牌的，有凑热闹闲聊的，有人来的人家总要沏上茶水，管它花茶红茶，备点儿花生瓜子，都是家里种的，占个嘴儿。

再出门时已是繁星满天，黄昏，就这样被忽略了。

我小时的故乡是真正的乡村，土地是故乡的嫡亲母亲，一辈一辈，土地给什么，人们就接受什么，在人们心里，那就是生活的本来模样。为什么要变化呢？变化成什么样子才算好？

这些年一直匆匆忙忙地赶路，很少回头去看。城市里的夕阳让我想起故乡，想起的是园子里一畦畦青翠欲滴的蔬菜，院门口爬上墙的窝瓜秧和牵牛花，小村外春天的风沙、秋天成熟的庄稼……黄昏，风小了，热除了，炊烟里菜香伴着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