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

作者: 谢明朗 | 来源:发表于2018-03-28 14:59 被阅读940次

    1.

    王国峰一脚踹开了门。

    肮脏简陋的走廊尽头蹲着一个人,左边肩膀高,右边肩膀低。他背着王国峰,嘴里哼着木兰辞,用力搓着一盆衣服。

    “唧唧复唧唧……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王国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听着他喑哑的唱腔。两个小弟跑过去,捏着鼻子叫他转过身来。

    “宋药师,”王国峰掸掸夹克,坐在破木箱子上,“知道我为什么又来找你吗?”

    宋药师怀里捂着只猫,挑着两个肩膀缩缩脖子,蹲在王国峰脚边摇摇头。

    “这儿啊,闹他妈的耗子!”王国峰用一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一脚蹬翻了姓宋的残疾人。猫炸着毛从破衣服絮里逃出来,蹿到一束房顶漏下的阳光里。

    “该死的宋乞人!”王国峰破口大骂,小弟们见机行事拧起了地上的宋药师。

    王国峰想起春天还没正式来到的一个子夜,风还是有点凉的,一股玉兰花苞的味道吹在他醉酒的脸上,让他想入非非。他在一个混沌的梦里出溜着,意识一会儿滑出来一会儿钻进去,等他享受够了掌握这种虚实之际,那股植物的清香突然变了,里面掺杂了一点土腥味,这味道贼眉鼠眼的,在黑秋秋的地方袭断了他的嗅觉。他想不到这味道来自何处,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

    王国峰疲倦地睁开了眼睛,白澄澄的月光下,桌子的影子一动不动,大衣架的影子一动不动,拖鞋的影子一动不动。万籁俱寂,万物皆静。只有一个大活人迷蒙的眼神在逡巡,直到他撞上了另外几双眼睛。

    那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看不到眼睛后面的身子,但是他听见了它们似乎在猥琐地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地好像他的敌人徐育人的声音,正在编排、诽谤他。那股怪异的味道正是从它们的眼神里飘出来的,他确定了,那是千真万确的毛茸茸的臭水沟味。

    王国峰的胃一下翘了起来,酒精滚着,他像反刍的牛一样,趴在床边上呕吐的稀里哗啦。两只小猫大的活物从他的余光里闪电般的蹿到了柜子后面。他又闻到了一股翻涌的腥气,好像它们是擦着他的鼻尖跑过去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来到春光镇唯一的破瓦房里,推开门是一道又脏又深的走廊,到处都是黑色的油腻。他身后的小弟都捂着鼻子骂娘。王国峰骂声废物,犹豫地踏了进去。

    姓宋的药师就站在房顶漏下的光线中,左肩膀高,右肩膀低,像一条残疾的直线。

    “王老板!”宋药师疯疯癫癫地朝他点头哈腰。王国峰看见光斑跃动着映射在他的眼底,他的眼睛深处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脉。

    “我想要点耗子药,”王国峰坐在破木箱子上,思忖片刻说道。“越毒越好。”

    宋药师像听明白了,他跑到房间一侧的柜子上翻了翻,拿来一个纸包,里面包着几片淡黄色的药片。

    “最毒的吗?”他问。

    宋药师傻笑着点头,从他胸前拱出一个猫脑袋,跟着他一起头如蒜捣。

    王国峰把纸包放进口袋,掏出张一百扔到他身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2.

    剑客小二:狂人,你决定了吗?

    聊城狂人:我决定了。

    剑客小二:暧昧,你决定了吗?

    暧昧最诛心:.……

    剑客小二:暧昧。

    剑客小二:暧昧。

    剑客小二:暧昧。

    聊城狂人:暧昧暧昧暧昧。

    暧昧最诛心:让我再想想……

    剑客小二:那你退出聊天室吧。

    系统提示:鬼话丫丫进入该聊天室。

    暧昧最诛心:别!嗯……行,我决定了……

    剑客小二:你很犹豫,我们不需要犹豫的人。

    聊城狂人:你这样太没劲了!

    鬼话丫丫:你们在说什么?

    聊城狂人:我们在准备做一件大事!

    鬼话丫丫:什么大事?

    聊城狂人:我们在决定自己的生死!我们三个计划自杀。

    暧昧最诛心:[/哭]我决定了!

    聊城狂人:好样的!

    剑客小二:好的。那就按说好的,四月八号,春光镇的光荣台上。我们一起自杀。

    聊城狂人:我们一起自杀。

    暧昧最诛心:我们一起自杀。

    鬼话丫丫:你们为什么要自杀?

    聊城狂人:没有一家公司找我签约,我已经连着吃了半年的烧饼了,自己都快成烧饼(SB)了。

    暧昧最诛心:我女朋友和另一个男的好了,我看不得她和别人腻腻歪歪的。

    鬼话丫丫:还有一个人呢,你为什么想自杀?

    剑客小二的头像一直都亮着,但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鬼话丫丫:其实我也想过死,但是一直缺乏勇气。

    聊城狂人:你为什么想死?

    鬼话丫丫:因为……我是个孤儿,周围的人都嫌我。

    暧昧最诛心:那你活的也挺没劲的,没人疼没人爱。干脆你和我们仨一起自杀吧,黄泉路上有个照应。

    鬼话丫丫:你们决定怎么死?

    暧昧最诛心:小二说,我们要一起在光荣台上割喉,即轰动又壮烈。适合我们这样的男子汉。鬼话丫丫:那太疼了,我下不去手。

    聊城狂人:就疼那一下,之后就没有感觉了。

    鬼话丫丫:我知道有一种药,叫百草枯,沾一滴就完蛋了,剧毒。

    聊城狂人:城市里没有卖这个的,这算不算违禁品啊?

    暧昧最诛心:我家仓库里就有,但是被我妈用大锁给锁起来了,我拿不到。

    鬼话丫丫:那还有很多其他的代替品,敌敌畏、毒鼠强……

    聊城狂人:那要问问小二同不同意,他是我们的老大。

    剑客小二:四月八号。春光镇,光荣台。一起走。

    鬼话丫丫:你还没回答你为什么想死?

    剑客小二的头像还是亮着,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聊城狂人:丫丫,那你想好要好我们一起了吗?

    暧昧最诛心:一起吧,四个人,四是死的谐音。

    聊城狂人:丫丫丫丫丫丫丫……

    鬼话丫丫:好,我也决定了。但我还有个问题,为什么是四月八号?为什么不是七号不是九号?

    聊城狂人:我不知道,这也是小二定的。反正是死,哪天都一样。

    鬼话丫丫:既然我都加入了,你好歹也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吧?

    暧昧最诛心:也许黄历上那天宜死?

    聊城狂人:也许那天寻死宜成功。

    鬼话丫丫:剑客小二,出来回答问题。

    剑客小二:那天是我爸的生日。

    3.

    王国峰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把几粒药撒在了柜子的缝隙处。他死死贴在墙上朝柜子后面张望着,除了成年累月的灰,什么都没有。他想,不管那些东西从哪里冒出来的,这几粒药都能送他们上西天。

    那天晚上王国峰早早就上床了。他关了灯,把被子拉到胸前,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月光也和那天一样,白白的、瘦瘦的,支棱在地上,像一片伪装好的砒霜。桌子的影子不动,大衣架的影子不动,拖鞋的影子不动,只剩下他呼吸的声音。

    玉兰花的味道随着微凉的风吹了进来,在他的鼻子和嘴巴间缠绕着、缠绕着。他的思绪一下沉了、沉了。静谧的黑夜指导着他像鱼一样往更深更黑的地方游去。王国峰的喉咙里马上就要溢出熟睡的鼾声。就在此时,一阵鬼鬼祟祟的嘻笑声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的耳朵像狗一样转动了一下。徐育人的声音道,王国峰那老混账,跟畜生似的,地盘子划的比谁都大,还得在上面滋一泡热尿。过了一会儿徐育人又说,等他的那家破天宫KTV开业的时候,就派十几个人过去,好好给他庆祝庆祝。

    王国峰皱着眉头听着,他正努力地挣脱开睡意,向着现实的海面摆动双臂。徐育人的声音似乎就漂在海面上的小船里。终于,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澈,他钻出了睡梦的海面。四周看不到徐育人,只留下一阙弦月。王国峰转动眼球,才发觉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鼻子间那股清幽的花香不见了,一股阴沟的味道从枕头旁笼罩过来,刚才徐育人的声音都是从那毛烘烘的东西嘴里发出来的。他惊了,瞬间撑起上半身,那东西也一顿,从他的枕头上踩着跳着射到地上,闪电似的藏进了柜子后面。

    王国峰急忙打开台灯,枕头上留下几根灰不溜秋的毛,再看柜子处的地上,他之前布置的几粒药只被啃了一口。那东西简直比上一次还要猖獗,直接跑上他的床了,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它竟然模仿徐育人的腔调,在他耳边留下一句狠话。

    “你他妈的逗我呢,”王国峰一巴掌甩在宋药师的脸上,“剧毒?啊?剧毒!”

    宋药师哭丧着脸,被王国峰的小弟们压着肩胛骨跪在地上。他的脸和脖子都被掴红了,上面的血管一蹦一跳的。

    “你听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给我最毒的药,我要一次性药死它们!”王国峰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不是眼前的人,他根本不可能被几个肮脏下流的东西给侮辱了。

    宋药师哆哆嗦嗦地听着,从王国峰的嘴里激动的喷出数个吐沫星子快要把他淹死了。他在小弟们的包围下,又走到药柜跟前,从最上面的夹层里掏出一个木匣子,胆颤心惊地献给王国峰。

    “这是最毒的了?”王国峰不接,他用皮鞋指了指。

    宋药师点头,双手托着木匣,像献宝一样,两个不平整的肩膀耸着,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王国峰的眼神在宋药师的木匣子上停留许久,又在他的头顶上停留许久。他听见宋药师磨牙般的低声哼着,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他把木匣接到手上,打开,里面是一个破纸包。他抖落开纸包,里面又包着一些粉末状的药。王国峰再问了一遍,“确实是剧毒中的剧毒?”

    宋药师点头,满头满面的油污都在跟着抽动。王国峰笑了,他的眼神四处扫了扫,落在那只晒太阳的猫上。压着宋药师的小弟立刻心领神会的走过去,把猫抓了来。宋药师有点紧张地盯着猫,猫冲着宋药师喵喵地叫着。王国峰从药粉里蘸了一点,用手绢抹在猫的嘴上,猫用舌头打成卷,一口卷掉了那些毒药。

    宋药师的表情痛苦极了,他的五脏六腑仿佛在此刻都被侵蚀了。他抢过那只猫,用力的掰开它的嘴。猫在他的手掌之间没命的挠,片刻之后就在他的手中拉长身子咽气了。

    王国峰看见猫很快就死了非常高兴。他和之前一样,再一次掏出一张一百扔在宋药师身上,他说,“你看,你早给我不就好了嘛。”

    宋药师捧着猫的尸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国峰。王国峰又是一巴掌,把他的眼神掴到了地上。宋药师再抬头,他又补了一掌。宋药师抬了三次头,他甩了三个巴掌,最后宋药师没有再抬头,他的眼神落在猫刚刚站在的那朵光斑上。

    “这样多好,是不是。”王国峰揣着药走出了破瓦房。他眯缝着眼呼出一口气,春光镇上热闹一片,丝毫没有那天夜里它在枕边为王国峰捎话来的那么瘆人。

    “我要让王国峰死无葬身之处。”它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4.

    王子弟和王国峰对视着。

    王国峰问,“你能不能不打架了?”

    王子弟回,“不能!”

    王国峰说,“你敢连你老子的话都不听?”

    王子弟回,“不听!凭什么你能当老大,我不能当老大?”

    王国峰说,“你那是老大吗?你那是流氓!”

    王子弟说,“那我就当个流氓!”

    王国峰大怒,“你敢!”

    王子弟更大声,把跑进来汇报的小弟都喊蒙了。他大喊,“我敢!”

    王国峰的太阳穴再一次跳了起来,比前几天闹耗子的时候还严重。王子弟感觉自己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要不然为什么他看着王国峰也是波浪形状的?他死死盯了会儿眼前的人,然后头也不回地撞开门冲了出去。

    春光镇忽地变成了一条狭窄的巷道,两旁的商店都向他挤压过来。他不知道这些都是他脑袋里的血管突然收缩造成的。王子弟跌跌撞撞的走在路上。

    阳光明媚,甚至下着轻盈洁白的飞絮。他用脸和身子故意去撞这些飞絮,撞开这团,去撞那团,好像在撞家里那个老嘎达父亲。王国峰总是对他说,以后让他继承他的那些公司生意,可从来没正式问过他王子弟愿不愿意。王国峰的地宫棋牌室开业的时候,王子弟还小,他走进去,里面乌漆嘛黑的坐着黑搓搓的一群人,哗啦呼啦的胡牌声像浪潮一样冲击着他。地宫棋牌室修的很大,码了数不清的桌子,堆着数不清的人,哪儿哪儿都是烟头,哪儿哪儿都是人民币,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像国王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人中间开怀大笑,他的小弟们围着他,其中一个一把抄过自己,递在王国峰手上。王国峰一手搂着他,一手挥斥方遒的高谈阔论。

    几个高大的花篮摆在他身后,在昏暗的灯光下,金红色的飘带泛着幽异的光。王子弟从父亲的怀里看着一层层的人,他们都是黯淡的,只有自己手里的玩具枪在不断的闪烁。

    王国峰的地下演讲没有维持多久,一伙儿人从地宫门口跑进来包围了整个场子。那是王子弟第一次见到徐育人,他在不亮的地宫戴着一副黑墨镜,咬着颗烟走近他们爷儿俩。沸腾的吵闹声静了下来,乌合之众看看徐育人,又看看王国峰。

    “国峰老哥,恭喜你啊,”徐育人脖子一抻一抻地说,“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

    徐育人捏着一只倒垂的耗子,“我也是看它爱打地宫才拿来送的。”

    王国峰身后的小弟一拳向徐育人的嘴脸捣了过去。徐育人身后的小弟也一拳向王国峰挥了过去。混乱晃动的人影在王子弟的视线里像交尾的蛇群,王国峰抱着他站在交战的众人之后,一片灰尘飞舞,他说,子弟别怕,一会儿就完事儿了。

    黑白的光影在地宫的墙上交错着。遍地都是人的哀嚎声,骂架声。王子弟拿着手里的枪,朝着难分难解的小弟们扫射着,因为惧怕,他的嘴里突突突地模仿着子弹的声音。

    那是王国峰和他的地宫留给他的初次印象,混乱、原始、没有逻辑和秩序可言。王子弟一直把王国峰的产业当做春光镇上的毒瘤,地宫勾引着在春光镇上正常生活的人的私欲、贪婪、黑暗。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他,他们跟他打招呼,从来都是王老板的儿子。而他一直都分不清楚这些人,哪一个是真正参与了那次地宫事件的人影。

    王子弟的愤怒逐渐形成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王国峰的名声孤立了,他成了一个地下国王的附属品,只要提到王老板三个字,他就能闻见一种若有若无的土腥味。

    “瞧瞧瞧,这是谁,”一个留着青皮的青年拦住了王子弟,向其他几个人大声招呼着,“这是不是王老板的公子?”

    其他的人围上来,对着王子弟指指点点的又笑又搡。王子弟埋着头,试图绕开这几个青年。“鼠王的公子,地上就抬不起头,”青年吆喝着,几个人轰的笑开了。

    王子弟抬起眼,阳光刺的他浑身难受,他听到他们这么说,拳头发着热,一鼓作气的送到了青年的眼眶上。他幻想着拳头触到眼球的快感,拳头却在半空就被截下来,青年使了个大垮肩,拽住王子弟的胳膊,画个半圆,砰的扔在地上。青年在他脸上送了一口吐沫。

    王子弟头晕眼花。一副墨镜出现在他的头顶,紧接着是一颗吸了一半的烟。

    “回去告诉王国峰,等他天宫开张了,我一定上门祝贺。”徐育人散一口烟,使劲捏了捏王子弟的脸蛋。

    王子弟侧过头,徐育人等人的背影也变成了波浪的形状。

    5.

    蓝色的3D立体小球在电脑屏幕上没有轨迹的四处乱撞。电脑突然发出了一个男人的咳嗽声。

    鬼话丫丫:我突然开始期待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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