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困兽
那是一个和平常无几的凛冬的早晨,那个高墙大院里按以往都没到起床的时候。然而装在院墙上的几个大罩灯下,竟有无数张青黄的脸凑到外间的小窗口,又都挂着无声悲哭的样子。这些发出暗暗哀叹如一张青白招魂幡的面孔,冷凝而丧气,好像外面的冬日要亮未亮的灰沉天空。
每个人脖子都尽最大努力从放风口伸向三号监室,一群穿制服戴大檐帽的法警走进去好一会儿了。只有那扇监房门向着大院敞开着,从院内往右拐约莫一百米开外,那道黑实的电动大门,才是彻底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
老拐子
喝完这两口,就该下到坡下堂兄弟家去了。堂弟妹捎信上来,大家都到齐了,等着我下去把动土的日子敲定下来。我打算出门不先从门前空地往前走,而是绕过屋角到后面,看石墙上那个被石头砸开的洞。洞沿周围一部分已凹了进去,呈现一个斜坡冲击的模样。那块不小的岩石躺在一旁,也没有挪开,上面的野苔挂了好大一条沟痕。
我本想着在寨子里找人来把墙修补上,但补上也于事无补。靠洞口那间底屋本就是个猪圈,原先养了两只猪仔。一只刚到了育肥的猪架子,就莫名其妙地窜稀很快死了。另一只没隔多久从栅门跑出去,在半道上掉进了山沟里,一声没吭也断了气。如果楼上我那儿子在就好了,也不至于猪没人照料。他前年出了远门,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出门具体做什么,他便一声不吭就走掉了,也不捎个信回来。自从在县里勉强读完高一,他性格就懒散得无法理喻,说什么也不去上学。出去也好,和我窝在这山沟里,又有多大出息呢,只能一辈子烂在这里。想来要不是我这条坏腿,我那年也就转成公办教师进到镇里教书,不呆在乡里也就不会遇到他的阿妈。她是个好人,但总是农村妇女,在村小学食堂里打杂作饭。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她活着时,我相信他会感谢我是个称职的丈夫,有本事的男人, 这么多年我为这个家能付出的也都付出了。都怪时运不济,乡里和镇上学堂合并后,我被辞退又当回了农民。但我只会教书,不会干地里的农活。她在时,包括家里这些杂务都是她分内之事。不但把猪照料得好,还养了不少的鸡,能开辟的地她都种上了水稻、玉米和各种蔬菜,但总归是个农村没文化的女人。我要走了,山下的人在催,我要去把新房动土日子定了。那块岩石从上面掉下来,准是在秧苗移栽放鱼苗时下的那场雨冲刷后泥巴松动,岩石才会突然脱落。我爬到房子后山上去查看过,那块石头就在坟旁边不远,也就十来米距离。我没记错的话,那坟地是她还算清醒时就定下来的。她说那块地风水好,面朝南边的寨门,也是他婆家送他来的地方。她还不断强调能在高处一清二楚地守着家里他的骨肉。那时候她多少有些精神,还能简单的地在屋外拾些柴火,扫扫地,蹲在屋旁的菜地里刈草摘菜。不过要像以前下地干活就难以胜任了。后来她躺在床上,尽管是大热天,她也把被子拉到下巴下掖着。那时她瘦得全身一把骨头,两只耷拉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筋骨毕现,比划一个动作都要老半天。他用陷在眼眶里如烛火一样游离的残光,越过我的衣领子,一会儿瞅着窗外,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回来,像找着某件隔夜忘记放在哪儿的东西。有时他会勉强从喉胧里咕噜两句,不过也只有我这么可怜她的人能大概听明白。我知道,他在问她唯一的儿子在哪儿去了?
这能怪谁呢?我和她前前后后有过四个子女,最后就留下来一个。自从我脚伤了之后,我就再没下地里干过活儿,我那只坏脚支撑不起我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何况,这样一个一跛一拐的身体,做起农活来也不利索。但我可没少在她身上耕作,她那个身子却不争气,一个接一个只开花不结果。为这事我没少打她,年轻时我死命打她。别看她身板长得蛮实,下地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可我收拾她时,她就像一头牲口一样不吭一声。等我发泄完后,她照常整理头发抹抹脸上的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不过,眼看她大限要到时,她的性情却大变样。连瞅都不瞅我一眼,也不让我拢前半步,丁点都不行。她时常满口说着胡话,那双像木头的眼睛白森森死盯着我。除非楼下发出额外的声响,她才会使出全身气力忧心忡忡瞥一眼,我知道她在等她唯一的宝贝儿子。这个黑心的混帐东西现在上哪儿去了呢?这一晃眼,她都走了快二年了。想想我的运气不好,实属不好。年轻时摔断了脚,当了大半辈子民办教师也没得到正式编制,中年又丧妻,唯一的不孝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真是厄运连连,这命运啊。我要走了,山坡下的人在催,我要去把盖房子动土的日子定下来。
我不能在等了,我真想让村委会那帮人碰碰钉子。虽然我是寨子里唯一教书的体面人,可我真不能让他们这样欺侮人。我晚景的生活怎么办,我的房子被砸烂了,原先种的那些田也长着齐腰的杂草。面对一个四肢不全的可怜人,今后谁给我衣食,谁来照料那些地里坡上的农事。堂媳妇说请团寨的人来帮忙耕种。请人不得照样要付工钱,即使看在乡邻的份上不便开口,不也得管几天少不了油水的饭吗?就我如今家境现状,我哪能随便应承下来。不喝了,我真的要走了,山下又在催。他起身用手蹭了蹭嘴,在石头上磕了磕鞋子边缘的泥巴,没想到跟了他十来年的皮鞋磨得像只踩烂的死耗子,在那只好腿上直打滑。
他阿妈,你如愿了,现在我落得这副田地,我想我要去村委会点一把火。
碧十一
那还是我头一回和弟妹并排在一起呆在堂屋跟着大哥学习编竹子。我敢保证这俩个小家伙是闹着玩的,他俩还在学校上着学。大哥在屋前的坝子上,没什么事操心,整天把一个个一成不变与无声无息的日子都用在编筛子、箩筐、桌子、椅子上面。他现在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方式单独干活儿了,反正这个家未来是他当家立户,阿爸的竹编手艺他是最能毫无保留地完成的。
我如果用一个上午能把自己手上的扇子编完,大哥也许会放过我,让我跑出去到寨子水车那边初中同学家去串门。同学的男朋友年前回来不但给她买了个金项链,还送了她一部手机。她现在在手机上天天刷视频,看着城里人每天红红绿绿换着各种花样的生活。她叫我过去,她说在网上看了几件衣服,叫我给他出出主意选哪件好,我也想用她手机买个行李箱给自己。
阿爸没有回来,他去镇上谈买卖去了,顺便带一架竹条切削机回来,这样会省很多力气。他让大哥一门心思练手上的技术。阿爸说现在再不比从前,城里人的条件好了,一般的竹编他们瞧不上,要大哥专心往竹编工艺品上去学习,那些东西未来才值价。大哥最像沉默寡言又勤快的阿爸。说实话,阿爸人不坏。他有别于农村传统父辈那种麻木与古板的形象,至少比我阿妈温和且善解人意。不过有一回他还是动手打了我,我跑出团寨,一个人到了县城,阿爸领着大哥一起去县城找我没找到,结果还是我自己回来的。阿爸从此再也不敢打我了。他顶多有时在坝子里不经意问一句,十一,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了?这还用问吗?小弟放下手上编的东西,像似一把竹编的手枪,但是个半拉子工程,几只长长的篾条还抻在外面直摇晃。他准备绕过大哥,跑到寨子晒坝上去玩。我就知道他准是找表叔家的孩子去那棵大槐树掏树洞,听说那洞有很多乌梢和菜花蛇。外面有人到寨里收购。然后他们得钱好趁机溜到镇上去打游戏。去哪儿?要你管。小弟学着大人的口气,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伛着腰下石梯穿过寨边小河上的木桥。他的身影从后面看还很瘦,背有些佝偻,胳膊倒是很长。不过上了高中,他就会长得壮实起来,像个农家子弟腼腆而勤奋。他终究是聪明的,他是阿爸阿妈心中唯一的希望。
我起身站在原地没有动,想到这些,我又不想去同学家了。我往大哥的方向瞧了瞧又瞪了二妹一眼,不知该干什么。我看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我吃惊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有些不知所措。那种遭人嫌弃可怜又多余的抽搐感又从肚皮上生起来,像是每月要见红前两天的样子。这种感觉是俩个姐姐跟着阿妈去外地打工开始就伴随着我的。
记得没错的话,那年阿妈和俩个姐姐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门口,阿爸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阿妈捧着小弟的脸,又拉了拉二妹的手,眨巴着眼睛只顾不舍地看向四周。感觉她都望累了,一脸的憔悴像枯柴粘上硫磺的颜色,但她就是懒得看我。终于她的目光和我撞到一起,结果她带着毫无表情似要熄灭的眼光扫过去,又顾着望向了小弟。
我当时很想离开家,我羡慕姐姐她们。但我不会像她俩如长耳朵驴一样被阿妈牵着出门,我觉得没有出息。我发誓我可以自己出去,反正会有办法的。
从同学处回来,我讲了那件事,同学问我就决定了?我说得再想一想。同学只顾警告,千万要留神,不然你阿爸大哥会要你的命,要你的命。
小河边谁家的马没有拴,马驮还架在背上,这畜牲不断摇着头甩着背上干燥邋遢的鬃毛。太阳已落到一排厚云层后面去了,那云像一列遥远黄昏下白雪皑皑的山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我望见我家半山腰上木屋顶,有个人立在小路尽头断岩上。那是阿爸回来了。
他站在一棵榕树旁看着我,又好像没看我。从我懂事起,阿爸就没正眼细看过我,他也许感觉眼光已接触到我,其实我觉得他没有把我看在眼里。就像阿爸从没当面说我这女儿一句好,哪怕对自己说一句我是他的十一,他都不愿意讲。他仅仅会问,你不读书了怎么办?然后那脸就溶入到阴沉发亮的木檐下,低下头倾听外面一切等待的声音。
我转过头,开始哭泣起来。我的声音听起来年轻有力,发颤又很清晰,我很有些为自己的鼻音和嗓子充满得意,肩膀不由得上下抖动,搅得空气也发出嗡嗡的低语。暮色下,阿爸还站在原地,我只好忍住不哭了,我多少对他怀有一丝安慰与畏惧。
我开始奔跑,我向屋下山脚的后方跑去,到了坡下山凹遮挡处才停住脚步。我踩在松软的泥地钻进暖烘烘的草丛气味里,我感到自己疾促的呼吸像小牲口鼻息喷了出来,接着才又痛痛快快大声哭出来。
我发现自己只有奔跑起来,把那些不快的东西抛在脑后,作呕般吐出胸腔里发馊咸咸的气息,我才感到人轻松不少。我不能像阿爸和大哥那样呆在原地,成天像骡子钉在磨盘上围着屋子中央打转。我要向一个地方奔跑,离开这个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是,只有山、泥巴与林地,像一个扎箍让人喘不过气的大水桶的鬼地方才能安生。
我想有个人可以帮忙。只要我愿意,他或许会带着我解决眼前的问题。至少我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去面对,要是那样的话,即使孤零零也没关系,就这么简单。
不过我发誓,以后我会想起我的阿爸,但我想不会是现在。大哥在坡上叫我,我变得异常安静,马顿脚的声音和尿臊臭的微风从小路上传来,我想我该走了。
当
和水沟并行的一辆农用车驶过来,车轱辘被烂泥浸了小半边轮辐。车子沉重得无法比拟,像灌了铅一样弯七扭八地在路上爬行,破损倾斜的轮子上形成一小股黄色细流,找着成锐角的路肩沟渠汇去。
我在通向团寨的乡间路上来回走了两趟,满身是泥又回到县城。
他侧着脸离在床边。我在楼梯上从门后向里屋窥探,他还是那种畏畏缩缩又顺其自然等待的模样。两只手换着在椅背上来回蹭手,好像个乡村医生照贯例只等病人撒手归西。我看不见阿妈的样子,也许她正在将尽的天光下一直张着干瘪的嘴,脸上没有埋怨没有表情,好像在专注倾听着那最后一声戛然而止的喘息。但她似乎又不甘心,我隐约能听见她吃力挪动身子而让床下草垫发出嘶嘶的碎响。
我从门框望向那张看不见料想不成人样的脸庞,像是暝暗中最后一次注视三人定格在相框的合照,我悄然下了楼梯,退出了房子。
我知道我这一走,背后那个身影再也不会站在团寨任何一块土坝上。身体会被订在盒子里,然后无法再自由地呼吸。不会给我烧稻田鱼,不会把从学校作饭剩下肉的菜碗移到我面前。不会用她高大的身体挡在他和我之间,更不会指着在坝子旁的路口上常年放置几张竹凳和茶水,逢人就说看啊,这就是你们给送来的当儿,我的当儿啊。苗族团寨的习俗,让凳供路人小憩,以求得子。
可她很少在乎自己,让俩个男人吃着尽量像样的饭,她则等着残羹剩饭匆忙在灶房里填上两口。他从不让那个穿得干干净净的男人身上沾上一丝泥臭味。要是他从学堂回来,吃了两口酒,还得应付额外的家常便饭的义务——像条鱼躺在还是那个做善事的竹凳上,任那个从来就怕汗渍印在头发和衣领上的男人疯狂捶打,但转脸俩人又换了一副轻声细语的神情。
但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了,那张脸已长了绿锈,身体冰凉蜷曲,只有那双手多少还有点生气,仿佛随时准备东山再起,感觉操劳尚未走远的样子。
可这一切都将过去,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活下去更重要,她会理解的。而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会在走之前再回来一趟。在那个大雨天,我把坡上的泥水引到屋后的阳沟里,然后掰了几根滑溜溜树枝垫在地上当轮轴,把一块大石头慢慢挪到山边悬在半空,等待一个时机出现。直到傍晚来临,我坐在石头上被雨浇得什么也看不清,只听着雨水起落呻吟,那是坟里的人在小心翼翼地翻着身。我泪雨交加一遍又一遍抚平那张飘浮在黑暗中的脸,那张脸望着我,存活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终止的时间里。
最后我终究丧失了勇气,没有等到他的脑袋被砸得稀巴烂。直到我在外地,寨子有人捎信给我说他死了,我的脑海才清静下来。听说他喝了酒,从门前土路上跌落到那头猪仔掉下的沟里,终于被自己的腿杀死了。
自从我走出那个熟悉又古老蛮荒的地界,一路去过不少地方,最后跟着同学一直跑到了省城。然而那两年自己的境况并没有多大的起色。一开始在工地里干着最底层的工作,然后又到家俱厂当喷漆工,厂垮了没结到帐,又去了一处汽车修理厂,最后在酒店做了不短时间服务员。直到我遇见了那个转变我命运的鬼影。他除了狡诈和心狠手辣,同时也给我勾勒出未来如何像个人的轮廓。慢慢的,我向着无耻和阴暗的墙角倾斜,逐渐掌握了城市生存的各种骗术,变得利欲熏心花言巧语。我决定再也不需要装成一条鱼,一条任人蹂躏的鱼,阿妈是一条鱼。
时隔两年后,我回到了离寨几十公里的县上,准备呆上两天,理清一下找寻的目标。我不知道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她是在什么时候,她说就在那次她在县城滞留,打算坐车去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时看见了我。因为她认得我和她某个姐姐是初中同学,她记得我我却没有印象。他当时怕我寻她原因并告诉家里人,或者她口袋本就没有多余的路费让她出走,所以她又回去了。
她吵醒我的时候已是半夜,雨也开始下了,眼看窗外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如果不是在自已家里上床睡觉,或者喝着啤酒看电视,这是一个让任何在外面的人都提心吊胆的夜晚,几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看见她悄声坐起来,慌忙套上衣服抓起包,然后像一匹受惊的小牝马从我两腿之间飞窜出去,等我终于意识过来,门已在她身后嘭地关上。我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再相信自己了。
我回到团寨,把原先那个空荡荡的家简单收拾就住了进去。房子没人住就像个盒子,遗忘就似钉子把四周钉得死死的,除了死耗子和发霉潮湿的秸秆味道,就只剩下冷冰冰硬绑绑的墙壁和踩上去吱吱嘎嘎的楼木板。每天上午,我都会戴上帽子,推开门到寨子里游荡一圈,去中心的晒坝看看乡亲扛着农具有说有笑,或者到堂叔家和他们拉两句家常。我故意绕到桥边的河沟上停留,又折回家前的空地坐在竹凳望向后山林和瞧着路口来往动静。
这样每天在寨子里走来走去,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原处,变回了从前的自己。我在想要是床上病死的人是我不是她那该多好,还有掉进沟里的是我不是他那也该多好,那就不至于让我现在在浑蛋和人之间来回折腾理不清。我得动一动脑子想一想,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我从县城的旅社一路尾随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伞。我站在熄了灯的楼梯门口,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找人。广告板摇晃着在斜雨的扑打下发出重复的吡啪声,一些雨水顺着二楼的防盗窗溅到我裤腿上,显然我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我需要动一动脑子,想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忧伤与烦恼,高尚与道德,虚假与事实,直到那滴冰冷的雨水像闪电一样打进我的后劲窝,我才警觉祸事临头,本能想要挽回或求自保,随即向一个方向冲进了密匝的雨中。
那天雨从黎明前开始下,我对着屋顶仰躺了一会儿,爬起来拿了把割草的镰刀特意从猪圈的洞口钻出,顺着后阳沟爬到后山上。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阿妈坟周围的杂草枯枝清理了一遍,便坐在坟前的竹林下抽着烟。雨下得浅,打在技桠上显得躁动不安。我往山路那边望了一眼,半个椭圆形的土包紧贴在山那边的斜角上,不仔细看它和周边草木没什么区别。只有前面那个石碑还有些亡人长眠之地的影子。再怎么着,你也该去看一眼。我动弹了一下,没有起身。这时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穿着雨衣的身架又轻又薄,像个小男孩带着满脸倔强眨巴着眼。她看了看深沉的天空,又看了看山下的路,雨水顺着脸滴了下来。
后天中午,你在水车后面的河边等我。她说。
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不是你要找的我吗?呜呜呜。我说过到时你去学美容,我去找一份工厂的班先做着,你不是也同意了吗?呜呜呜。我真的没想过把你卖掉,我只想和你走得远远的,找个地方重新安排生活,你难道不相信你自己了啊?呜呜呜……
我手上的伞已不知何时已折弯,雨水顺着伞面的褶折成了黄色细流,从手臂倒进了湿透的胸膛。那个蓬开的头发像一颗绽开的野伞菌栽在路旁的水沟里,一开始猛烈、稀疏,慢慢便发出一声长叹,仿佛从难以忍受的饱吸水分的生长中解脱出来。
我扔掉手中的伞,连同扔掉了幻想,捡起砖头,和他一起扬起脸嘴巴松弛,挥向竹凳上那个模糊不堪的人,念道:还差一家伙,还差一家伙。
起来吧,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
出来了,出来了。小窗口那些不完整的脸里发出一片窸窣的耳语,不过看不出谁的嘴巴在动。唯一每个人表情照旧挂着病态般可怜兮兮的悲情色彩。他们的眼神尽最大努力穿过滞重的空气汇集在一起,紧随那个硬着头五花大绑的背影在一群人的押解下蹒跚朝右方走去,然后慢慢消失在院墙的转角处。或许一段时间里,大家脑海里还会盘旋着那个只有编号像块棺材板直僵僵的年轻身体,但也仅此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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