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 照 片
顾 冰
现在,照相,是最普通平常的事。无论是在鳞次栉比的高楼簇拥中的繁华街头,还是在赏心悦目的美丽景色打扮着的游览景点,无论是在天空穿云破雾的飞机上,还是在大海上劈波斩浪的航船中,都能看到人们端着相机或手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随着镁光灯的闪烁,一个个美景和倩影,便被永久留住。可以说,如今,随便哪个人,都有很多相片。
可是,在我小时候,照相,是十分稀罕和不易的事情。
据记载,照相技术发明于1839年,发明者是法国一个叫达盖尔的画家,传入中国已是晚清时候,以后,在广州、香港、上海、宁波等通商口岸,由外国人开办了寥寥几家照相馆,但那时的中国人,认为洋人的这个摄影术,是淫怪之物,它会摄人魂魄,伤神损寿,因此,极少有人去照相,照相馆也就门口罗雀,生意十分清淡。
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虽说摄影术逐渐被人们所接受,得到了普及,但也只在城市里有那么少数几家,而在乡村,很少有人踏进照相馆,要是有谁有一张照片,一定是轰动全村的新闻,非去图个新鲜,饱个眼福。
一天,村上来了一个香港人,留着长头发,穿着花衬衣。他,就是小赤佬的舅舅,也就是白玉絮的弟弟。我们小孩都叫他香港舅舅。
香港舅舅每天脖子上挂着一只小皮匣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家伙什,双手端着,凑到眼前,半蹲着,或站立着,那家伙什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同时,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闪光。人们在树下行饭碗,他摆弄那家什,女人们在场上打莲笳,他也把那家什对准她们,就是水牛阿黑犁田、车水,和尚罱河泥,搅草塘,娘舅大伯补铁锅,猪公公牵着花哥给母猪配种,这么说吧,凡是角落村的大事小情,他都当成新鲜事稀奇事,而绝不放过。有时,他会坐在石桥上,傻愣愣地待上个把时辰,把他那宝贝玩艺儿,咔嚓咔嚓摁个不停。桥下,是清凌凌的河水,河面上,长满碧绿的菱盘,偶尔,有一群群鸭子游过,扑楞楞飞起如雪的水花,不远处,葱翠的芦苇荡,犹如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微微起伏的海浪中,不时飞出一只只白鸥。
我好奇地问,香港舅舅,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你拿着它干啥呀?
香港舅舅说,这是照相机,我一按快门,你们角落村在大树下行饭碗,妇女们莲笳打麦,阿黑车水,花哥配种,和尚罱河泥,娘舅大伯补锅等,就都拍了下来,成了照片。你看,你们村绿水萦绕,白墙黛瓦,红菱白藕满塘,芦苇绿波荡漾,这景色有多美,而在香港,除了高楼,还是高楼,哪里能见到如此自然景色?
噢!原来如此。我可是第一次见到这世上还有这种神奇之物,竟然能把这一切,变成照片,而它,就是照相机。还有,在香港舅舅眼里,角落村的一切,是那么美妙,居然还胜过香港这个东方之珠,可我生活在这里,怎么就不觉得呢?为什么村上人还总梦想着远离这里,一心向往大都市呢?
见我充满着新奇,香港舅舅说,牛牛,来!我给你也拍一张。
我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光着上身,赤着脚,胳膊上,腿上,全是泥,俨然是个野孩子。我说,这哪成,丑死了。可香港舅舅说,你们这儿,每人一尺三寸布票,合着三个人穿一条短裤,这真实,自然,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很多年以后,我才懂得,许多看似光鲜靓丽,花团锦簇的东西,恰恰是经过精心雕饰,矫揉造作而成,而失去了它原有天然拙朴美好的元素。
听说香港舅舅要给我拍照,我高兴得蹦了起来,这可是我出了娘胎第一回,村上的小伙伴和学校的同学,不知道会有多羡慕我。
然而,就在这时,阿奶拽住我的手就走,一边走,一边惊惶地说,要把你拍到里头,你的魂就被逮走了,人要没有了魂,就成了行尸走肉,也就完了。我不懂魂是什么,更不懂没有了魂是什么样子,但我相信,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听大人的话,总归没错。
以后,更证实阿奶的话是对的。长大以后,我一直记着阿奶说的,要听大人的话,听老师的话,听领导的话,偶尔,有的人倡导要唯实,不唯上,但有不认为自己是实的上,有不喜欢唯上的上吗?
突然有一天,香港舅舅被几个公安人员带走了。大人说,他是台湾派来的特务,专门搜集大陆情报,以及阴暗落后的东西,用来诋毁和丑化新中国。假如我让他拍了照,一旦让外国人看到了,一个中国小男孩,光着脊梁,混身是泥,再配上三人合穿一条短裤的文字说明,不是要耻笑我们连衣服也穿不起?这不是丢了中国人的魂,又是什么?
可是,越是怕鬼,却越是鬼缠身。不久,照相,这摄人魂魄的妖术,又找上门来。
这年,我们公社粮食亩产放了卫星,县里领导要来开现场观摩大会。公社要我们小学挑选二个少先队员,向领导献花,到时,报社记者还要拍照,登报纸。
我是学校少先队大队长,谈老师确定我和另一位女同学为献花人。
知道我要去献花,还要拍照,阿奶愁肠百结,自己孙子的魂要摄去了,那还得了。
观摩大会的日子到了。会场上红旗飘扬,锣鼓喧天,热火朝天的年代,总是热血沸腾。
可我却被阿奶锁在屋里,犹如笼中之鸟,动弹不得。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去吧,阿奶她老人家,心里要难过,不去吧,献花,这是学校交给我的任务,我是少先队大队长,这与逃兵何异?当然,没有我,学校会另派别人代替,可是,别人不一样也要丢掉魂吗?放卫星,大跃进,是国家大事,为了这,即使丢了魂,又有什么呢?小赤佬的香港舅舅,那个台湾国民党特务,居心险恶地想拍我一副窘态的照片,妄图抹黑社会主义,想到这,我不由得热血奔涌,我不但要拍,而且要穿戴得整整齐齐拍,让人们看看今天新中国孩子的崭新面貌。
想到这些,我找来竹梯,从屋里唯一一个窗口一一月洞(直径大约三拃,形似圆月,故称月洞)中钻出,跳上屋旁的树杈,嗤溜滑到地面,一口气跑到了会场。
几天以后,报上登出了观摩会上我献花的照片,看到这张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张照片,(可惜,没有保留那张报纸,这童年仅有的一张相片,也没留下),心里无比兴奋和自豪,觉得自己虽然不是生长在炮火连天的年代,不能像张书记那样,在日本鬼子的枪口下,把角落村全村人转移到芦苇荡,免遭祸殃,也不能像石磙阿爹那样,摇着木船,冒着炮火,把解放军渡过长江,解放全中国,但我血管里流着和他们一样的热血,在共和国需要的时候,一样义无反顾,慷慨赴难。
可是,随后,我就病倒了,连日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不住呓语,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阿奶开始还以为,也许是平常的伤风感冒,但一个可怕的念头,使她欲罢不能,胆战心惊。她用一只碗,盛上半碗清水,又用三根筷子,竖在水中,嘴里念叨着:不是丢了魂,不要站住,要是丢了魂,就站住。这叫撮水碗,据说,十分灵验,是当时乡间究测平安和凶险的惯用方法。说来也怪,阿奶这一撮,三根筷子在水中稳稳站住。这下,她认定,一准是我献花拍照,被摄去了魂灵。
接下来,乘着月色朦胧,阿奶抱着一梱稻草,来到鸡笼山三义庙,(供奉刘关张),叩完头,一边往家走,一边喊:牛牛,魂回家吧!牛牛,魂回家吧!经过沟渠河浜,阿奶就放上几根稻草,意为桥梁,方便魂魄通过。
后来,不知是阿奶喊了魂,还是别的原因,我的病慢慢好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照片增加了一张又一张,也病过一次又一次,虽然阿奶早已故去,但我耳畔仍不时响着她喊魂的声音:牛牛,魂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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