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今日冬至，进了九，虽然依旧是晴天，但早晚却冷得让人伸不出手。九点多了，田野，道路，屋顶上白茫茫一片寒霜，在孱弱的太阳底下，闪着湿漉漉的光。

远远地，震耳的音乐声传过来，中心学校的文艺汇演早就开始了。我加快了脚步，进入校门，操场上尽是黑鸦鸦的人头攒动。正面根本看不到舞台，我只得绕到侧面，在晃动的空隙处踮起脚尖看孩子们表演。

都是些幼儿园，小学，初中的孩子，表演的也无非是些舞蹈，国学朗诵，器乐演奏。因为排练时间短，表演得有些僵硬，凌乱，但也正因为如此，倒显示出孩子们的纯真和童稚，让人多了一份感动。

像走着程序，别人扬起手来鼓掌时我也扬起手来鼓掌，别人踮起脚来喝采时我也踮起脚来喝采，甚至别人仰起脖子喝水，我也下意识地左右摸索水壶，结果没带，懊丧了好一阵子。

但表演到一个留守儿童的故事时，我沉默了，一向爱湿眼睛的我，一样湿了眼睛。

一位小姑娘考了一百分，回家告诉父母。推开门喊妈妈时，妈妈不见了，桌子上留了一封信。原来，此时，妈妈因生活所迫，已坐上了远去的列车，出去打工了。今天，恰逢小姑娘的生日，随着音乐响起，小姑娘唱起了“都说有妈的地方就有家，可是今日，我回到了家，却看不见妈妈。”这句歌词，反复咏叹了三遍，小姑娘声音高亢明亮，却毫不掩饰失落的悲伤。

我的眼泪非常不争气，虽然别人在旁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但我的眼泪却一次又一次掉落。这样的孩子在农村太多了，比如今天，来看表演的，许多都是爷爷奶奶。台上表演的孩子，每次偷偷瞄向台下，找不着她的妈妈，看不见她的爸爸。也许那心里的呐喊，根本无需表演，浑然天成。

当然，表演的结局是圆满的。扶贫工作组依着登记的日期循上门来，给姑娘带来礼物，陪着她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

看到结局，观众们唏嘘着，我却沉默了，泪也不见了。不知怎么的，心头哽起一根刺，非常不痛快。

也许歌功颂德是永远的主旋律，但阳光下的阴影随处可见，尤其在农村，山高皇帝远，苍蝇四处乱飞。村书记开豪华小车，村干拥有几套房产，有点权力的便占山为王，没有资质进点供上点香便可承包基建工程，越是富裕有权的人家反而更容易获得低保资格。等等匪夷所思的事，在农村司空见惯。

真正那些留守儿童，虽然有的也获得一些扶贫款，但也是杯水车薪。许多孩子年纪轻轻便辍学了，有的啃老，在网吧里混，麻将桌上混，有的实在无钱只得去工厂里打工，有些即使进了技校，也大多是混过一年，便进了工厂。

许多孩子长年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不能打，不敢骂，无法沟通，只是一味地迁就宠溺孩子。这样的孩子自私，任性，暴躁，脆弱，抽烟喝酒，打架斗殴，随意出走，遇到挫折便跳楼，喝农药，寻死觅活。

每一年，村里都有淹死的，摔死的，被人捅死的，总有些老人因孩子的意外而深深自责，甚至直接寻死。

当然，表演总归表演，生活终要继续，表演也要继续，有阴影，但更有阳光。十点多了，太阳升高了些，阴影缩小了些，天气热了些。

孩子们的任务没完成，还得继续演下去。有的裸露出脆嫩的手，有的晃出一半粉白的肚皮，有的只穿着裤袜，没有鞋子。

她们都在卖力地唱着跳着，还是忍不住簌簌发抖。一阵脆脆的梆子响过，我听到的却是牙齿的咯咯声。

舞台下正面排着整齐的桌子，桌子上有水果，瓜子，茶水，领导们伏着，将脖子缩在鸭绒，丝棉，动物的皮毛里，像过冬的乌龟。当有摄影机扫过时，他们便将脖子扯出一些，伸出僵硬的手，将巴掌拍得红红的。

闹哄哄地，人们说，今天的表演，很有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