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9月,一个萧瑟的深秋。简居美国的张爱玲在邮差手里签过单后,看着地上远渡重洋而来的一口大木箱,愣怔了半响。踟蹰再三,她抚摸着古铜色木箱上圆润的木纹,颤抖着掀开箱子,像小时候在阴郁的张府里偷偷推开一扇门,童年的记忆扑面而来:
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古色的妆镜前梳头,浓密的秀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身姿幽兰一样秀丽,可抬起头来,却见光滑的脸上眉头深锁,仿佛再贵重的首饰也无法增添她的光彩。年幼的自己,踮着脚昂着头,看见两个闪闪的小钻,泪滴一样点缀在她的耳畔,头发梳成了美丽的S型,明艳艳的光晃在她脸上,真美啊。
这是张爱玲对母亲最早的记忆,那一年,她3岁,母亲黄素琼27岁。
1896年,广西黄家出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是张爱玲的舅舅黄定柱,女孩是母亲黄素琼。黄素琼的爷爷黄翼升官位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是李鸿章的得力副手,掌管江南六省的军权。他骁勇善战屡立战功,1865年授以男爵爵位。黄翼升死后,独子黄宗炎世袭了爵位,在赴广西任盐道时,感染了瘴气很快便去世了,年仅三十岁。而双胞胎的母亲在生完他们姐弟之后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黄素琼姐弟成了显贵家族中的遗腹子,童年的时光快乐中伴着忧伤,失去了双亲,由嫡母抚养长大的黄素琼由于没有受到过多的管束,让她形成了洒脱自由的个性。而那些守旧的思想却也深深伤害了她,在嫡母心里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当弟弟黄定柱被送进震旦大学时,她只读了几年的私塾,便把时光都埋葬在幽深的院墙内。这对幼小的她来说,是深深的遗憾。日新月异的动乱年代里,新事物层出不穷,可仿佛没有一样与她相关,她尚未成型的梦想,甜蜜中带着苦涩。她渴望越过高墙,做一只自由的飞鸟,学习知识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可这对当时的她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她缠了足,裹了脚,一双三寸金莲能走出多远呢。她将要面对的,是触手可见的人生——嫁人。
22岁,她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李鸿章的外孙张廷重。张廷重与黄素琼家世相当,年龄相仿,男才女貌,可以说是一段金玉良缘。这一度成为上流社会的一段佳话,一切都向着幸福完满的方向疾驰而去。张廷重在母亲的教导下饱读诗书,在古文方面尤其出色,英文也不错。黄素琼从小就很上进好学,两个人很默契地渡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在他们鲜少的合照里,有一张初婚时候留下来的照片,一群人围桌而坐,背景是一个草木繁盛的花园,春日正好,树木新芽泛着腼腆的黄青色。黄素琼翘起纤细的手指提起茶壶续水,滚丝绣边的袖口垂落下来,风姿卓越,张廷重望向她的眼神里盛满了温柔。这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剥离了爱情的梦幻色彩,生活终是要露出本来的面孔。在爱情里,个性迥异的人更能吸引对方,彼此的差异性编织出浪漫的色调为爱情润色,而当爱情余温渐渐褪去,真实的生活披盔戴甲地上场,两个人的棱角便是判定彼此是否合适的最终要素。
揭开生活的面纱,黄素琼发现了她要面对的婚姻真相:时代风云变幻,日新月异,她想要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对于张廷重来说,科举制度的作废,他的人生也一并走进了死胡同。他所学的一切与时代链接不上,他无法面对变化中的社会,他的人和他的思想一样,仍旧活在上世纪晚清末年。他在滚滚的时代浪潮面前失去了勇气,成了天生的遗少。一个不欣赏自己的人,是难以快乐的。现实中找不到博弈的对象,他终日沉迷在虚幻中追求安逸和迷醉的快乐,赌博、吸毒、逛妓院成了他生活中的必需品。
在与他生活了两年后,她终于发现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无法接受萎靡不振苟且地活着,想到日后的时光要锁在烟雾缭绕的深墙大院里,她的心里生出深深的绝望。这让她想起她的童年,被锁在深闺中无法见识世界的广阔,是多么痛苦的事儿。
而他在如胶似漆的蜜月里,尚且有些约束,到了后来,岁月将生活磨白,他与昔日的生活重新接轨。赌场、逛妓院、抽大烟,这些顽疾像一根根刺扎进她的心里。生活没有希望,反倒被拖进无穷尽的深渊。此时的婚姻已经成了枷锁和牢笼,再也泛不起幸福的涟漪。
与张廷重不同的,他的妹妹张茂渊是一个新派的女子,她果敢洒脱,勇于接受新的事物。李鸿章的长女李菊耦在教育一双儿女的时候,用了两套完全不同的教育方式。小时候,她把振兴晚清大业的厚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让他勤学古文,牢记祖训,甚至不惜给他穿绣满花的鞋桃红柳绿的花袄,约束他的行为举止。而对于女儿张茂渊,她则希望做为一个女子在更迭变幻的时期,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应对世界,所以她给她穿西装,让仆人们叫她少爷,送她进西式的学堂。这两种完全不同教育方式塑造了兄妹二人迥异的性格,张廷重保守软弱,而张茂渊果敢率性。将门之后的黄素琼耿直烈性,与小姑张茂渊一拍即合,两人相谈甚欢。张茂渊是接受西式教育的新时代女性,她的才华和思想使黄素琼在绝望的婚姻之中,看到了新的希望。她紧跟时代的潮流,努力学习提升自己,她学画画,练钢琴,还练就了一口纯正的伦敦音。
这时候,流言蜚语传到了黄素琼的耳朵里,一开始她并没有相信,直到一天,她带着张爱玲去戏院听戏,看到楼下张廷重与人们口中的女子亲昵地坐在一起,她才恍然明白,原来他真的在外面养起了小妾。张廷重回家之后,黄素琼哭着与他大吵了一架。看着气愤不已的黄素琼,张廷重云淡风轻地责怪,这个女人太敏感,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也没见一个夫人像她这样闹得欢。不是不爱,张廷重从心底欣赏着这个率性果敢的女子,她的英气和才学他看在眼里,也喜在心头。可是三十几年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对于新潮流和新事物,恐惧和怯懦只能让他望而却步。他爱她,却无法为她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只能在虚无的假相中寻找片刻的欢愉,纵横黄赌毒的世界里麻醉自己,剥离了这些麻醉剂,他已经无法生存。
这一次,黄素琼绝望了。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能与一个志同道合的丈夫,一起打碎在高墙大院里苟且颓靡的生活,走向自由和充满希望的未来。而张廷重只肯抱着已经消亡的方式生活,把时代的浪潮阻挡在门外,而这正是她想要拼力摆脱的。他们成了彼此婚姻中的多余人。
命运在婚姻亮起红灯的时刻出现了转机。张茂渊要去英国留学,在婚姻里受困的黄素琼以监护人的名义,一同去了英国。在去英国的渡船上,她一袭西式长裙站在船舷边,左手扶着栏杆,右手自然地插着口袋,海面上晨曦初起,晨光在她精致的侧影上镀上一层光晕,她眉眼下垂,仿佛在倾听大海静谧的潮汐,优雅浪漫的气息在周身环绕,自有一种端庄高贵。或许那一刻,大海的广阔在她的心中打开了一扇窗,那些往日里嘈杂纷乱的生活在清澈的海水洗涤下,从主旋律的位置上隐退成了生活中的注脚。在张家大宅里,她纵然美丽,眉间却不经意地透着仇怨。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她把不堪与痛苦抛离脑后,与自然融为一体,美得不染尘埃,仿佛获得了新生。她轻启朱唇,吐出三个字:黄逸梵。逸,是行走的姿态,振翅的轻盈;梵,是清净之心,是异域的修行。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受困于生活的黄素琼,而是迎向新世界,踏上了一条寻找自我,探索世界之路的黄逸梵。
在英国的生活是飞扬畅快的。张爱玲的《对照记》里有一张提为“一九二六,伦敦”的照片,绢黄色照片里的黄逸梵高眉深目,卷发浓密,侧身而坐,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上,膝上是一件蓝绿色的外套,微光洒下来,一种哥特式的美感倾泻下来。她在欧洲学油画,而她自己也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她与张茂渊一起穿着西式盛装参加Party,身材窈窕,脚步清逸,舞姿飞扬的她很快成了圈里的主角;她练琴,一双素手在黑白琴键下跳脱飞扬;去旅行,她从瑞士阿尔卑斯山上滑翔而下,三寸金莲超过了从未缠足的小姑。她也唱歌,先天肺弱的她歌声孱弱似吟诗,自有一番别样的娇媚。剥离黄素琼的困顿,黄逸梵不仅开拓了她的视野,也打开了她的社交圈,在伦敦的日子里,她与徐悲鸿、蒋碧薇同住一楼,素常往来;她的牌搭子是胡适,红蔻丹的纤细指尖洋溢着希腊风情,俨然是牌桌上的尤物。那段时光是四月天里欢快的小调,明媚又畅快。
某一日,她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是张廷重一张小照,一首七绝:
“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一句书生,一句卿,古韵里的思念哀伤跃然纸上,顿时把她拉回了“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新婚时光。她想起他在门廊里颂诗的声音,流畅婉转,滔滔不绝,一起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一两丈远,又开始背诵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却从来不曾重复过。那样的他,不免让人心生怜惜。生不逢时,他的一腔抱负没有用武之地。所以,才选择了颓废度日。还是心动了。或许,时隔这么久,他已经改了吧。
在她缺席的这段时光里,张廷重丢了铁路局的职务,赶走了姨太太,在信中承诺戒掉鸦片。
于是,抱着对一双儿女的思念,对曾经爱情的向往,她收拾行装,怀揣着十八般武艺,回到了记忆里庭院深深的张府。
她的回归,让陈郁的张府明媚了起来。西式装修,花园洋房,童话书,全新的教育理念,整个家到处充斥着西式的格调。她亲手操办的巴洛克式风格的装修让自称雅士的胡兰成也不免惊掉下巴。她浓郁的画风,卓越的审美在当时的上流社会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因为从小在嫡母重男轻女的环境中长大,黄逸梵深受其害,所以她决心绝不让自己的女儿也走上同一条道路。她拒绝给女儿缠足,她教张爱玲英文,让她学画画,并且每天都要坚持练钢琴。黄逸梵不想女儿像自己一样受封建糟粕的伤害,她要亲手把她打造成西式的淑女。
在对张爱玲的上学问题上,张廷重觉得用私塾的方式就可以了,而黄逸梵坚持要让女儿去学校接受严格的正规教育,吸收更多的知识,也可以开拓眼界。两个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于是,黄逸梵瞒着张廷重偷偷把女儿送进了最好的女子学校读书。后来,张爱玲考取伦敦大学,向张廷重要出国的学费时,他不但不给,反而动手打了她,还将她囚禁了起来,好让她断送出国的念头。这时候,黄逸梵特意从国外回国,卖掉陪嫁的古董给女儿筹集学费,到处托朋友照顾女儿,还押了一笔钱在朋友那里,以备张爱玲不时之需。为了让张爱玲复习更有效率,她请了一个家教辅导她的学习,一小时5美元,她在一旁陪读。黄逸梵对张爱玲倾注了太多的爱与希望,也正是因为她的坚持,才有了日后才情卓越的天才张爱玲。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张府又重新被烟雾缭绕。丢了官的张廷重彻底变成了无业游民,终日只能靠祖上的遗产过活,颓废的他又重新抽上了鸦片。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吵架声不绝于耳,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为了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挣扎了很久的黄逸梵这一次终于明白:他们谁也无法改变谁。这一对永远不在同一个节奏上的夫妻,就像是两条平行线,无法相交,却挣扎不出一个交点。谁都没有不可原谅的问题,只是本质上的不同,注定生活要充满不断的摩擦和争吵。无法改变,又不能过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忍,要么狠。黄逸梵不是旧时深闺中的小女子以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还要忍为座右铭,她拿出果敢和坚定的个性,请了外国的律师,协议离婚。
那一夜,特别漫长。张廷重在屋里踱来踱去,走了一夜,终究还是天光泛白了。他是爱她的,相对于她热烈浪漫的爱,他更腼腆保守。只是,对于美丽热情生机勃勃的妻子,他的爱不得其法。他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爱她:他用沉默应对她的不满,用逃避应对两人之间的误会。甚至为了留住她,他故意不支付生活费,只在心里暗自期盼她的嫁妆用完,就可以乖乖留在他身边。或许,这一场爱情里,他爱得更深,也更不明智。他是上海里弄里一座幽深的古旧老宅,蒿草断桓处处散发着腐败的味道,而她是清晨明媚的阳光,温暖着宅院里的一草一木,向往着新生的诗和远方。可当日光抽离,他这座古老的旧宅,便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办手续时,他踱来踱去,犹豫不决,几次拿起笔又放了回去,叹息一声声砸在地面上。可她心意已决,不能回转,他终究是颤抖着手签了字。几乎是在一瞬间,那些美好的过往像一只精美的瓷器,被掼碎在地,光晕划过,碎片飞溅。他们各自掉头走开,却在不经意间,拾起一片残瓷,珍藏在心,那被锐利的棱角划出的累累伤痕,记录着曾经美好的瞬间。她收拾行装去了国外,继续学业。而他却搬到了她娘家人住的巷子里,日日与她的弟弟厮混在一起,也许心中隐隐的有着期盼的吧,终究是她回来,他依然能够遇见她,至少不曾断了念想。三十年后,张爱玲在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在一个木匣里,用层层手绢包好的一封信,他说:
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挣脱了婚姻的枷锁,她为自己插上了翅膀,这一次,她可以纵情飞翔。她绕道埃及与东南亚各国,在马来西亚买蛇皮,准备做皮具。上海被入侵后,她辗转到新加坡,用马拉西亚鳄鱼皮加工制造手袋、腰带出售。1941年,新加坡沦陷,她独自逃难到印度,做了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社交圈直抵东南亚名流。战火中辗转到马来西亚,她在学校教书半年。在炮火中的生涯,她在各国中辗转,经历足够做一场谍战片的素材。人人面露苦色的时候,她却大呼过瘾,她的勇敢与个性让人刮目相看。她也尝试走进爱情,与一个高大的白人男子相恋5年,正是如胶似漆的时节,他却在战乱中死于无情的炮火。
她是《卡门》里热情奔放的吉普赛女郎,放弃富足的少奶奶生活追求自由梦想;她不愿做庭院里幽闭的苔藓,终日躲在阴凉里静数寂寞与孤冷;她追逐阳光雨露,享受时光的美好与洒脱;她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将就”,她也从不肯做人生的差评师,守着困顿过日子。她爱恨随风,洒脱率性,独立勇敢。时代给了她一双三寸金莲,她却用它丈量世界的维度走遍了千山万水。先是民国第一位“出走”家庭的女旅行家,再是蕙质兰心的女画家,再然后,凭着自己风情万种的姿态走红上海滩,成了当时上流社会有名的女社交家。这一生纵不完美,她却足够精彩。
洛杉矶西木区毗邻加州大学的Rochester公寓Part4 206号房间里,晚年的张爱玲常常面壁而坐,喃喃自语。她说,
“我在与我的妈咪说话呢。来日,我一定回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我现在唯一想说话的人,就是妈咪。”
她叫她妈咪,凄清冷漠的张爱玲何曾发出这种嗲气,她爱她是她生命中的日光,却也恨她不曾一直照耀自己,这爱与恨中夹杂着悔意。1957年8月,张爱玲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此时的她生活凄苦,连一张去伦敦的机票钱也拿不出来,她只得汇过去100美金聊以慰藉。一个月后,张爱玲的母亲黄梵逸在伦敦去世,不曾见她最后一面成了她心底永久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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