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在老家一个同学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个小视频。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农民，正在用浓浓的乡音对着镜头给几个老乡唱歌。
录像的人时不时提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而唱歌的人却激情四射的演唱，表情丰富，动作夸张，同时不忘插空回答问题，声音高昂，精神亢奋。
虽然他留着很长的头发，“四六分”的发型仍依稀可辨，但衣着并不十分整齐。不过，我还是从他辨识度很高的声音里，听出来了这个人，他就是三哥。
歌者
01
我小时候就听过三哥唱歌，三哥唱歌用的是一口正宗的“乡普”。特别是现在再听时，觉得乡音太浓，使得他的普通话有点滑稽搞笑的成分。但在小时候，听着这样的普通话则觉得字正腔圆，十分标准，满是崇拜。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听三哥唱歌的情景，好像是一个暑假。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从田里返回村子，人们扛着农具，拉着架子车，三三两两闲聊着往回走。到庙门口时，忽然听到传出一曲曲歌声，夹杂着众人的欢笑、喝彩声，还有语速极快、高昂激情的讲话声。围观的人群越围越大，那时还是小孩子的我，从人缝里挤着进去，看到了这个唱歌的人。
当时的三哥，20岁左右，长得还算标致，文质彬彬，眉清目秀。他在唱歌的间隙，一直在给大家传递一个信息，他由于生病误诊，把身体给治坏了。不过自从他对症下药后，现在好多了，神清气爽了。
众人的焦点，显然不在误诊与对症，而在听歌。他的焦点反而不是唱歌，而是给大家诉说。
于是就演出了这很滑稽搞笑的一幕，他每唱到一小段时，都要停顿下来，解释一下他生病的经过以及被人误诊的情况。讲这些时，他声音高昂，语速很快，讲完后立马又开始感情投入地唱歌。
至今想起来，我总觉得，现场的热闹中，带着一丝诡异和凄凉。
02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他，以前或许也见过，但真的没有印象了。他在众人的哄笑中，唱了一首《回娘家》，一首《聊斋》主题曲，一首《十五的月亮》。最后，还在唱《少林》时，即兴表演了一套少林拳。但整个过程中，他都在瞅准间隙，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诉说念叨着误诊确诊的故事。
这时，吃饭早的村人已经开始吃晚饭了，有小孩子端着一碗饭挤在人群中观看。干活回来晚的人还扛着农具观望，回来早的人直接卸下扛着的农具，津津有味地驻足看了起来。
“都让开，让开，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晚饭都不吃在这凑什么热闹？”一个年龄长一点的汉子，黑着脸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了三哥的身边。
众人有点错愕，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眯起了眼睛，更要看个仔细。三哥很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汉子，有点手足无措、胆怯害怕地叫了一声“大哥”。
来人正是三哥的亲大哥。他过来之后直接抓住了三哥的衣服领子，往人群外扭送。一边推搡着围观的众人，一边对着三哥说“你丢人现脸不”。
三哥好比一只被老鹰捉住的小鸡，老老实实地被大哥提溜着往外走。众人让路不及时的，被大哥一把推开，没有好气地说，“都看什么看，神经病很好看是吧？”
03
这一句话，好比给人群中抛出一个重磅炸弹。“哄……”的一声哄笑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三两两散去。
众人散的太突然，那端着饭碗挤在人群中的小孩，不仅被挤着撒了饭，甚至连碗也找不到了，又有人开始忙着给小孩找碗。乱糟糟的一场闹剧，就这样在主角束手就擒，众看客心满意足，小孩们哭嚎找碗中，草草收场。
但显然，这不是结束。因为一个重要的信息已经被正式发布了，而且是被三哥的亲哥哥亲口发布的：三哥已经成了精神病，三哥他疯了！
是的，三哥疯了的消息不胫而走。据说疯的原因很简单，高考失利。当然这是个无法确认的原因，只是众人的猜测。三哥发疯的症状，也很独特，就是逢人唱歌，逢人说话。
初见面时，你都不会觉得他是疯子。他既不打人，也不骂人，说话也不是逻辑混乱。只是有点亢奋，语速很快，说啊，唱啊，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甚至有时候说的嘴角起满白沫，嘴唇发干发裂，也停不下来。
他说的话，也不涉及任何高考失利的片言只语，只是涉及他生病误诊，然后费尽辛苦，才得已确诊治疗那些事。这个误诊确诊的故事是真是假，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当时也觉得并不重要，只是乐乐而已，但这个故事他讲了一遍又一遍。
04
听得多了，热情就减了。大家对他由刚开始单纯的“歌喉崇拜”，发自内心地喜欢听他唱歌，逐渐演变成逗他取乐。
有人路上一看到他就说，“三哥，唱首歌吧”，而他总是有求必应。用白皙的手指理一理他独特的“四六分”发型，然后用手假作拿麦克风的姿势，清清嗓子。再用他特有的乡普说到，“好的，那就应朋友们的邀请，将一首《十五的月亮》献给大家”。
“十五的月亮，照到边关照到家乡……”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们，而是轻轻向上抬起，盯着前上方45度。那眼神是满满的深情，单纯而执著，有时候让人不忍直视。
唱完一曲，他开始给人诉说他如何误诊，又如何确诊的故事。这个故事听的太多了，以至于我现在连它的任何具体细节都记不起来。
有老成持重的大人路过，总会阻止我们这些年轻孩子或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对他的戏耍。但这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现状，短短的一条路，他从这头走到那头，几乎要一个上午。每一个巷子口都有一群闲人，每一群闲人都要点一首歌，每一首歌总要附带着那个故事。而每一次唱歌，他都投入了十二分的热情。
或许，有的人消费的，正是他那单纯而执著的眼神；有的人消费的，正是他那饱含深情的演唱；而有的人消费的，却正是他嘴角带沫、口干舌燥讲的那段故事。
等我上了初中、高中，看三哥唱歌的机会就少了。不是因为他唱的少了，而是我在家的时间少了。
据说他唱歌的频率越来越高，热情也越来越高。田里的活不干也得唱，饭不吃也得唱。他那“四六分”的发型逐渐变得混乱，白皙的皮肤、娇嫩的手指也日益粗糙。
唯一还没变化的就是他的眼神和姿态，他伸出手假作拿麦克风状，然后清清嗓子，向上45度盯着前方，一首首带着乡音的歌就那么滔滔不绝，如泣如诉般从一张嘴角挂着白沫、嘴唇带着干裂血丝的口中轻轻流出。
他走火入魔般唱着歌，甚至唱出了花样，自比宋祖英，且学着反串女声。终于，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而且疯的不轻。
05
那年春节，村里和邻村合作搞了一台联欢会。镇子上的头头脑脑都来了，全镇能唱会跳的也都来了。场面热闹，人山人海。节目在紧张有序的进行着，鲜花掌声不断，其乐融融。就在节目尾声报幕员出来报幕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三哥挣脱了后台人员的管控，直接冲上台来，夺过了报幕员手中的话筒。台下一阵骚动和哄笑，下面坐着的村镇领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乱了阵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特别是村长脸上，逐渐由羞到怒，终于忍不住了，村长慢慢地站了起来。
三哥若无其事地站在台子上，紧紧攥着麦克风，娓娓说道，“各位来宾，各位父老，欢迎大家到我们村来参加春节联欢，请允许我为大家带来一曲《十五的月亮》”。
台子下的哄笑声停了，骚动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三哥习惯性地理了理他“四六分”的发型，眼神微微向上抬起四十五度：“十五的月亮，照到边关照到家乡……”。
忽然“哄……”一声，台子下面又一阵骚动，原来是村长气势汹汹地上了舞台。他径直走到三哥跟前，生硬地夺过了话筒，用浓浓的乡音说道：尊敬的领导，亲爱的乡亲们，联欢会到此结束。然后他拿着话筒往台下走来，把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三哥撂在台上。
下面的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让他唱，让他唱”，声音由三三两两到数十数百。“让他唱，让他唱”的喊叫声，夹杂着笑声、起哄声，让场面一度到了失控的边缘。
终于镇里的领导忍不住了，他们站起来，离开座位，朝外走去。村长憋红了脸，攥着麦克风从舞台出口一路小跑，紧紧追抢。
这时，三哥在台子上，用手做出了拿着麦克风的姿势，理了理头发，清了清嗓子，开始深情的清唱：“十五的月亮，照到边关，照到家乡……”台子下面的起哄声、喊叫声又逐渐平息了下来。
三哥眼神里满满是深情与执著，忘情地唱着。这空气里，飘过一丝凄凉与诡异。
露天会场后面的人群，开始慢慢往外移动，台子前面的人，还在认真的看着，中间的人犹犹豫豫地在观望。
一曲终于深情唱完，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人群中发出叹息声，人流慢慢朝会场外散去。
“乡亲们，你们知道吗？我当年就是一点感冒，他们非要当鼻炎治……”人群中又发出哄笑，时不时夹杂着疯子的叹息。三哥还在台子上自顾自地说着，热情澎湃，嘴角起沫。
终于，偌大的舞台和露天会场，就只剩下三哥一个人了。
06
从此，三哥就更疯了，逢人就唱，逢人就说，都不等你邀请，他就会主动找你唱。掌声越响，唱的越激情，如果献花，还会出手耍拳。
再后来，我离开了村子，三哥的故事就成了一段记忆很少被想起，直到我看到微信里这个视频。
十几年过去了，三哥也老了，头发不如原来整齐，脸上褶子更多，笑起来鱼尾纹挤满了眼角。但他的眼神没有变，干净到看了让人发虚，执著到让人会察觉其心智有异。
后来我才懂得，那种眼神的人，简单而坚定，要么是疯魔，要么是强人。
我忽然觉得，三哥好比是在梦中丢了自己的人。如今的他，或许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暑假。
现实的一切，对于他可能只是一场梦。他在梦里热爱唱歌，他在梦里为众人，也为自己在歌唱。在这场难醒的长梦里，他希望得到众人的同情，还有认可。即使是一声叹息，一片掌声，或者一朵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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