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拉姆平静的脸,我心中泛起了波澜。我这双手给淹死的人化过妆,给车祸撞死的人化过妆,给因枪伤死亡的人化过妆,却没给同事化过妆!
拉姆是我在火葬厂的同事。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样子我还清晰记得。那会儿他就显出与众不同来。很多人来我们这都怀着忐忑恐惧的心情,拉姆不是。拉姆慢慢地走,打量着厂子,看了亲属送尸体的区域,看了给死人化妆的区域,看了火化炉。寻常人是不敢看火化炉的,拉姆盯着炉子,好似被什么魔力吸住一样,雕塑一般站在那里。我有点奇怪,拍了拍,让他别看了。他才用那晶莹的眼珠看了我一看,不再盯着看。老板对我说,怎么样,这人能在这儿干吧。我低头轻笑,说:“能呀,比我胆都大。”
按照我这里的规矩,死人都是要一烧了之的,可面对这张熟悉的脸,我不忍心。拉姆是我的老同事了,我和他在火葬厂共事多年。他性格怪异,沉默寡言,可毕竟是我的同事。养了三年的宠物狗都有感情,更何况人呢?我不忍推他进炉子。
拉姆和我都是怪人,只不过他比我更怪。他是西藏人。全名我不知道,只叫拉姆。我性格孤僻,拉姆性格更加孤僻。或许是吃素的原因,他很瘦小。每次拖尸体都很吃力。我看着他双手拉住尸体的手臂,尸体却纹丝不动。他就抬起腿,用膝盖顶住尸体的脖子。腿往前拱一段,手再拖一段,再拱一段,手再拖一段。他从不要我帮忙,我看着他吃力的样子,走过去拽住尸体和他一起拖。他也不看我,说不用。有时候拗不过我,就郑重双手合十,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藏语表示感谢。
虽然干活的时候交流不多,但我是很佩服他的。我比他早入行几年,可远远不如他。他那颗心可能是铁做的,可能是水做的,无论什么尸体,他从不嫌臭,绝不嫌弃。我们接待过跳湖死的尸体,被烧死的尸体,还有被砍成好几节的尸体。
被砍成好几节的尸体是警察送来的,那个警察小伙拿着一个大黑袋子,鼓鼓嚷嚷的。进来的时候把袋子丢在了地上,对拉姆说:“唉,你。那这个处理一下。”
拉姆头也不抬,把袋子打开了。没想到那警察小伙急忙背过头去,“你,你这么这就打开了,这还是在外面了。”说着似乎要呕吐。我瞥了眼那东西,实在有点吓人,我这个老资格都没忍住。那玩意像一坨红色的烂泥,筋肉包着白骨沉在血水里,表面爬满了蛆虫。拉姆看了一眼,眼神一如往常,平静悲苦。抬头对警察说:“这人刚死,怎么就要烧了。”
我心里暗暗佩服拉姆。无论尸体多恶心,多臭,他总是平静的模样,一双眼睛似乎只有那一种悲苦的眼神,看着那些尸体。把他们拖来拖去,为他们整理仪容,放他们进炉子。
拉姆死后,我心里默默难过。我也是没有朋友的人,初中毕业之后,我就来到了这家火葬场,身上始终萦绕不去的尸臭使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接近我。拉姆来了之后,我才有了个伴。如今我又要一个人把他们拖来拖去,为他们整理仪容,放他们进炉子。
拉姆是被车撞死的,醉酒的司机一脚油门送走了拉姆的生命。车轮压过拉姆的身躯,像碾过一条蚯蚓,瞬间了结了生命。
我赶到现场,看着他几乎断成两节的身体,双手不住地颤抖。望向他的脸,竟还是那么平静,眼神还是那么悲苦。有的人死的时候脸色惊恐,有的则是痛苦。只有拉姆,他面部平静一如往常,一如他把那些尸体拖来拖去的时候。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该不会他在死亡的那一刻与他拖尸体的那一刻是同样的心境。
我与拉姆共事多年,对他的性格非常了解,其他情况却知之甚少。他是藏族人,世世代代信佛。对于佛教,我知之甚少。拉姆从未在我面前做过任何与佛相关的事情。如果不是他亲口说起,我不相信他是一个信徒。我后来默默地想,拉姆确实与众不同,他善良,仁爱的性格或许就是佛祖赐给他的吧,又在他修炼得道之后,呼唤他回到了极乐世界。
按说,生老病死,突发意外,皆有定数。可第二天的时候,拉姆的尸体被偷了!
我当时火冒三丈,随后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偷尸体的事情我不是没遇到过,偷火葬场员工的尸体我还是头一次见。拉姆交际甚少,我实在想不到谁与他有如此深仇大恨,连尸体都不放过。可怜这样一个边缘人物死后也不得安宁。
所幸,厂里的摄像头还能正常工作。我准备看监控的时候是不抱希望的,原以为犯下如此罪孽的罪犯行事时必然遮挡了面部,但并没有。监控里的嫌疑人把拉姆装到了一个塑料袋子里,扛着一袋米一样把拉姆扛走了。
这个人与拉姆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使得他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情。
报警之后,警察很快锁定了嫌疑人。警察也感到莫名奇妙,而且这个嫌疑人不似其他。全程不躲避摄像头,甚至没有躲躲闪闪,背着尸体如同背着一个普通的行李袋,神色平静,上了公交车,走在大街上,路人们都没有看出异样。
我跟着警察,沿着监控路线,去往嫌疑人家。起初我忐忑不已,后来渐渐无聊起来。不得不说,上海是一座繁华的城市。我在我在这儿工作了四年,但生活的地方只有我的火葬场和地下室。不曾注意这儿的一草一木,这里到处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和步履匆匆的行人。往日我看着高楼,觉得这些近在眼前的建筑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现在我坐在车里,体会着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才觉得这座城市多么繁华。高耸的东方明珠注视着这座城市,整个上海在这个巨大建筑的普照下发展繁荣。到了郊区之后,警车又开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了嫌疑人所在地。
四周是丛生的杂草,用石棉瓦和木板堆起的房屋。警察拿着画像询问的时候,提着菜篮的大妈和散步的大爷侧目看着我们。一个门前择菜的大妈,说:“你们找他呀?”
警察小伙说:“是啊,大妈,您知道吗?”
大妈顿了会儿,看了小伙身上的警服,用手指了指:“就那,他就住在那里。他家乱得很,你们去的时候可别座椅什么的弄倒了。小伙,他不是犯了什么事儿吧?”
他的房子比其他的更要破旧,有些鸟儿在门前飞来飞去,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鸟就是秃鹫。走了一会儿,我就闻到了。死人的气味我最熟悉不过了,那种霉坏的烂臭和腥臭的血腥味渗进了我的骨子。我低声对警察们说:“我闻到味了,准备,拉姆的尸体就在里面。嫌疑人说不定也在。”
门上了锁,警察踹开了那简陋的木板门,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从此之后我就不敢看尖嘴的鸟。
拉姆全身赤裸,皮肤就像衣服一样到处是破洞。秃鹫站在拉姆的脖子上,尖锐的喙正要包裹住拉姆的眼睛,弯刀一样伸进拉姆的眼眶。一阵眩晕之后,我们注意到嫌疑人。打开门之后,嫌疑人转头看着我们,似乎没有意外,平静地看着我们。那个警察被这个画面看的不寒而栗,而我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在看曾经的拉姆处理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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