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金色沙滩上, 洒着银白月光

图文/伊卷舒

[一]

我们家原来很安静。每次我们从喧闹的外面回到家里，就像一艘远洋轮船，驰进一片避风港湾。爸爸妈妈各占一个书桌，备课，写稿子，看资料。妈妈从他们不多的收入里，省出一部分，请了一位阿姨料理家务，用妈的话说，“我用钱来买时间”。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笔“买时间”的钱，是很值价的。我们姐弟三人，每天放学回来，悄声吃点东西，就退去各自的角落，写作业，念英语。家里唯一的大声音，是弟弟每天练一小时的提琴，妹妹唱唱电影插曲。

后来有一天，妈妈宣布，她辞了阿姨，家务活全家自己做。还加上一句，“没有妈妈的厨房，饭菜上面少了一味最重要的调料”。妈妈真的扎着围裙，进了厨房，一开始对着菜谱，手忙脚乱的，很快也就自如了。她带到厨房的，还有她的歌声，她总是边忙活，边唱起那些只属于她那个年代的歌，像苏联老歌，文革前的歌。妈妈的声音柔和，高音唱不上去，低音也降不下来，所以，那些不高不低，曲调平直的老歌很适合她。再说，妈妈多一半也不是真在唱歌，而是介乎于唱和哼之间的，她还随时断句，一会儿再续上。她的《卡秋莎》是这样唱的，“正当梨花开遍了田野，河上飘着……”嘎然停下，叫了一声，“哎哟，忘了，该放小葱了”。过了一会，又接着唱，“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妈妈的每一首歌，能不能从头唱到尾，中间停顿多少次，加上多少随机的旁白，都是看厨房的情况而定的。这大概就是唱歌给别人听，和唱歌给自己听的最大区别。

[二]

我总是清楚地记得，妈妈那些歌的开头几句， 像“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这是苏联民歌《三套车》。还有，“在这里我听见大海歌唱，在这里我闻过豆蔻花香，我曾在这美丽的南洋，遇见了一位马莱亚的姑娘......”这是电影插曲《惨然的微笑》。而妈妈最喜欢的，是王洛宾的那首歌，《在银色月光下》，“在那金色沙滩上，洒着银白月光, 寻找往日踪影，往日踪影迷茫……”。

麻州珊迪海滩

妈妈看起来快乐地在家忙碌着，可我还是从这些“生活在别处”的歌词里，听出来，正是那份为人母，为人妻的责任感，把妈妈从书桌旁，拽到了厨房里。

厨房的水池，就在窗子下面，妈妈常常是眼睛看着窗外，手里洗涮着锅碗。上海这个地方，房子之间的距离都不大，对面是一栋二十一层的高楼，别人家晾晒的衣服，好像就在眼前晃悠，对面人家电视上的画面，都看得清楚。在歌声里，妈妈似乎穿过眼前的钢筋水泥，人事尘嚣，望见湛蓝的大海，林间的小路，雾锁的山谷。她又能够，或多或少地，回到她最热爱的专业上，而她的专业恰好是各洲自然地理，大山大川，森林瀑布，都是她探索不怠的课题。

妈妈在厨房里断断续续的歌声，慢慢地传到了饭厅，传到了客厅，家里不再像从前一样的悄无声息了，如她所愿，饭菜上面多了一味温馨的调料，我们在饭桌旁边的时间, 越来越长，谈笑越来越多。

后来，我和弟弟都去外地读研究生。考试一结束，我直奔火车站，买最快一班的火车票，从南京回上海。弟弟常常买不到座位票，两天两夜，从广州站回上海。妈妈看着弟弟每次回家，一付丢盔弃甲的样子，总说，“买不到座票就等两天回来嘛”。弟弟搂着妈的肩膀，“哎呀，老妈，我在广州都能闻到您的菜香，等不了”。而妹妹，则是每天骑车，穿过大半个上海，学校家里两面跑，她说，既吃到妈妈的美味佳肴，又锻炼出长腿细腰，一举两得。

对我们来说, 家，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自由自在，温馨亲切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摘下面具，卸下盔甲，疗好身痛心伤。在这里，我们得到巨大的温暖、支撑，重新加满能量，整装前行。

[三]

一年暑假，家里那台老式的洗衣机忽然罢工了, 洗衣服的水排不出去，只好一盆盆地把水舀出来, 再倒掉。炎热的夏天，磨人的手工劳作，打水, 旋转, 舀水, 倒水, 以及每一个环节之间的漫长等待，都让我心生烦躁。可在这会儿，妈妈却一字一句唱起了《在银色的月光下》，

在那金色沙滩上，洒着银白月光，

寻找往日踪影，往日踪影迷茫。

往事踪影迷茫，犹如幻梦一样，

你在何处躲藏，背弃我的姑娘。

我骑在马上，箭一样地飞翔，

飞呀飞呀我的马，朝着她去的方向。

这一次，妈妈一气从开始唱到最后，因为中间没有任何打断她的事情。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首熟悉的曲调，竟是这样的歌词，脱口而出，“‘在金色沙滩上，洒着银白月光’，这怎么可能，那得太阳月亮同时照下来，王洛宾也太敢想象了吧。”

我脑子里，一幅清晰的画面是这样的，火红的太阳，把沙滩照得金黄，而清冷的月亮，又散发出银白。这种日月同框，璀璨盛大的场面，冷暖适当，明暗均衡，是极致的完美，此景只应天上有了。

妈妈停下来，想了一会，“我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我只去过大连的海边。但是，如果你走得足够远，经历的足够多，总有一天，你会看得见的。”

从此，我的青春梦想, 有了具体的影像, 那就是, 去寻找"洒着银白月光的金色沙滩", 这个日月同辉, 海天和谐的盛景, 这个值得走过千山万水, 求索不倦的生命奇迹。

背上简单的行囊, 带着胸中的渴望, 我出发了 , 家的距离越来越远, 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大。当我把所有能读的学位都拿到了，一份教职把我带到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

我办公室的大窗外面，是大西洋，浩瀚无边，万千气象。窗子里面，是一桌一椅一电脑，一位来自中国的女老师，周围的同事全是白人，而且是清一色的白男人。我像是一位航海新手，伐着一叶扁舟，航行在茫茫的大海上，前方有明显的艰辛，风疾浪高，长途跋涉，也有隐含的危险，暗礁深沟，险滩激流，我将如何生存？我要怎样到达彼岸？这是我脑门上面永远刻着的一个问题。幸好, 在这里，法规、制度健全, 事无巨细，皆有定律，助理教授提升副教授，再到终生教授，教学，科研…… 恰似一张航海图，不仅画清了两点之间的航道，还标明了冰山，海沟，暗流，灯塔。

尽管路线明确，到达彼岸的航程，依旧是遥远又艰难。全身心的拼博, 才换来滴滴点点的进步, 还要慎行讷言，以免舟覆人翻，前功尽弃。身边的大海，像是一位无言的导师，以一幅幅恢宏的画卷, 向我展示生活的真谛。在艳阳高照, 风平浪静的时候, 奋力向前, 在黑云重压, 险象还生的时候, 从容镇定, 而修炼磨砺, 自律乐观, 则是我全天候必做的功课。

如果说，大海给予我的是宏观的启迪，那海滩就是从细微之处，让我更加理解包容。走遍世界很多海滩之后，我才发现，海边并不都是沙滩。比如, 在希腊的契奥斯岛，湛蓝的爱琴海畔，是一片黑色的火山石海滩，那是几百年前，火山爆发，迸出来的熔岩形成的。而克罗地亚的欧帕提亚海滩对着亚得里亚海，粗烁的礁石林立，绵延数十公里。澳洲墨尔本郊外，挺拔的山崖像是被垂直地切下，太平洋的海水就在山脚下面。海浪不间歇地拍打, 直面的岩石, 被冲刷出凹陷, 远远看去, 宛如一排硕大的冠军奖杯, 上阔下收。

海滩，不仅展示出自然风光，也反映了当地社会的本质状态。南非的德班海滩，有着全世界最纯净的白沙，可是，不难发现，当地孩子们距离岸边的远近，标志着种族，贫富的差异，黑孩子们都在海滩上戏水玩耍，而白孩子们则趴在昂贵的冲浪板上，游到海水深处，再站在冲浪板上，滑翔回来。

世界各地的海滩, 都有如此不同的自然结构和特性延伸, 更别说,组成这个世界的人群和社会了。万水千山走过, 涓涓细水汇积, 潺潺流入我心田的, 是宽厚, 仁爱, 包容 。

克罗地亚的欧帕提亚,对着亚德里亚海 南非德班海滩 南非德班海滩

[四]

前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在麻省的珊迪海滩，我终于看见了”在那金色沙滩上，洒着银白月光”的景象。太阳西陲，光芒普照，把天空、大地、海滩抹上一层饱满的、充满质感的金黄色，它带着收获时节的成熟，也带着阅尽沧桑的从容。而天边的另一侧，高悬着一轮浅黄色的月亮，洒下一片银光。太阳月亮交相辉映，整个世界一片通亮。

麻省的珊迪海滩 麻省的珊迪海滩

我带着放得很大的照片，开车急奔去医院，妈妈已经病重了。我把照片举在她面前，大声地说，“妈妈，您看，洒着银白月光的金色沙滩，我终于找到了”。

妈妈微微笑了一下，"我早就知道, 你会找到的, 只要坚持, 哪有看不到的风景, 哪有实现不了的目标。一路寻来, 你也是经历风雨, 见了世面"。

我用轮椅推着妈妈, 来到病房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普利茅斯海湾, 太阳西下, 满天金黄色的晚霞, 还夹着藏青, 粉紫和银灰色。海面上, 波光粼粼, 船帆点点。褐色的燕鸥振翼翱翔, 鸣叫声悦耳悠扬。微风把层层的海浪, 送到岸边, 海浪在沙滩上稍事停留,又优雅地退去。远航的轮船回港了, 渔人搬下成筐的石斑鱼, 鲑鱼, 鳕鱼。在石头垒起的滨海小路上, 大人孩子散步, 聊天, 说笑。

妈妈缓缓地说, “这样的夕阳，就很好。春夏秋冬, 日出日落, 都是自然规律。我们每个人也有自己的早晨, 中午, 晚上。等以后，就把我和你爸一起安葬到大海里吧，世界上所有的水, 都是相通的”。

我俯下身去，贴着她的耳边, 轻轻唱起，“在那金色沙滩上，洒着银白月光，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歌声里, 我的眼前无数画面闪过, 妈妈年轻时的容颜, 她穿着列宁装, 梳着两根大辫子, 静静地坐在桌前, 撰写讲稿。妈妈带着老花镜, 在灯下, 日夜赶织毛衣, 帽子,手套, 因为她听说密西根很冷, 我要去那里读博士。还有妈妈在厨房的样子, 她夹上一筷子刚出锅的菜, 送到我嘴边, "尝尝这个, 我第一次学着做, 味道喜欢吗?" 然后站在那里, 等着我把烫嘴的菜, 全都咽下去, 说出来"吃后感"。

《在那银色的月光下》, 这首妈妈曾经的歌，现在也是我的歌了。

蔚蓝无垠的大海, 成了爸爸妈妈永远的家园。大海边的沙滩, 是我深感温馨，倍加依恋的地方。晴天、雨天、冬天、夏天，总是有我一串串的脚印，留在沙滩上面, 在浅灰的细粒沙滩, 嶙峋的岩石沙滩，劲风骤起，乌云密布的沙滩，抑或洒着银白月光，金黄色的沙滩。

麻州厦格模海滩 麻省的普利茅斯海湾 麻省的坎讷儿海边 4月11日桑迪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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