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

文/云月

01

春日艳阳的午后，云月坐在山脚旁花茶小店的遮阳伞下，喝着暖暖的茶，看着青青的山。山风像母亲的手，很温柔。几个叽叽喳喳的孩子从云月身边跑过，沿着上山的小径一路飞奔。风声，笑声，脚步声，那样熟悉的声音，把云月带回了久远的日子里。

后山的野草绿了，后山的刺莓红了。

02

小时候，云月和她的哥哥云山，上学时住在城里，一放假就吵着嚷着让奶奶带他们回村中老家。这是一条依山而建的小村，大多数人家都住在山脚下，半山腰上只有两栋房子，一栋是奶奶的小屋，另一栋是云月和云山童年最好的玩伴，村里土生土长的海子的家。

海子比云山小两岁，云月又比海子小三岁，三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海子和云山走在前头，云月在后头屁颠屁颠地跟着。长长的假期里，三人最喜欢在村子后山的草地上互相追逐奔跑，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或是在整座后山里玩躲猫猫。他们最喜欢各自提了一个塑料瓶子，塞点青草，在草丛中抓蚱蜢。他们把黄黄绿绿，蹦蹦跳跳的战利品塞到瓶子里，瞪大了眼睛，乐滋滋地看着。没过几天，瓶子里的小东西没了活力，无精打采的，他们就把瓶子倒空，再去抓新的。

03

这天的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很干净，悠悠地飘着几朵云儿。山风轻轻地吹着，上山的小路上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走在前头的云山似乎发现了什么，指着不远处的一颗小树回过头来说：“看！那儿的陡坡上有一株小树，我们今天不走山路了，抓着它爬上去！”“好哇！”海子快活地同意了这个新鲜刺激的提议。“可是……”云月望着这个几乎垂直的陡坡，似乎有点害怕：“这坡这么高，怎么爬呀？”云月还在犹豫着，云山和海子已经走到坡前了。

到底是身手敏捷的少年，他们一手抓着那株小树，一手扶着陡坡上突出的岩石，脚踩在凹进去的泥土里一蹬，两三下就爬上去了。他们在山顶的草地上，望着陡坡下的云月：“我们扶着你，快上来呀！”云月摇摇头：“我不爬了，我走山路上去。”云山伸长了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说：“你一个人走山路？会有坏人拐走你的！”听云山这么一说，云月更是不敢走开了。望着坡下焦急地扁着小嘴的云月，云山大笑起来：“哈哈，胆小鬼！有我们扶着你，难道你会摔下去不成？”云山咧着嘴，把他长长的胳膊伸向云月。

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云月左手握住云山，右手攀着小树的树干，用力往上爬。起初，云月感觉左手有一股向上的力量，让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不一会儿，云月就已经爬到陡坡的中间了。云月望见山顶绿茵茵的草坪，显得很兴奋，她松开了小树，抓紧了海子宽厚的手掌。

还有一步！还差一步就上去了！云月一只脚踩在陡坡中唯一突出的岩石上，一只脚在湿软的泥土里蹬着，眼看就要爬上去了。这时候，云山突然抓着云月的手剧烈晃动起来，一边晃还一边故作夸张的说：“哎呀，傻丫头要摔下去啦！摔到烂泥巴里去啦！”云月被云山晃得重心不稳，那只蹬在湿泥上的脚不断打滑，上不去也下不来，一脸惊恐和委屈。海子见状，双手握住云月的右臂，双腿往草坪上一蹬，身子向后倒去，好歹把云月拉上山顶来。

惊魂未定的云月望着一脸坏笑的云山，气得哇哇大叫，追着他就要打。呼呼的山风，吹着细细的沙粒和草籽，吹着草坪上追逐的三人。

04

跑着跑着，云月看见山崖边的荆棘丛中有熟悉的红点点。“快看！是刺莓！”云月忘了生气，兴奋地喊着。三人来到了这片年年结出刺莓的荆棘丛中，这里摘一颗，那儿采一把，一会儿工夫，红艳艳的刺莓就装满了口袋。海子提议：“我们去小溪一边玩水一边吃吧！”“好！”云山兄妹快活地应允，三人便飞似的跑向了山脚的小溪。

他们坐在溪边的青石阶上，把脚丫子浸入凉丝丝的水里，吃得满嘴都是鲜红的果汁。云山第一个吃完手中的刺莓，跳到齐膝深的水里，手一扬就把清清的溪水往云月和海子身上泼。石阶上的二人挨了泼，也跳下水来，嘻嘻哈哈地泼着水玩。互相泼了一阵，许是觉得不过瘾了，云山大喊一声，朝海子撞去，海子措不及防，一屁股坐在溪水里，全身湿透，旋即被自己的狼狈相逗得哈哈大笑。云山望向云月，一脸坏坏的笑。云月直觉不妙，赶紧往海子身后躲。云山不紧不慢地追着，终于逮到了机会，朝云月推了一把，云月向后倒去。“啊！”云山望着云月脑袋后方的青石阶，惊慌地大喊。

在云月的后脑勺即将撞到青石阶上的时候，她感觉到头上有个软软的东西，紧接着是一阵闷闷的疼痛。“哎哟！”云月和海子几乎同时发出了喊声。在云月的脑袋和硬邦邦的石阶中间，垫着海子宽厚的手掌。云山把二人扶起，看看云月的头，又看看海子的手：“没事吧？你们疼不疼啊？”云月揉揉脑袋，一边哭一边冲云山说：“你这个坏人！整天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奶奶！呜呜呜……”海子的手背有一块淤黑，还擦破了皮，指关节处有点流血。他甩了甩手，憨厚地笑着：“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云山看着哇哇大哭的云月和受了伤的海子，沉默了一阵，他拉起二人的手：“我们回家吧！”

05

晚霞刚刚出来的时候，三人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海子的奶奶替海子的手上了药，叮嘱他：“下次出去玩要小心一点，弄伤了手干什么都不方便。”云月把云山欺负她的经过一五一十都向奶奶说了，奶奶抄起棍子，怒气冲冲地朝嬉皮笑脸的云山走去：“你怎么又欺负妹妹呀？她还小，你应该让着她嘛！”云山见状，赶紧往门外跑去，奶奶最后也没有追上，只好回到家里，拿出花花绿绿的糖果，哄着云月：“哥哥不懂事，等他回来我再教训他，乖乖，别哭啊！”

06

夜里的村子很安静，只有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和虫子的鸣叫声。村子里的人总是很早入睡，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明天，海子会忘记自己受了伤，云月会忘记自己被欺负，云山也会忘记“要让着妹妹”。他们还会一起到后山追逐，在野草堆里寻找可以用来熬汤的苦菜根，肆意地享受丰盛的刺莓，或是躺着草坪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海子会摘下一片树叶，卷成一支笛子，吚吚呜呜地吹出跑调的歌曲。云山会拾来干草和青草，编成大大小小的草环，然后向云月炫耀。云月最喜欢山上的野花，她会摘下一朵，松松地别在头发上。日子，仿佛会这样一直一直平淡而快乐地过下去，从一个假期开始，到另一个假期结束，年年如此。

07

几年后，海子在山脚下的新房建成入住，云山也快高考了。海子搬房子那天，云月和云山去新房子参观了一圈，临别时，海子说：“以后多过来玩啊！”“嗯！”云山兄妹有力地点点头。然而，云山学业繁忙，海子即将面临中考，云月也快要考升中试了，一起出来玩的时间好像一下子少了很多。山脚下的人家里，与海子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也有不少，他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住在半山腰的云山和云月，假期里也只顾学习、做功课，偶尔去山下找海子玩，海子的奶奶也多半是说：“海子在学习呢。”或是“海子和小伙伴玩去了。”

兄妹俩来到已经走过无数回的山道上，第一次，云月觉得，原来后山这么空旷，除了荒草丛生的草坪和崖边暗绿色的荆棘林，就只剩下裸露的岩壁、碎石和沙土，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他们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好玩的，转身往家里走去。

08

岁月又无声地流过几个春秋，云山考上了好大学，寒暑假的时候，他总是忙于各种活动与实习，很少回家。云月也考上了心仪的初中，没了玩伴，她也不愿意在放假的时候回村子里。那座阳光下的后山，那些明媚、欢乐的日子，在云月的记忆里渐渐模糊了。只有儿时的笑声，和一起玩耍的时候那种真切、喜悦的感觉，是会一直一直流淌在云月的血液里，刻骨铭心的。

又过了几年，云月周末回村里探望奶奶，一踏进家门，看见海子的奶奶正坐在堂前，两位老人家闲话家常。云月不好打扰，便独自一人到门前溜达。山脚下走来一个男孩，高个儿，长得很精瘦，剪着小平头，正朝云月走来。云月正想着：“这人好像有点眼熟。”来人先打起招呼来了：“云月！”他的嗓音有点沙哑。云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想着：“他是谁呀？”那人径直走到云月家门前，朝门里喊：“阿嬷好！我来喊奶奶回家吃饭啦！”“海子？”云月这才觉得这人有点像儿时的海子。海子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我们有四五年不见了吧？你不认得我了？”云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尴尬地笑笑。望着海子高高瘦瘦的背影，云月忽然觉得有点感伤。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我们都长大了呢。”云月这样想着，心里有点下沉的感觉，轻飘飘的，空荡荡的。

09

在云山和云月久久不回村的时候，一个开发商看上了村子的后山，大半座后山被挖掘机挖下来，装车，运走。整片刺莓丛随着松散的泥土和山石被装到泥头车里，刚刚出芽的浅草被连根挖起，掩埋在乱石中，看不见一点绿色。挖空了的地方，建起了一家木材厂和一个回收站，剩余的小半座山上，密密麻麻全是三五年就能长成材的林木。山脚下的小溪依旧不紧不慢地流着，细细的涓流仿佛老人的眼泪，在山脚下绵延。承载着云山和云月童年记忆的后山，在他们逐渐淡忘村中一切的日子里，面目全非了。

无论是仅存的一点后山空地，还是山脚下缓缓流淌的小溪，仿佛自从三人离开以后，就冷清了下来。现在的孩子，放假的时候总是习惯打开电脑，玩着手机，一个人，一间房，一待就是一天。村子里没有了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玩闹声，寂寞了很多很多。

10

每当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云月就觉得仿佛是做了一场甜甜的梦。她放下茶杯，走出小店的时候，斜阳的晚辉已经落满了西山。许是主人家忘了收拾，云月曾捧着的茶就这样待在屋外的小圆桌上。待到弦月初上，月光下的茶也凉了。

这晚，云月早早地入睡，梦里飘来野花和泥土的香味，太阳暖暖地晒着，夏风轻轻地吹着，远处传来孩子们爽朗的笑声。

后山的天空很蓝。后山的野草绿了，后山的刺莓红了。

所有美好都值得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