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泪

作者: 北烟i | 来源:发表于2023-10-14 11:5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胡有两弦,日夜相对,相依为命,却不能相拥一生。

    【一】

    1998 年的冬天,铺天盖地的雪将龚家村遮得严严实实。在一片白色的苍茫中,龚少喜门前散落着不少鲜红的炮皮,今天是他和李秀兰的大喜日子。

    人来客往,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唯独这两位主角嘴角挂着几分苦笑,似乎藏着满腹心事。龚少喜跛着脚送完最后一拨客人回到房间,正巧听见李秀兰在叹气。他心里明白,李秀兰和他一样,对这门亲事也不满意。

    不知是酒喝得有点多还是眼前的烛光过于摇曳,龚少喜有些看不清楚坐在对面李秀兰脸上的表情。他跛着脚,趔趄着身子向李秀兰的方向走去,想走近点看一看这个并没有多少感觉的女人。

    “人都走完了?”

    李秀兰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在听到她声音的一刹那,刚才升起的想法荡然无存。在结婚前他见过她两次,李秀兰大字不识一个,和人说话时一副大嗓门震得人脑瓜嗡嗡响。他实在想不通,女人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大!

    “嗯。”

    为了不让自己听上去也是大嗓门,他用了很低的声音回答道。说话时,他的目光已经从李秀兰的身上挪开,移到了窗外。透过薄薄的一层窗纸,他看到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许是谁家的狗受不住这场大雪,一个劲地在院里嚎叫,声音落到龚少喜的耳里,让他的心里更是烦躁。

    他突然想起村里的郭老师,那个文文弱弱、说话轻轻柔柔的女老师。在一众同村里人她显得格外特别,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得体。龚少喜对她是有些好感,只是那些好感在面对自己残缺的身体时,只能被不甘心地压制住。

    “你喜欢听二胡吗?”

    空气实在是过于安静,龚少喜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我听不懂。”

    得到她的回答后,龚少喜没有说话。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二胡,那是老先生生前留下来的。老先生生前喜欢唱曲,也喜欢拉二胡,以前他听不懂先生唱的是什么,长大后却渐渐对这一乐器有种说不出的喜欢,他觉得二胡发出的声音就如他的人生一样凄凉,悲怆。有一次他在院里正拉着曲子,被路过的郭老师听见,对他大夸一番。想着想着,他也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听得李秀兰粗眉一皱,原本就耷拉着的嘴角更是向下了几分。如果不是母亲看中了龚少喜拿来的那份相比较他人略高一点的彩礼,以及他是个文化人的身份,她也不愿嫁给这个瘦弱的跛子。他们都是庄稼人,庄稼人说到底还是要靠田吃饭,靠力气吃饭,可这个瘦弱的教书先生,很明显并不能扛起家里的粗活重担。

    屋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在摇曳的烛光中,屋内的两个影子还是叠在了一起,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夹杂着阵阵北风,盖去了房里传来的声声闷哼。

    第二天,龚少喜被屋外呼哧呼哧的声音吵醒。他来到院子时,雪已经被扫了大半,李秀兰正喘着粗气拿着铁锹有些费力地将雪堆在一起,她的鼻尖已经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头顶还冒着翻腾的热气。

    “你怎么不把我喊醒一起扫呢?”

    “我看你睡得很熟就没喊你。这院子又不大,我一个人来扫就行了,毕竟你腿脚也不是很方便。”

    李秀兰大大咧咧惯了,说话的同时还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让龚少喜的脸瞬间比地上还未完全消融的雪还要白。龚少喜低头看了自己的腿一眼,原本垂着的手默默攥紧了衣角。他不希望有人这么明晃晃地指出腿瘸的缺陷,尽管眼前的人是和自己往后都要同床共枕的人。但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地从屋里拿出簸箕,开始跟着李秀兰一起扫起雪来。

    【二】

    冬去春来,靠近年关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所以即使已经到了阳春三月,落在房檐上的雪还未完全消融。

    “一会我去街上买两把锄头,等地里的雪化了把地重新翻新一下,以后咱们多种点粮食。另外,我再买点针线,前天看你的裤子破了,本想给你缝一下,没找着针线。”

    李秀兰说话的时候有鼻涕流出,她随意地抬起胳膊擦了一下。龚少喜听到后放下手里的二胡点了点头。不知是刚才拉二胡的时候想到了爹娘早逝的缘故,还是李秀兰说这两句话时音量比平时低,他的心底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在李秀兰之前,他从没被别的女人这样关心过,纵使心里对郭老师有几分意思,但那都是他的一厢情愿。想到此,他又抬头看了她两眼,粗犷的面容,比门板还宽的身材,加上一副大嗓门,刚才那种异样的感觉在他对上她的一瞬间转瞬即逝,他还是无法习惯秀兰的粗俗。

    秀兰做事麻利,很快就在镇上买齐了需要的东西。提着东西回来时正巧看见龚少喜在郭老师门前,两人有说有笑。她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她嫁过来也有半年时间了,常常能在村里见到郭老师,对她那种总是细声细语的声音印象很深。除此之外,郭老师不仅声音好听,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让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看了都不由得心生羡慕,自惭形秽。

    但让秀兰真正难受的还是此刻龚少喜脸上盖不住的笑容,她从没见过龚少喜还会流露出这样的笑容,她一直都觉得他是不爱笑,没想到原来是不爱对自己笑。

    “嫂子去镇上回来了?”

    郭老师眼尖,很快就注意到她。一旁的龚少喜听到后才抬起头看了秀兰一眼,然后跛着脚从郭老师的屋前走出来,打算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嗯,回来了。”秀兰客气地回了一句后并没有将东西递给龚少喜,而是提着东西径直回到了家。到家后她将所有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又一样一样整理好,做这一切时,龚少喜和她说话,她都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龚少喜自觉无趣,也没有多说什么,从墙上拿下那把二胡,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烟灰,又擦了两下,便出去坐在一棵老树下开始拉起曲子来。

    李秀兰一直都觉得二胡的声音像哭丧一样,加上刚才的一幕,听了两句越发按捺不住心里的委屈和火气,索性撂下手里的东西,扯着那副大嗓子喊道:

    “你能不能让人消停会,成天拉那玩意,难听死了。”院外的龚少喜听到她的话便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刚才在郭老师那里,郭老师还夸他二胡拉得好,并很有兴致地说有时间她也想学学。但在李秀兰的眼里,他拉得什么都不是。他心里并没有很失落,相比较李秀兰的讽刺,郭老师对他的褒奖显然更受用。

    屋内的李秀兰见龚少喜没有继续拉二胡,也没有回她话,心更烦了,将手上刚拿出的那条破了洞的裤子丢到一边,又把针线重新放回针线盒里,开始坐在床上发呆。

    她在嫁过来之前对龚少喜其实并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他爹娘在他十来岁时就去世了,他后来又害了一场大病没钱治疗,落下终身残疾。是学堂里一个好心的老先生一直接济他,教他读书认字,还把自己的二胡给了他,他在长大后凭借着努力也成了学堂的教书先生。

    想到龚少喜的身世,秀兰终究还是不忍心埋怨他。她从屋子里出来,龚少喜靠在树下已经睡着了。秀兰想把他喊回屋里睡觉,看了看今天明晃晃的太阳,又觉得没必要。拿起放在门后的扁担便去挑水。村里的水井离他们并不近,秀兰从嫁过来后就自觉承担了挑水这一重活。

    一路上,她还是忍不住想刚才龚少喜的笑容,郭老师那副美好的模样,想着想着一不留神脚踩了空,整个人连同两个水桶重重地摔倒在地。

    【三】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秀兰躺在床上,脚还是肿得很高,但她硬是没喊一声疼。龚少喜知道自从那日秀兰见自己和郭老师走得亲近后就一直在生闷气。他也不解释,只是每天多跑几趟去打水,他听人说热敷有助于散肿,于是连续几天晚上烧一壶热水,将毛巾焐热,给秀兰敷脚。

    秀兰心里的气其实早在她看到龚少喜即使腿脚不便还给她打来水敷脚时就已经消了,甚至为龚少喜能对自己有这样的举动感到诧异和害羞。她心里清楚自己没有文化,不识字,不能与自己完全不同情况的郭老师比,她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和一副天生的大嗓门,便只知道每天闷着头干活,给龚少喜做饭。

    在龚少喜将盆里又加了热水,再次将毛巾焐热搭在她的脚踝处时,她忍不住开口道:“你为了照顾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去学堂那边了,明天你还是去吧,我在家能照顾好自己。”

    “没事,学堂那边的课有郭老师呢。”话刚说完,龚少喜心里就有点后悔,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提郭老师,果然秀兰也没有再说话。

    “你以前,追过郭老师吗?”

    “没有,我这身体,哪能追人家。”

    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他说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他不配娶郭老师那么好的人,而只有秀兰才愿意嫁给他吗?他连忙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夜晚的房间光线很暗,秀兰有半张脸隐在阴暗的一面,让他有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好坏。

    “我不是说你不好,你别多想。”

    “嗯。”

    李秀兰的这声“嗯”很轻,轻到和郭老师平时说话声音一样柔。他突然有些不习惯,但更多的是觉得有些对不住秀兰,毕竟他这样连一担水都没法挑起的瘸子,也只有秀兰肯接受他,只是他心里的那层膜总是隔在他们中间,让他每一次在心底稍微升起点感觉就很快消散。

    夜里,龚少喜躺在秀兰身边,先是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手,见秀兰没有太大反应,他一点一寸慢慢爬到了秀兰身上。第一次,他是那么彻底,将自己任性的一面毫无保留释放在了她的面前。

    不知是因为天气格外好还是因为龚少喜夜里总是给她敷脚有了效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李秀兰觉得脚没有那么疼了。她那颗闲不住的心又想找点事情来做,于是把前几天收起来的那条破了一个洞的裤子找出来开始缝补。缝补完后,她又把挂在墙上的二胡取下,开始细心地擦拭。

    龚少喜回来的时候,秀兰刚把饭做好。她虽然是个粗人,但从龚少喜皱着的眉头中她还是能察觉到他的不悦。

    “今天学堂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一个学生娃上不起学要退学。”

    “那也没办法,如今世道这么难,家家户户都不容易,只是可怜了娃。”

    也许是学生要退学的行为让龚少喜想到了自己童年,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再三纠结中,他还是对秀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帮那个孩子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秀兰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紧接着,属于她的大嗓门开始叫嚷起来:

    “你当你是什么富贵人家,一条裤子破了洞都舍不得扔掉,你去帮他,谁来帮我们?以后我们如果有了娃娃,你拿什么养活?”

    龚少喜被李秀兰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知道秀兰说得没毛病。可是那学生和他小时候的处境实在太像了。小时候他也因为没有爹娘照顾,常常饿得饭都吃不饱,是学堂里的老先生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还教他识字。他很清楚如果有个人能帮学生娃一把,人生会有多大的不同。龚少喜望着那把挂在墙上的二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李秀兰是在过了几天后才发现墙上的二胡不见了,但无论她怎么问龚少喜就是不说。后来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龚少喜去镇上把二胡卖了,卖的钱都给了学生。她还听说那个学生当着好多人的面跪在龚少喜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他磕了好几个头。

    李秀兰知道这一切后,回到家望着空荡荡的土墙,心里很不是滋味。

    【四】

    转眼间已经是好几年过去,龚少喜和秀兰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秀兰依旧和过去一样,大着嗓门,流出的鼻涕就用胳膊擦。而龚少喜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平日里不用去学堂教书的时候,就喜欢摆弄着他那把已经有些破旧的二胡。

    龚少喜时常望着这把二胡失神,他很难想象秀兰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当初是怎么进城找到他卖二胡的那家店,又是怎么说服娘家人借钱把二胡重新买了回来。他一直觉得秀兰听不懂二胡,在心里对这把乐器也应是充满厌恶,卖了才好。甚至他把卖二胡的钱一分不留全给了那个学生,秀兰知道后应该和他大吵大闹才对。

    他记得很清楚,秀兰抱着他的二胡回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这是老先生给你留下的念想,就不要卖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看到秀兰抱着二胡回来时那一刻的心情。他一直觉得粗俗,什么都不懂的女人,从始至终一直都在默默地对他好。

    “你在想啥,眼睛眨都不眨?”

    直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他才注意到秀兰挑水回来了。将近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的,将她的脸烤得有些通红,豆大的汗珠挂在她的额头上,她也没有伸手去擦。不知是不是这几年太过操劳,秀兰的面容看着比村里同龄人要大很多,尤其是和去年才结婚的郭老师站一起时,更是有种说不出的老态。此刻,秀兰正弯着腰,将两桶水放在地上,弯腰的刹那,他明显看到秀兰微颤了下身子,随后捶了两下后腰。

    “没想啥。”望着秀兰的举动,他心里一阵内疚,站起来试图将其中一桶水拎进房子去。还未走到跟前,秀兰就用洪亮的声音止住了他的动作。

    “你就不用动了,这点事我来就行。”他只好又停住身子。

    郭老师带着男人上门时,秀兰刚把菜摆到桌子上,见郭老师两口子来,连忙客气地招呼着一起坐下吃饭。

    “龚老师,嫂子,我们来是找你们说个事。我们地里的西瓜熟了,如果孩子们想吃的话,你们直接跟我们说,我们摘了就给你们送过来,别让瓜苗因孩子们遭了殃。”尽管郭老师话说得委婉,但秀兰并不笨,她立马就了解到郭老师说这番话的真正意思。

    “你是说,我们孩子吃了你们的西瓜,还去田里还踩坏了瓜苗?”

    “可不就是,瓜皮都在你家房子后面丢着呢,全村就我们一家种了西瓜,不是你家娃偷吃还能有谁?”郭老师的男人一脸凶巴巴地回应道。

    “郭老师,我的孩子我是最了解的,他们不可能偷,是不是你们弄错了?”

    “不是你家孩子偷的还能有谁,事都做了别不敢承认。”郭老师还没有说话又被男人抢先,男人的嗓门比她还大,引得其他邻居纷纷跑来看热闹。秀兰本就通红的脸此时更是红得厉害,龚少喜沉默地走到秀兰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进屋子去。

    “你倒是说句话啊,别人不清楚,你自己还不清楚自己的孩子吗?”

    龚少喜微微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秀兰见龚少喜丝毫没有帮自己的意思,又想到平日里就对自己不冷不热,顿时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呼天喊地。旁边有人看不下去,想将她拉起来,但秀兰就是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起来,最后,一群看热闹的人又拉着郭老师两口子离开了。

    因为这事,秀兰气得几天都没吃下饭,头也时不时会有阵阵疼痛。两个儿子被她狠狠揍了一顿,但还是一口咬定就是没偷地里的瓜,她心里也清楚儿子不可能做这种事。但龚少喜的做法却让她感到心寒。她开始审视自己这段婚姻,虽然她没有多少文化,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需要丈夫的关心,她渴望丈夫能像别的丈夫一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做她的支撑,而不是和别人一样看笑话。她甚至还想到在过去时候龚少喜面对郭老师时露出的那个她从未见过的笑容。

    这天,她扛着锄头闷闷不乐回来时,俩孩子一下扑到她身上嚷嚷着要吃饭。她看了一下那个破旧的老式钟表,才发现自己因为总是想着这件事,都忘记给俩孩子做饭。她决定晚上时候找龚少喜谈一谈。

    就在吃完饭坐在院子里乘凉,她准备将自己那一肚子话说出来时,前几天说孩子偷瓜的郭老师找上门了,秀兰看到她立马沉下了脸。

    “秀兰嫂子,前几天是我误会你了,真对不住。多亏龚老师提醒,让我去瓜地里观察了两天,这才发现是村里的二皮偷的。整个村只有我们一家种西瓜,这个二皮把西瓜吃完了故意把皮丢在你们房后,所以我就以为是你们孩子偷来解馋,让两个孩子和你受了委屈。你放心,龚老师还交代我给村里大家伙也说明情况,这个我们一定会做到。”

    秀兰看了龚少喜一眼,他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前几天还憋了一肚子的气此刻烟消云散,秀兰本就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摆摆手一副没事的样子对郭老师又客套了几句。最后,执拗不过郭老师,只好接受了那几个作为歉意的瓜。

    “你知道不是孩子们偷的,那一天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话?”

    “就算我帮你,帮孩子说话,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说的话又有谁信呢?”

    她心里这么多天的疙瘩,因为龚少喜口中的“一家人”突然就解开了。她将西瓜切开,递给了龚少喜最大的一块。皎洁的月色下,她觉得手里的西瓜比以往吃的任何一块都甜。

    【五】

    秀兰突然晕倒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

    龚少喜正在学堂里上课,村里的一个邻居一脸慌张地跑来说秀兰干活的时候晕倒了。那应该是他生平跑得最快的一次,他已然忘记自己是个腿瘸的人,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秀兰晕倒了,秀兰一定是因为太累晕倒了。他没有发现,向来路都走不快的自己跑起来竟然比邻居一个健全人慢不到哪里去。

    龚少喜赶到的时候,秀兰已经醒了,正坐在一处树荫下,在她的旁边围着好几个人,邻居们见龚少喜来,连忙给他让出位置。秀兰见到龚少喜,虚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可能就是天太热,晒得头疼,中暑了。”

    “回家休息吧。”

    龚少喜伸出手,想拉起秀兰。令他没想到的是稍稍用了点力,秀兰就被他拉起大半个身子。这个挑水、砍柴,能扛起一百多斤重物的女人,根本没他想象中的那么沉,甚至从已经有些皱巴巴的手掌中感觉到她瘦了很多。龚少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好像从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在家里究竟付出了什么。

    秀兰的头痛从秋天持续到了冬天,连续的头痛让她的声音也没有了以往的洪亮,听起来就像年轻时候的郭老师一样轻轻柔柔。龚少喜很不习惯秀兰这样的声调,就像他不习惯郭老师嫁人后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文文弱弱,也会骂人,会粗俗地用袖子抹鼻涕,擦眼泪那般。龚少喜不止一次对秀兰提出带她去镇上医院看看,都遭到了秀兰的拒绝。

    “那个学生娃加上咱们家里的两个孩子,你的负担已经够重了。”

    “身体要紧,娃们可以不上学,你的身体不能不看,我必须要带你去医院。”

    龚少喜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秀兰,他听着躺在床上秀兰的呻吟,听了一个冬天。明明只是头痛,当秀兰睡着后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时,他总会有些心慌地将手伸到她的面前探一探气息,他早已离不开这个曾被他嫌弃粗俗的女人。

    也是在这个冬天,龚少喜又一次趁秀兰不注意时想将二胡偷偷拿去卖掉。他想着秀兰本来就不喜欢听他拉二胡,还不如拿去卖了也断了自己的爱好,免得秀兰心烦。在他刚从墙上取下二胡准备去镇上时,被秀兰喊住了。

    “给我拉首曲子吧。”

    这是第一次,秀兰对他主动提出了这个要求,他转过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头痛本来就没好,听这个会更心烦。”

    “都听一辈子了,哪里还会烦。”

    龚少喜刚才在心底升起的念头因为这句话,只好作罢。

    窗外的雪很大,有些像他们十几年前结婚的那天,院子里里外外都被盖得严严实实。谁家的狗又在一个劲地嚎叫,声音落在龚少喜的耳里,却一点厌烦都没有,他心里很平静。给秀兰拉了一首叫做《定军山》的曲子,秀兰听着听着又睡着了,他跛着脚走过去轻轻地给秀兰掖了掖被子。

    两个孩子也在另一张榻上睡得正香,火炉里燃烧着的木柴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并没有惊醒屋里睡着的三个人。龚少喜望着那上窜下跳的火苗,脑海里止不住地回想着成亲那夜蜡烛摇曳在墙上的影子。他记得那一晚和秀兰好像什么话都没说,他开始有些懊悔自己当时应该是多说一点话的。

    此刻的龚少喜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火炉边,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看向床上的秀兰,他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直到火炉里最后一个火星熄灭,也没有半分睡意。

    【六】

    秀兰最终熬过了冬天,却没熬过春天。

    三月的时候龚少喜看到秀兰越来越消瘦的脸庞,不顾秀兰劝阻,执意带她去镇上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却被诊断出脑瘤,晚期。他听到后瘫软在地,一遍遍问医生是不是看错了,秀兰还那么年轻,不可能得这样的病。但从医生不耐烦的脸上,绝望开始在他心底蔓延。

    秀兰下葬的那天,两个孩子哭累睡着了,打发走所有人后,龚少喜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坟前。他拼命回想着秀兰洪亮的声音,麻利的身影,秀兰最后虚弱的笑容以及临终前对他的叮嘱:

    “我以后不在了,家里的二胡,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卖,让它一直陪着你。”

    他听到后轻声呵斥秀兰,哽咽着声音让她不许胡说,但秀兰还是走了。

    龚少喜拿出二胡,在秀兰的坟前拉起了她听到的最后一首《定军山》,拉着拉着视线模糊得厉害,他用手随意擦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从他摸到秀兰冰冷的尸体到秀兰刚才下葬的那一刻,他一直都没有哭,他以为自己经历了爹娘的早死,老先生的去世,他不会再为谁哭,可此时此刻他的心就像被什么利刃剜得生疼,疼得他几乎要捂住胸口才能勉强好一点。

    这首曲子龚少喜最终还是没有拉完,在最后一节时弦断了。人生如二胡,弦断声绝。龚少喜苦笑了一下,这或许也是种命运的安排。

    他用手开始在秀兰的坟堆旁挖坑,三月的泥土还未完全解冻。龚少喜挖了一会儿,手就疼得厉害,但他根本不在乎,一个劲地挖着,直到双手血肉模糊,直到那个坑刚好能容纳下这把断了弦的二胡。龚少喜将二胡放进土坑,又将土坑一点一点填平。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用胳膊抹了一把鼻涕。

    暮色时分,乌云笼罩着天空,龚少喜最后望了一眼一大一小的土堆,摇晃着身子开始朝家里走去。不一会儿天空就飘起了小雪花,紧接着雪花越来越大,很快就盖住了秀兰的坟堆,也盖住了他亲手挖的那个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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