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十几天前,我收到母亲的来信,她老人家十分想念我,希望我能够返乡探望,我的心立刻就飞回故乡去了,一个人在外漂泊实属孤苦,且工作又教人感到厌倦,于是我便立刻告了假匆忙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上总是枯燥且漫长的,坐在火车靠窗的座位上,我无法沉下心来看一本书或者透过窗户去看飞驰而过的风景,坐在周围的男人女人们大多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只有孩子肆意的哭闹声和火车行进时发出的叮叮当当声回荡在车厢、萦绕在我的耳畔。我又开始无聊起来,心里不停期盼着火车能像时间流逝一样飞快前进,好让我早点到达日思夜想的地方。
我的故乡,是一个坐落在中原边陲地区且外貌平庸的小镇,房屋古老且住户稀少,平日里鲜少有外人探访,年轻人大多也移居城内,然而我却感到十分惬意,每次我经过这里或者从外归来时,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踏实,春暖之时,喜鹊们撒了欢,在湛蓝的天空下肆意飞舞,累了就落到各家的枝头上放声歌唱,大家觉得这是好兆头,满心欢喜的准备着鸟食等待着这群欢喜小家伙的到来。每当夏日来临时,成排的杨树便会生长出油绿厚实的叶子将这里团团围住,夏日的毒辣在此难寻踪迹,连绵的雨水也会犯了愁。
然而我终于因为工作离开了这里,故乡虽好,却养活不了自己,贫瘠的土地难以生长出茁壮的青苗,苦涩的雨水滋润不了嗷嗷待哺的幼小心灵。当我决心离开时,厚实油绿的杨树叶早已凋零,柳树垂下身段为我送行,喜鹊们也盘旋在我的头顶,唱着那支《青春之忆》:
“当我告别的时候,当我告别的时候......”
当我坐在火车上回忆这些时,心中的渴望便愈发的强烈。我转过头去看周围的人们,他们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一位年轻姑娘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世界:成排的树木伫立在大块儿的原野里,火车的轰鸣声呼啸而过,把它们远远地甩在后面,零散的村庄里升起的白色浓烟,就像刚生产的婴儿一样无助,被风裹挟着直往云层里钻,孤零零的树叶失去风的作用力之后从空中缓缓降落,一会儿打着旋儿翻跟头,一会儿又被新奇事物吸引了目光,努力翻动着身子去他想去的地方。
年轻女子的清秀脸庞,让我想起多年前我在这座小镇生活的时光,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在学校里度过人生的闲暇时光,整日忙着幻想与繁重的学业,这样的枯燥生活令我厌倦,于是便在课堂上偷读些小说,书里的爱情故事常使我流泪,然而我并不太能理解这些,只是觉得感动,我便又整日憧憬爱情能降临到我的身上,日日茶饭不思,在某个枯燥的一天里,一个姑娘走进了我的生活,她唤起了我心中朦胧的感情,陪我走过了中学的最后时光,后来大家各奔东西,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火车到站的声音把我带回了现实,我仍然看着对过儿的那位姑娘,她背起包,用手拢了拢头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母亲早已等待许久,见到我回来,她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把抓住我的手开始问长问短,她一直看着我的脸,好像是要瞧出点什么,终于,她得出了结论:我瘦了。我们母子都开怀大笑起来,她笑吟吟的说要做顿好吃的给我接风洗尘,还说父亲为了我回来又把家里里里外外好好打扫了一遍。她走在我的前面,步子很快,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和我说话,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皱纹比起我上次离开时更深了,眼睛也没有了神气,走了一段路,她要停下来歇好大一会儿才能继续走。
记忆里的故乡发生了些许变化,以前的店铺变成了挂着崭新招牌的新店面,废弃的楼房已经翻新,道路也比以前更加宽敞,“而且,”母亲告诉我,“你之前的那个学校要拆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一阵说不上的凉意涌上心头,便急忙问母亲:“为什么,是什么原因呢?”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因为要合并了,镇上的中学要合并到一个学校去,也选好了新校址,虽说这些年镇上的条件好了些,可年轻人都到城市扎根去了,没人愿意留在落后的地方生活。”我低下头,一语不发,母亲也不再聊下去,母子俩一路无话。
第二天,我起的很晚,醒来时已有十点钟,昨夜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梦,而且自早上七点钟我醒过一次后,梦境的内容便越来越魔幻,待我坐起身想要回想这些时,一切却早已在脑中蒸发,就像是一场大风卷走了我的一切,只留下曾经拥有过的印象留在脑海。
母亲正坐在庭院里择菜,见我起床,便问我昨夜是否睡得安详,我向她说了还残存着的一些有关昨夜梦的记忆,母亲便责怪我昨夜睡得太晚,导致睡意全无,脑子才会胡思乱想,我没去接母亲的话,她一边低头择菜,一边絮絮叨叨的讲起新近发生的事,邻居家的孩子考了多少分,镇上又有什么流传的八卦,以及最近几年来附近死了很多老人,说到这儿,母亲叹口气,开始为生命的短暂感慨起来,她提起最近死去的人都才五六十岁,却被无情的病魔夺走了生命,叮嘱我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少熬夜,忽而她又说起对面街道一个三十岁男子喝药自杀的事情,劝慰我一定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她坐在庭院里,喋喋不休地讲着,手里择菜的活儿也一刻不停歇,而我就坐在母亲对面听她唠叨,差点再次去跟周公会面。
母亲也不管我,仍旧讲着,就在谈到某个话题时,她突然对我说:“前阵子二鹏来找你几趟,问你啥时候回来,你有空也跟他联系联系。”突如其来的问话把我从迷糊的状态中拉了出来,我仔细回想母亲口中的这个人,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
深蓝的天空下,无数的启明星簇拥着一盏金黄的月牙,一名少年正躲在红薯地的坟墓后面,等待着猎物的到来,突然,一个黑影从缠绕的红薯蔓里一闪而过,直扑向被放在空地上的诱饵,那少年睁大了眼睛,紧盯着即将上钩的猎物,星光洒在黑夜潜行者的身上,这是一只棕灰色的黄鼠狼,它爬到淋着鲜血鸡肉的旁边,沿着周围绕了一圈,拱着鼻子仔细嗅着诱人的气味,并用爪子轻轻放到上面试探是否有陷阱,少年屏住了呼吸,在暗处狠狠盯着这只狡猾的畜生。在确定没有危险之后,黄鼠狼扑向眼前的食物,随后,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整个夜空,一直传向远处的地平线。那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到还在挣扎的猎物面前,向他身后的小伙伴大声招呼,得意的向他的朋友展示自己的猎物。
这少年便是二鹏,他是我同门的一个小叔,年长我四岁,在我年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古灵精鬼的孩子,当然,在大人眼里,这只能称作“鬼点子多”,或者是“好门不用在正道上”。在我还不能出去撒欢的年纪里,他便在我家门前的树上爬高爬低,一会儿去找个鸟窝,一会儿削了清脆的柳枝做笛子,柳树皮做成的乐器吹奏起来像是劣质喇叭发出的声响,然而对我来说却是十分新奇的,这两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做过。
等我稍大一些,大约是读了小学三四年级时,他便带着我在镇外的田野里四处闲逛,我俩经常在长满青苗的麦子地里撵兔子,或者在坟墓前下老鼠夹子逮黄鼠狼,他在做准备时经常告诫我说:“夹子一定要放的隐蔽,现在的黄鼠狼也好,兔子也好,都狡猾着呢!稍不留意,它就会识别出这是陷阱,并且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黄鼠狼的牙齿可快了,咬住鸡脖子一会儿鸡就没了抵抗能力,而且要注意他的爪子,”这时候我都认真听讲,只怕错过一个关键的细节导致计划失败,“过去,我就被它抓过,鲜血直流,还得去打针才行,打那之后,家里杀鸡宰羊,我都会存点,用来抓它们,这畜生,危害庄稼,肉又柴得很,不能吃,只能抓起来然后戏弄他,再把它打死。”他这样讲着,我在旁边痴痴地笑着,在我心里,他所讲的一切都与我隔着一层厚障壁。
他又讲起烤红薯的事情来:“等到红薯长成了,我就带你去镇外的红薯地挖红薯,那块儿地面积很大,足足有十几亩,我们挖点红薯不会被发现的,把红薯放在空地上,上面放点柴火,运气好了弄点粗木桩子,能烤好久,那个红薯一剥开,香气都往鼻子里钻,吃一个感觉要幸福死呢!”
我在旁边嘬着口水,唾沫一口口地往下吞,好像香甜的红薯已经吃到肚子里。他见我咽唾沫,脸上多了几分神气,又滔滔不绝的讲起来:“我跟你说,这都不算啥,好吃的可多着呢,等到过阵子阴了天,我带你去河堤挖地姜,尤其是坟旁边多,我小时候还在上面滑滑梯呢,现在想来真是有损德行,”他讲到这儿,嘿嘿地笑起来,我则催促他赶快讲,于是二鹏清了清嗓子,眉飞色舞地接着讲:“我们到时候就用小铲子挖,地姜都是连着的,挖出来几个就证明附近有好多,都是连着根的,得用外套包起来,别让外面的大人看到了,要挨骂的,回去了就让你奶奶给你腌起来,切成薄片,又香又脆,水分又足,比糖还好吃......”
于是我又开始盼望能吃到地姜,事实上,他也带我去做了这两件事,味道和他描述的丝毫不差,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也没再吃过那么香的红薯和腌地姜片。
二鹏的心里似乎有无穷无尽有趣的事物,当我无聊时,和他去野外溜达都能变得有趣无比,这是贫瘠的我所无法实现的。
可惜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因为贪玩学习成绩很差,在期末测评中只得了三等奖,父母便勒令我不能出门玩耍,在家里一心学习。而他则离开了家乡去外地上学,他常常做点手工艺品送给我,有用泥巴做的小人,简单机械做的小玩具车,但这样的联系也一日日减少,直到音讯全无。
“那他现在在何处呢?”我问母亲。
“我也不太清楚,上次他来,也只是简单聊了两句,他现在变化可大了,多了许多皱纹,也长了白头发,比起以前沉稳多了,若是第一次见面,谁能想到他以前是个那么闹腾的孩子呢!”
“是啊是啊,兴许我们都不认得彼此了。”
(二)
在家的这几天,我常常起很早到野外去散步,过去我下过渔网的小河如今已是污浊不堪,厚厚的一层浮萍铺满了整个水面,已然成为了一潭死水,昔日旧友爬过的柳树依旧在原地,如今它已经很老了,老到风吹起柳枝时能听到它颤巍巍的求饶声,我抬起脚想要爬上去看看,但迈出脚后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我想起,我是没有任何爬树经验的,过去我都是站在树下为别人攀登高峰而喝彩。想到此,我也只好悻悻而归。
于是我竟一日日无聊起来,刚回家的新鲜和舒适感已荡然无存,于是我拿出过去的照片,一桩桩一件件梳理回忆,突然想起母亲曾告诉我以前读书时的学校已经废弃掉,我便决定去看看。
学校位于镇子的边缘,我离开这里到外地时,校门前还种着郁郁葱葱的杨树,一到夏天,杨树叶哗啦哗啦的声响和蝉鸣声一齐涌入校园里,成为闷热的夏日里最为美妙的音乐。在校门两旁,还有两块菜地,住在学校的老师们在这里种下葱蒜,或许还有两垄青菜,过去,在周末返校时,我常常帮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教师浇菜,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很受人尊敬,我最爱的就是他的课,这与我的语文成绩好也有许多关系,他总是和和气气的,任凭跟谁都无法红脸,然而作为他的学生,我到今天也没学到他放松心态的秘诀。
校门口的超市外观没有变化,但看起来似乎比从前更破了,进屋时还要低着头,这让我有些难以忍受,接待我的店主是是一个头发蜷曲,已经看不到黑发的老婆子,她佝偻着腰,见到人来,费了好阵子时间才站起来,她是一步一步挨过来的,布鞋在地上摩擦着,一轻一重,步伐则一急一缓,挂在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和她的脚步速率相一致,终于,她缓慢抬头,操着浓味儿的方言问我:
“你想买点什么?”
她的声音尖细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又或者嗓子被人紧紧掐着,而她无法拼命叫喊,只能用这样的声音来传达她还活在世上的事实。
“那个。”我指了指货架上的烟,伸出手把它取下来,递到老婆子的眼前。
“十块钱。”她仍然用那样的声音回答我。
我把十块钱递给她,她缓慢的抬起手,她的手臂发白,几乎是露着骨头,皮肤松弛下垂,马上要掉落到地上,成块儿的花斑印在她的胳膊上,我紧张的出了冷汗,喘不过气来,她的手在空中摇摆不定,食指不停地挥动,像是要抓住某样东西而又无可奈何。我把钱又递进了一点,她抓住了那张纸币,手臂沉沉的坠落下去,而我的指肚像是被刀片一样泛起一道红印。我赶忙逃到了门外,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回过头去,她仍然佝偻着,像刚才那样一步步往柜台走。
我终于进了校门,眼前却已是人去楼空的凄惨景象,楼面的红色漆料大块儿的剥落,显示出它本来的面目,杂草长满了每个角落,树叶一层又一层厚厚地铺在操场上,若是平常,早有人将这些收拾起来带回去生火。地面铺的红砖已被一块块挖出,这些在地上任人踩踏多年的东西,将要在另一个地方发挥他们的剩余价值。
此时正是秋季,树叶早已抽干了水分,纷纷扬扬的往下落,黄色的树叶上还夹杂一点绿色,然而再过一段时间,雨水到来,这点生机都将腐烂成灰黑色,臭烘烘地聚在一堆。
树叶仍不断飘落,我仰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转过身,一个正坐在树下的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穿着卡其色的上衣,里面则是一件米色针织衫,头发披散着在后背上。她正低着头在手里的本子上写着什么,时而低头沉吟,时而抬起头看看周围的一切。树叶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也不驱赶,似乎是很乐意接受这一切。
(三)
“小楠,你快来看啊!”
“你在做什么呢?”
听到这声呼唤,正在远处玩耍的男孩儿立马扔下手中的玩具,跑到女孩儿面前,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看我画的多好看啊。”女孩儿兴致勃勃的把刚才的画作举到男孩儿面前。
“你画的这是什么啊?四不像来着,这细长细长的是晾衣杆吗?”男孩儿取笑着这幅蹩脚的杰作。
小姑娘羞红了脸,大声嚷着:“你什么欣赏啊?我画的的是杨树,你看还有树叶来着,一片片,绿油油的多好看啊。”
“我知道啊,但是这不都在眼前吗,”男孩儿指指头顶的树叶,“你看,你画的太差劲了,”他慢悠悠的在小姑娘身边转了一圈,把那幅画举起来对着枝繁叶茂的杨树,“你的树叶都是圆的,你看,树叶是有锯齿的,而且你的树干直上直下,也没有树根,中间就几条横线就打发了?”
“行了,我才不要给你这种不懂欣赏的人看我的画,”小女孩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抖落身上的树叶,“浪费时间,星期天让我陪着你跑到这地方来玩,现在你又嫌弃我。”
男孩儿笑嘻嘻的安慰女孩儿说:“行了行了,是我的不对,你看,我这不是看你在家闷着无聊吗?大画家也要出来呼吸空气啊,趁着不用上学,一会儿我带你去河里摸鱼,前几天我刚跟着我小叔学的,摸鱼可有意思了,攥在手里滑溜溜的,要是不握紧,鱼尾巴甩你一脸水就钻回河里去了。”
“不要,我才不要,我妈不让我去河边,掉进去就淹死了,你可小心着呢!”说着她就要离开她的同伴。
“别别别,好英子,你要是走了,我跟谁玩儿去?”男孩儿一把抓住女孩儿的胳膊,“要是不去摸鱼,我们去摘草莓怎么样,南边儿的树林里有野生草莓,旁边就是草莓园,只要不进园子,大人是不会骂我们的。”
“那好吧,”英子止住了脚步,“快松开手,你弄痛我了。”
男孩儿笑嘻嘻松开了手,小姑娘在身后跟着他往南边树林里去了。
(四)
这两个孩子家住的很近,只隔着一条街道,每次早上上学时,男孩儿便背着书包走到英子家街道,对着门口喊:“起床上学了!”屋内便会传来应和声,接着,一个背着小书包的姑娘从屋里跑出来,一直跑到男孩儿所在的位置。他俩唱着歌往学校里去,在女孩儿看来,男孩儿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伙伴,每次她讲话时,男孩儿总是坐在她对面眼睛不眨的听她说,而且还时常逗她笑,不过,让英子感到厌烦的是,他和其他小男孩儿一样,会时不时取笑她,这让她十分苦恼。
孩子们聚在一起时,总是无忧无虑的谈论着一切,这是他们的天性,而这对伙伴也不会例外,在一次躺在原野晒暖的时候,小姑娘就问过她的伙伴:
“江楠,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呗。”男孩儿正享受着暖阳。
“你长大了会去做什么呢?”
“科学家,”一个慵懒的声音传到姑娘的耳畔,“老师都说做这个好,为国效力,还能实现人生价值,不过,”小男孩儿揉揉眼睛,“我不想做科学家,我想全世界去旅游,我在画册上见过好多好看的地方,想去荷兰看大奶牛,骑在它身上,还要去希腊看海,海水可蓝了,我还听说那边都是白房子。”
“嗯,老师说,那些都是发达国家。”
“那你将来想做什么呢”男孩儿把脸侧向身旁。
“画家,我喜欢画画,我要做一个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的大画家,我要把喜欢的东西都画下来,我也要去好多地方,画好多东西。”女孩儿兴高采烈的用双手在空中比划着。
“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到全世界去,”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地球的形状,“你就把那些都画下来,大海啊,奶牛啊,还有冰川,大沙漠......”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都睡着了。
男孩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也开始了画画,开始是画一些花鸟鱼虫,他把自己的画作贴满了家里的墙壁,但他的水平实在低劣,以至于画出来的东西让人以为是活在他想象里的怪物。父亲严令禁止他不准在墙上贴画,于是他又跑到学校课堂上画,老师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临摹老师,他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便在下课铃响时把作品递给坐在后面的英子。
“你画的什么啊?”小姑娘扑哧儿一声笑了起来。
“数学老师啊,你认不出来吗?我画的挺像的啊。”男孩儿疑惑不解。
英子把画还给他,男孩儿仔细打量一番也笑了出来:画本上的人脑袋比身子还大,一个教鞭长过黑板,眼睛一大一小,看来是作画的人请周公画的。
(五)
草莓园就在离二人不远的田野里,过去这里是块儿荒地,小孩子们都到这里来玩耍,顺便摘点新鲜的野草莓,不过,后来这块儿地被承包了出去,从此就被铁丝网圈了起来,里面种植着大量的草莓,但主人很抠门,不允许外人私自到里面去。
园子旁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俩要到里面去找草莓,要从一片矮草丛里传过去,因为没人管,草已经长到了小姑娘膝盖那么高,这里的树木茂盛,阳光从狭窄的叶缝里挤进来,洒在二人的脸上,小女孩儿向后挥手,大声对身后的同伴喊着:
“江楠你快来啊,看着是什么!”
原来是一丛牵牛花,淡白色的花片中间,有一块儿椭圆形的裂片,英子把最漂亮的一朵递到男孩儿面前。
“喏,你看看,好不好看。”
“喇叭花啊,倒是好看,不过却不香,编成花冠戴在你头上挺好的。”他指了指英子的头发。
男孩顺手把一丛花全部摘下来攥在自己手里,他们继续往前走,但越往里就越潮湿,光线也越来越暗,江楠在前面走着,英子在后面跟着,男孩在前面没走两步就要折断一根藤条或者把缠在腿上的杂草给清理掉,可后面的同伴就没那么幸运了,待江楠回过头时,英子正在弯腰用力拽着身上的杂草,这时候,树林深处传来了一阵尖叫。
“是什么怪物啊?”女孩儿有些害怕地问。
“别是黄鼠狼或者獾之类的吧。”
“别——”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千万不要是那些东西,老吓人了。”
他俩不再往前走了,在收拾出一条道路后,便原路返回了。
闷热的夏天让这二人汗流浃背,在逃出树林后,二人坐在道路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可是,说好的草莓呢?”小姑娘向同伴发了难。
“那都不重要,你看这个,”他指了指手里的牵牛花,“我把它编成花冠了,戴在你头上指定好看。”说着,他就要去撩女孩汗湿的头发。
但小姑娘却不肯,低下头,脸羞的涨红,但在江楠的百般请求下,她还是同意了。白色的花瓣和红色的裂片,点缀在女孩有些发黄的头发上,她的两条小羊角辫,搭在花冠的外圈上,脑袋上的汗水打湿了花瓣,使它显得更红了。江楠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她可真好看啊!于是他牢牢地盯着小女孩垂下的脸,直到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男孩飞奔回家里,从姐姐的嘴里听来了两句诗写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二人就在这样的时光里快快的成长,待到青春期时,他俩的心理都发生了不同的变化,对于朦胧的感情都羞于开口,在表面上,都极少开口说话,有时候见了面,也都羞红了脸躲到一边走开。女孩儿开始写日记,把自己心里的秘密藏在小小的本子上,经常一个人留在班级里默默地写啊写,而男孩儿虽把这些看在眼里,但从未启齿询问。
这年冬天,男孩儿得了大病,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女孩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在学校里见过他,每当她上学路过男孩儿家门口时,却看不到一丝他的身影,直到有一天,女孩在学校见到来办理休学手续的男孩父母,她的心里咯噔一声,坠到海底冰川去了。
(六)
“啊,英子,你来了。”正在床上躺着的男孩儿勉强着坐起身来。
“是啊,”女孩儿呆呆地站在那儿,“听说你父母为你办理休学了。”
“那倒没什么办法,”男孩摇了摇头,“我已经躺在这里好久了,小英,我多想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女孩扶着椅子颤巍巍的坐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我还想听你给我讲的笑话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医生也没说过我什么时候能下床,我也期盼着早日回到学校呢,”他递给女孩一张画纸,“给我讲讲最近你有什么好玩的事吧!”
她的泪滴在画纸上,那上面画的是她在树下作画时的模样,她坐在椅子上抽泣了好一阵,终于开始讲起最近的事。
一下午过去了,女孩准备离开,在跨出房门时,女孩儿回过头来望着还在床上的男孩。
“哎!希望你早点回来!”
“我等你。”
女孩离开了,只留下男孩一人留在房间里,此刻他的大海此起彼伏,那颗真挚的心因为这句话重新燃烧起来,他残废不堪的躯壳在这一刻注入了新的生命。
过了几个星期,男孩健康的出院了,他立刻飞回了学校,回到了她的身边,他只想永远和她待在一起。
在一个傍晚,太阳西沉只剩下半边,一抹褚红色洒在长长地街道上,这对同伴结伴而行回家,男孩在心中酝酿已久,他想要告诉眼前人自己心中深藏已久的秘密,他的嘴唇在颤抖,心也是。在脑海里尝试过无数次之后,他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女孩怔住了,立在原地,但她的神情似乎是提前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一样,她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伙伴,他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看得出来,男孩在发抖,紧张的汗水在鼻尖凝固。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眼下,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俩的心在怦怦跳。
“知道了。”女孩的脸上泛了红,脸上仍挂着笑意,夕阳的最后一抹红晕正好停留在她发红的两颊。
男孩疑惑不解。
“这是个秘密,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男孩看着眼前的姑娘,黑夜一点点吞噬周围的景象,他看不清她的脸,眼前的人儿越来越模糊,就连那抹红晕也消失在黑暗中,最后姑娘竟化作蝴蝶飞走了。他赶忙伸出手去抓,却栽了个跟头。黑夜展示了它的强大,在此后的许多年里,这个傍晚的景象常常在他的梦里挥之不去。
他渐渐长大成人,似乎是明白了那个秘密的含义,他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他无法时时刻刻的记住她的模样。因为人总要忙着眼前的生活,开始,他还在梦里梦到过往的一切,后来,他的生活越来越忙碌,就连这样的梦也再没出现过。
他在心里想过有朝一日回去找她,他把这些作为自己克服生活困支柱,幻想着在一个黄昏,他和她在某个街角相遇,然后坐在一起聊天。他不是个坚强的男人,有时会在心里怨恨从前的一切,可她毕竟是根无形的拐杖,支撑着他走过这些年。事实上,她成为男孩儿心中的白月光,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女孩儿的脸在男孩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到最后,男孩意识到,他爱的,不过是一个幻象。
(七)
“我能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吗?”我站在女人的面前,轻声问她。
她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画本递给我,我看到画上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和煦的日光洒在油绿的树叶上,闪闪发亮。
“非常专业呢,您是个画家吧。”我把画本归还给眼前的女人。
“谢谢夸奖,可惜并不是,画画只是我的爱好,从前想要当一个画家,可惜后来没能实现,现在只能哄自己开心了。”女人的脸上浮起笑容,她接过画本,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我和她的目光重叠在一起,我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眸,想从她深邃的眼睛里找寻点什么,最终,我找到了一样东西——陌生。
天色一下子暗了起来,女人向我道别,我也准备离开这里,她的步伐矫健,每一步都走的很踏实,看着她的身影,我的心里猛然窜起一股冲动——我想要叫住她,和她说点什么。但这种冲动很快被我平复下去,我向她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挥了挥手,心中默念着那首诗歌的最后一句:
“当我归来的时候,当我归来的时候。”
“一切已成过往。”
闪电划破了长空,看来是要下大雨了,我走出校门,商店的老婆子一个人坐在门外,丝毫不顾忌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我戴好帽子,就急匆匆的往家走,大雨在我刚到家的时候倾泻如注,我朝门外望去,灰蒙蒙的天暗了下来,街景在雨中渐渐消失,就这样下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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