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走啊走,从家里的小路走到了山路,从耳边的喊骂走到了寂静,从开始的释然走到了紧张。
往后看,那个妇女已经不在我身后很久了;往上看,太阳变得越来越强烈;往前看,还是那个熟悉的转弯;往右看,那是一片宽阔的草坪,也是我此刻的目地的。
我没变,我一点都没变;十几年来,我无数次走上这条山路,有时候是为了履行自己作为农家子女的义务,有时候是为了宣泄自己的情绪。
这是我放牛放的最远的地方,也是草坪最大的地方。我想不通,为什么这么远我却还是愿意独自走来,是因为我心中的怨气太重,需要太多的时间来扩散?还是因为我实在太过于想远离那个妇女,所以选了最远的这条路。
但奇怪的是,我却从来没有独自走到过那个草坪。每当我走到这个转角的时候我就开始犹豫,我害怕我一旦转过那个弯后面的路就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于是我再回头看了看身后,没人;我再往右边望去,草坪就在那,我本想去那里惬意地躺着晒太阳,尽情的发泄自己的不满;可是现在却觉得那儿没有一点生气。
我估摸着自己已经走了很久,我猜想现在不会有邻居赶着牛过来;我独自一人在深山里面,连鸟叫声都没有;我呆立了一段时间,脑子里在计算着我是否还要再继续走下去,如果继续走下去,那我可能会遇到什么。想过之后,我觉得有些害怕,我害怕前面会钻出一个油腻的中年男子,他虽然瘦,但却有一副淫相,他起先是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好像胜券在握;于是我开始往回跑,我也想象着他在紧跟我的脚步。
我此时觉的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开始变得陌生,变得没有尽头。我边跑边往回看,看我跑了多远,看他是否在身后跟着。我开始后悔自己的不懂事,后悔自己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我开始想念她,我在想,如果我要是真遇上了什么意外她会不会大哭一场,这样至少证明她还是在意我的。
“那你怎么还要跑回来呢?”
对啊!我为什么要跑回来呢?
我刚刚和我的母亲大闹了一场,因为我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她骂我懒,说我总是无所事事,安排给我的家务活总是没有做完;我听完不服,回了几句;于是她便加重了语气,她开始把我和其它男生扯在一块,说我是一个疯女人,没有家教,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类;我很生气,我生气她不懂我的心思,更生气她把我最讨厌的那个男生和我相提评论,这让我觉的很恶心,于是我也开始加重语气,我说她就不应该生我,就算生下来也要把我掐死;我质问她你为什么要生我呢?面对这个问题她选择了沉默,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反驳,那你为什么要跑回来呢?你为什么不在你大姨家待着呢?她家的家庭环境比我家好太多了。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法作答,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难道我要说我喜欢这个家吗?喜欢这个家给我的温暖和自由吗?那我就是个十足的傻子,于是我还是揪着那些问题不放,我继续用愤慨的语气质问她,大喊着她的名字,你为什么要生我?好像我对于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满意。
她对于她的名字以我这个身份喊出似乎有些不满,但我却喊的越来越大声,因为喊她的名字对于我来说也变成了怒火的一种发泄方式;尽管她一直在骂我没教养,说还从来没有晚辈敢这样叫她,即使是我姐姐,也不敢,更何况我姐还被他们用烧烫的铁钳打过;我为我姐姐感到可悲,并在大声的强调我并不是她。这样的战况持续了不久,她就开始忍不住的拿起扁担朝我冲来,当然我又不是我姐,会傻站着让他们打;于是我一见到她的手碰到扁担我就开始跑,我围着院子跑,她也就跟着我后面,她跑不赢我,于是在一个上坡的时候她在坡下停了下来,我也就在坡上对她予以嘲笑,她不满,于是把扁担扔了过来;我由于身体的本能反应把双手交叉挡住面部,扁担落地的声音很响,我睁开眼时,看见它落在了我的右后方。
我开始思考,她是不是故意的呢?是不是她原本就不打算扔我身上?是不是我把她想的太过恶毒了?
我急着赶回家,回到家后偷摸摸地遛到靠里的房间;我把门进行反锁,留给自己一个单独空间。房间里很暗,后面的房屋挡住了要射进来的阳光,但这个环境却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我开始在屋子里毫无目地地翻装着衣服的木箱子,它放在一个柜子上面,看起来好像两者都有一些年代;柜子和箱子都有点掉皮,露出来里面的木制结构。
我在箱子里面找到一件我孩童时期的衣服,衣服很小,但在我看来却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回忆。那时的母亲一定很善良吧!她会用手亲切的抚摸我,还会用动听的语言哄我睡觉;我紧紧地抱着那件小衣服,把它放在我的胸口,尽情地感受它的温暖。那为什么现在的她是这个样子呢?她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凶?为什么老是骂我?我想起她口里吐出的难听的语言,想起她朝我扔过来的那根扁担,我相信她已经不爱我了,我想回到那个时候,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该都好!
“你把翻它出来干什么?”我的悲伤思绪被打断,这个声音的来源让我觉的自己在自作多情,我在异想天开;我赶紧放下这件沾满我泪水的小衣服,我背对着她擦干眼泪,然后想看看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的。
我在房门上面的窗子上看见了她伸出来的头部,她的双手紧抓着窗子的边框,脚下面应该踩着凳子。看到她,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她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故作镇定地回了一句没什么,她喔了一声,叫我打开门就消失在了窗外。
这样的对话过后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异常的尴尬,我着急着把衣服又放回了原处,把它紧紧压在其它衣服的下面。
我原本以为这次战火也会像往常一样烧个几天几夜,但出乎意料的是,我走出那扇门之后没有迎来她的冷漠;相反,她好像已经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当然,那段对话明显除外。
我不知道那段短短的对话对她产生了什么影响,或者有可能并不是言语的功劳,而是我的行为的功劳。
她看见我紧紧的抱着那件衣服了吗?那件衣服也勾起了她的回忆吗?她是不是也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在她的眼里我又是一个怎样的女儿呢?
这些问题让我很困惑,我不知道她的想法,但当我听到她的话语时我着实是吓了一跳,当我看到她就趴在门框上时,心里却涌进来一股暖意。
自作多情的行为在当事人看来是可耻的,在别人看来是可笑的;偷窥行为使局内人感到心虚,让局外人感到可恨。可当这两种行为发生在一个场景里面却莫名的结束了一场还未开始的冷战。
在以往,我也总是和她吵架;吵架时,我总是因为泼妇式的吵法而占据上风,让她连讲话的间隙都没有;但吵完后的局势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开始是双方互打冷战,走路碰上都要绕边,看见对方就赶紧转移视线。但过了一天不到,我却急切的希望她叫住我,甚至自己开始在她眼边晃悠,时不时还会叫她几句。然而,我的母亲却是一个比我还倔的人,她绝不会因为我的这点献媚就与我和好如初;相反,她还是忙她自己的事,就算我自己主动去帮忙也会被拒之千里之外。
这样人造的隔阂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心脏好像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于是我开始变得死皮赖脸,开始在她面前讲一些我自认为一辈子也不会讲的话。然而,周而复始,即便这些话语能起到暂时的作用,但也总有挑起下一次战火的时候。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生气,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有做不完的农活,且这些农活总是会安排在我玩的最欢的时刻。
我还总是被她拿来和别的孩子比较,和成绩好的比较,和做农活历害的比较,和听话的比较……,甚至因为别人长的高也要拿过来比比。
有次我在课堂上学了一篇文章,大概意思是讲每个孩子都有优点;学了这篇文章,我好像找到了反驳她的理由,于是回到家就从书包里翻出语文书,打开那一页就开始念了起来,念完我还细心的解释,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有闪光的地方。讲完,她却只讲了一句:“那你有什么优点?”
我唱歌唱的好啊!我脑海中闪过这句话,但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个优点?更何况,她好像并没有听过我唱歌。
我的初中生活已经画上了句号,面对初中毕业我变得没有小学毕业那么坦然,反而还增添了一些紧张。
我的母亲自从知道成绩已经出来之后每天都催着我拿出电话号码?但我总是撒谎,我把那张纸扔进了火堆,然后告诉她我没有;于是她就到处去问,对她来说嘴巴是最万能的交流工具。
当她问到号码的时候已经过了有好几天了,那天傍晚,她把我叫到身前拿出电话拨动号码,做完便把老人机递给我,要我自己问;但我拒绝了,我不喜欢跟老师这种生物打交道,更不喜欢自己带着卑微的态度去接受别人说教。
“喂,戴老师,您好!”母亲用礼貌到极致的话语说。
“我是马郡的家长,我想问一下,马郡的成绩出来了没有?”
“720!好谢谢。”
“那高中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喔,还差几十分。”
“行,谢谢啊!”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不懂,不懂为什么我身边的所有大人总是对老师无比的客气,为什么总是愿意用最谦卑的态度去回应老师的每一句话。“老师”这个词在我居住的地区究竟为何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但这一次我妈却坚持了自己的意见,我听到了老师在电话末尾给她提出的建议,但她却坚持要送我去上学,可能相比老师她笃信她更了解我。同时她还要我自己去外婆家借钱。
也是从这次开始我才真正的体会到了原来我家是真穷;我记得小时候尽管他们会说没零花钱给我,但第二天我总是能看到我父亲的裤兜满满的,掏出来都是钱。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些是小钱,我家是真穷。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去外婆家,平常只要父母他们不去我都不会离开家门。
走出自己居住的小村庄,走上两边都是房屋的宽敞大路,之后再走上两边都是田地的小路,这样的行走让我觉得很惬意,我高兴我的母亲是位明事理的人,她没有怕因为我浪费钱而放弃我的学业,也没有屈于老师的权威之下。
顶着头顶的太阳我走到外婆家的门口,匆忙的跑了进去;我有些急不可待,但也有一些不好意思。
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也没有收入,只能靠着舅舅他们的赡养费过日子,可我作为一名外孙女却还要向这位老人索取一千元的学费。
但尽管这样,我还是说了,外婆和我面对面坐着,我饶了好大的圈子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借钱那句话尤其说的没有胆量,但外婆却答应的很利索,唯一的条件就是希望我好好读书。我想也许这些人心里都有一个崇高的梦吧!无论是外婆还是我的母亲,她们对于知识都是渴望的,她们也希望活的体面一点,所以她们把希望都寄予在了我这个无用的人身上。
这一次,我真正的开始离开村庄,离开我待了十五年的地方。
在离开之前,我感到无比激动;我觉得我要去到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衣着华丽,肤白貌美;我觉得这是农村和城市的区别导致的。因为我表姐在那里住了几年就开始变得非常漂亮,大家都非常喜欢她。
“这里今天赶集吗?”我下了客车走在大街上问道。街道上摆着果蔬,和各类小吃;飘着的香味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家乡。
“这里每天都是这样的,”姐姐牵着我的手说。
“那这里是每天都赶集吗?”
“这里不分赶集不赶集。”
“喔,”我感到一种无知的难堪。
这是我记忆以来第一次踏上城区的街道,这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流在涌动,我激动到眼睛时不时就会看向别处,看这里的人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看这里是不是像电视里的场景一样;我想,如果不是我姐的手一直牵着我,我可能早就不知道走去了哪里。
姐姐带着我坐上了一俩摩托车,摩托车司机是个中年男子,问了我们去哪之后就顺着她指的方向,我们驶过了商场、酒店、书店、和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商贩,直至到了一个小巷,往里开了十几分钟到了一个小诊所的门口。
这一路上,我仔细的看着街道上的人;我看着他们的衣着,再看看自己的衣着;我看着他们的面孔,再把这些面孔与我身边人的面孔作比较。说实话,看来看去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这些人和乡间的农妇一样,黄皮肤,随意扎在脑后的马尾,还有同样材质的衣服,甚至可以说一点也没有区别。驶进小巷的时候我更加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落差,我感到自己根本没有逃离乡村,我只是从一个乡村转到了另一个乡村而已。
“师傅,可以了,就在这里停。”
我姐告诉我姨妈就住在这栋楼的三楼,我们直接进去就行。
为了让我安心的学习,也为了能有个人好好管制我,母亲把我安置在了姨妈家当走读生,以便我能更好的融入环境。
姨妈是我外婆最小的女儿,她和我妈的年龄相隔将近十岁,面容上却好像相隔了两倍。她头顶一头青发,而我妈的头发染了几次却又白了回来,连黑发也变成了她的一种奢求。
每次看到她,我觉得我真幸运,因为我不像我姐那样叫她妈,我叫她阿姨。
姨妈长期生活在城市,这让我觉得她和家里的人不一样,她的身上乡土气息没有那么浓,不像我的母亲,我总是觉得她让我在别人面前难堪。
“你得先写一份保证书,”在高中报名的前一个晚上姨妈拿来纸和笔递给我,“写好你的学习计划,还有你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最后,如果达不到这些目标怎么惩罚你自己。”
看着这张纸,我过了很久才下笔,我下笔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床边看着我,我趴在椅子上写着自己的豪言壮语。
写完之后,我翻了翻将近两大页,姨妈先是自己仔细的看了一遍,然后又递给我姐看,之后才在上面签了字,说她会一直保留着这本本子,如果我违反了规定就要接受上面的处罚,所有的这一切预告着我的高中生活已经开始。
报完名之后的第二天,我站在镜子前把我留了几年的刘海用夹子夹在了头上,露出了那个我一直为耻的黑痣;我看着镜子里面那个原本以自己容貌为傲的人变成了这个模样,我安慰自己只要每天擦维生素E和不让头发碰脸,我就一定会变回来。
我不知道进入高中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它好像却给我一层金钟罩。我不在低着头走路,也开始直视他人的目光,我开始要求我自己要挺直腰板,如果谁要看我的脸的话,我就让她看个够,没必要躲闪。
在开学的军训期间,我还在休息的时候给大家唱了军中绿花;教官说我唱的好,要我教大家一起唱。
我的姐姐和她以前的一个同学开始在城市的租了个门面,做起了卖衣服的生意。
那个门面租在了一个街道的二楼,门面不大,里面满满当当的挂满了衣服,几乎全是童装;放假的时候我就和表姐一起帮我姐姐去热闹的地方摆摊。
高一的第一个月假,我和我表姐放了学就跑到店子里来帮忙;那天小小的门面前除了我姐和她同学外还有两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男生。我们走到那的时候他们聊的热火朝天。
我姐姐向他们说了我、表姐和她之间的关系,说完我就自己找了个矮凳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你妹妹和你长的不怎么像。”那个那个男生应该是为了挑起话题随口一说。我知道,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我的确没有我姐长的漂亮,我没有她的大眼睛,没有她的可爱的圆脸,她是一看上去就是讨人喜欢的;但我早已不在乎这样的言语,因为我尽管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但对于我姐是个例外,我为她的容颜感到由衷的高兴。
那次我们一起拿了几个大袋子挑选了每种款式的衣服,拿了衣架,和展示衣服的架子;然后就拖着往步行街走去。我不识路,更何况这对于我来说本就是个陌生的城市,所以我只在他们身后默默的跟着。
到了目地的,我们把衣服一一拿了出来,放在架子上挂着;然后就等着别人来挑选,我们不吆喝,我们只默默地等着。
等到了天黑,从六点等到了九点;我们没有任何的收获,别人最多就是看看,连价都懒的谈就走了过去;我看着她们一个个的像个若无其事的人,我真为她们感到着急,于是我说我们其实可以向别人推荐的,不主动别人肯定不会买。
但这一意见被我姐的同学否决了,她说别人想买的就会自己来买,不想买的推荐也没用;但我不信,我还是会询问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但大多数只是向我挥挥手,所以不久后我也就气馁了。
打理好衣服回到店铺之后,那两个男生又来了;他们说要不要去吃饭,他们兴高采烈的谈论着要吃什么;但我却说了一句不想吃,我说我想回去;但我姐看我这样却问我想吃什么;我不怀好气的说我想吃烧烤,可其实为什么也不想吃,烧烤只是突然窜进我脑海的一个词,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但那两个男生却很大气的答应了,于是我们一起走下楼,他们照常谈的很欢。
我跟着他们下了楼,紧紧的贴着我姐的身后;但我姐几乎都没有和我讲话,他们一直往前走,一路交谈;而我在他们快上摩托车的时候跑了,跑向了另一个方向,不久后我听到我姐叫我的名字。
“哼,终于知道还有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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