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追风筝的哈桑
(一)
三姨是一个苦命人。
褐色的风刮过黄土高原裸露的沟壑,如同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刻下道道岁月的痕迹,这是一片冷酷而热情的土地,天地渺远,万物呼吸着沧桑的风疯狂地野蛮生长。
我妈说,三姨是个苦命人。
我姥姥每次提起她的三女儿,眼里都泛着亮晶晶的泪花,皱皱巴巴的眼角如同干枯的树皮一般收缩着,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从喉咙中爬出来,如同秋风沉重的心跳。
就连村里人也都说,她是个苦命人。
后来我觉得她的一生更像是一把锁呐,一声又一声尖锐而凄凉的号子徘徊在天地间将一个女人半辈子的凄风苦雨缠绵成一段悲凉的的戏文。
三姨生的那个年代很穷,村子里更穷,而拥有四个孩子的家庭则更如雪上加霜。
我妈经常说,那个时候一把挂面一家人吃好几顿,都舍不得吃面,一家人让来让去,结果挂面在锅里搅成了一锅粥,最后给几个孩子分着吃了。
生三姨的时候姥姥正在地里上工,我姥姥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紧接着鲜血便顺着裤腿留了下来,那个时候公社大队不让走,除非把一天的工分弄完,眼看着实在不行了,便向大队请了半天的假。
姥姥走到桥洞底下,那个时候我妈刚六岁一边哭一边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用脏兮兮的袖管抹着眼泪,在她幼小的心里以为母亲今天就会死去,于是越哭越大声。
“别哭,死不了!”很多年以后,我妈再和我说起那段岁月,唯一记得的便是这一句话。
姥姥硬是自己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用割草的镰刀将脐带弄断,就这样三姨便落地了,鲜血混合着泥土,泥土夹杂着热血,自那以后我妈便开始晕血。
三姨打小体质就差,因为实在了没奶水了!
整天吃一些苦菜,唯一的主食便是荞麦面、黑面、米面这些东西,烧红薯和土豆就算是带着几分奢侈的美味了。
三岁的时候,姥姥发现三姨总是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不管你怎么逗她,她都无动于衷,村里的唯一的赤脚医生说她的耳朵坏了,说白了也就是聋了。
“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聋了呢!你再给看看!”我妈说姥姥当时眼泪都急出来了,抱着孩子的手臂颤抖个不停。
后来才发现,原来三姨并没有完全失聪,由于营养不良再加上出生的时候受了风所以听力受了损。
三姨是一个安静的人,家里不时会烤几个红薯,她也不抢,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们抢完了自己再过去,结果碗里就只剩下几片黑色的烤焦的皮了。
我妈是家里的老大,总是把自己抢到的红薯给她,她会拿起半拉红薯咬一口,然后放回到我妈手里。
“这个孩子打小就懂事,哎!”姥姥总是说这句话,然而懂事的孩子却往往过得很苦。
到了上学的年纪,其余三个孩子都上学了,三姨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一来因为家里穷,二来她说自己耳朵不好听不见老师说什么。
而小姨便从小学一路读到大学,后来在城里买了房子,生活过的很好,很多次她都哭着对我说:我对不住你妈和你三姨,家里没钱只能供一个,所以......
我没有说话,很多时候人生都没有假如。
(二)
三姨不是家里最大的,然而却是家里最懂事的。
从她记事起便天天跟着姥姥下地,六月的天太阳如流火一般炙烤着黄土高坡褐色的大地,七岁的她拿着比自己还高一头的锄头锄地。
她话很少,我妈有时候也会偷懒躲在树底下歇着,而她却没有,只要姥姥还在弯着腰,她也不会歇着,她从来不会抱怨,只是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如同一块褐色的生铁。
到了出嫁的年纪,却又赶上家里闹饥荒,几口子人吃不上饭,家里甚至都没有下锅的米,地里挖的野菜已经吃完了,大队长都没有多少粮食,饥饿成了那个时候最大的恐惧。
那个时候,正好隔壁村来上门说媒,三姨就这样嫁了出去,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
饥饿的年代里,很少有人能真正嫁给爱情,但是三姨不仅没嫁给爱情,却嫁给了她一生的苦难。
村里的庄稼人最不能沾上的几个恶习:赌博、串门子(土话)、游手好闲。
很不幸,那个男人全占了,赌博就会输,而输了就会回家打老婆,这似乎是一个无法打破的死循环。
那个男人手里拿着皮带,一别打,一边恶狠狠地咒骂:花了老子多少彩礼,天天就知道待着,呸,聋子!......
她男人打的越狠,她越不哭,就是不哭,心里也就越坚硬如铁。
有一回打的实在忍受不住了,三姨痛苦地大声喊着:打不死我,我就和你过下去!你打吧,好好打,我还要给你生儿子,我就不走!你打.......
后来,那个男人开始对她好了,至少下手没有那么重了,次数也少了,甚至开始出去打工,开始奔活法了,村里人都说是三姨软化了这个不是人的东西。
村里人最大的愿望是要儿子,而她却连续生了两个女儿。
她婆婆背地里骂她丧门星,村里人也在背后嚼舌根,他男人因此又恢复了之前的态度,甚至变本加厉。
三姨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哭泣,不是哭自己挨打,而是哭自己的肚子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不能给家里带来一个儿子。
我妈经常劝她,实在活不下去就离了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着天空,就像小时候那样冷漠,性格却像石头一样的坚硬。
“还有两个孩子,离了怎么活?”,良久她只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天空的星辰慢慢暗淡,那些过早就经历了生活摧残的人,如同掉入了深谷的萤火虫,在看不见的角落顽强的存在着。
(三)
母亲生我的时候,大出血,身体很不好,那个年代医疗条件也不好,只靠着村子的赤脚医生治病救人。
三姨来照顾我妈,顺带帮她带孩子。
那个时候,三姨还年轻,但是她怕黑,而我又总是半夜三更起来哭闹,村子里那个时候也没什么路灯,黑漆漆一片。
三姨就抱着我,半夜起来给我喂奶,换尿布,哄我入睡。
我妈说,后来她才知道三姨白天找一个角落偷偷地哭,实在是害怕了村里的黑夜。
但尽管是这样,她依旧没有半句怨言,晚上看孩子,白天偷偷抹眼泪,就这样,她照顾了我妈半年。
我小的时候,方便面还是一个稀罕的东西,那个时候记得种类也不像现在这么多,有一个叫“思缘”的方便面特别好吃,带给了我至今无法抹去的回忆。
每次去三姨家,她都会给我煮一碗方便面,那是我最渴望的美味。
那个时候总是舍不得吃,拿着筷子把面缠起来,一点一点吃,生怕吃完,最后把汤全喝了,一点都不剩。
那个时候小,还不知道那一碗方便面到底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每次吃方便面的时候,她家里的三个孩子都会被她领走去院子里吃,然后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吃。
刚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三姨却总是笑着说:他们都吃过了,你就吃饱吧,好不容易来一回,不够还有。
于是我便开开心心大快朵颐了。
直到有一次,她家的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又哭又闹,三姨很生气,伸手就给了孩子两巴掌:别哭,都多大了,让哥哥看着笑话!
我好奇地端着碗走了出去,三个小孩围着一个盆子吃方便面,里面哪有面啊!全是汤,上面漂着几根稀疏的方便面,孩子们因为吃不着方便面而哭闹。
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手里的一碗满满的煮方便面如同千斤般沉重,我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出来了,他们都吃过了,你赶紧回屋去吧……”
“妈妈,我没吃,我要吃方便面,要吃面,不要喝汤......”,她的孩子拉着她的衣角哭着说,脸上鲜红的手指印依然没有褪去。
“妈妈对不起你们呀!”三姨将她的三个孩子搂在怀里,哭的泣不成声。
我把方便面倒进那个盆里,“来,来,过来和哥哥一起吃!”
三个孩子破涕为笑,抢着跑了过来。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一碗煮方便面。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自己也经常大吃大喝,方便面的口味也各种各样,但是那份爱却一直影响着我。
我妈说,她们一家人都欠三姨的债,这辈子都还不完。
姥姥说,三姨话不多,受的苦却最多。
村里人说,善良的女人都命苦。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吃着方便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结果出门一看,那三个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我,他们面前的盆子里只有汤,几根方便面飘在上面.......
醒来以后,眼泪布满了脸庞。
三姨走的时候很安详,很平静,就像她这辈子的缩影。
村里人常说,善良的人,死了就被老天收走了,下辈子便会投到好人家里享福。
我不相信这些说法,但我却希望如此,岁月悠悠,但愿它能善待每一个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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