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有的交集,就是那模糊又苍老的记忆,记起的次数越多,你就离得越远。
除夕前夜,一家人正围坐一起吃饭,妈突然对我说,明天你不能睡懒觉了,得早起回老家一趟。我一愣,欲问所为何事,但又猛地想起了,老家有个习俗,每年三十早上要给已逝亲人扫墓,这就又到时间了。
第二天,没让爸喊我,早早起床出门。
要致富,先修路。小时候,很多房屋的墙壁上都有这句很俗的口号,起初我不明白两者有什么关系,直到后来,家乡的路越来越宽,从泥土路变成了柏油路,有车的人越来越多,才觉得确有几分道理。
寒冬时节,秋实已收,春苗未种,路两边的田地光秃秃一望无际,显得毫无生机,时有鞭炮声响,伴着缕缕烟尘。
难得回乡,是想多遇些熟人的,挥挥手,点点头,哪怕显得生分,也算见着了,但真见着还靠运气,人都不知哪儿去了,若走路碰见,能停下寒暄几句,互相了解近况,若是开车遇到,等反应过来往往已擦肩而过,只能匆忙回头示意,反应慢的,半晌才想起对方是谁。
如此这般,与老友重聚就成了比鹊桥相会更难的事,旧时形影不离,今日相隔天涯,各自为家,各走各路,着实让人唏嘘。
扫墓主要是为爷爷,爷爷葬礼上的情景,我到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我读初中,请了半天假,天还没亮,一行人摸黑驱车回乡,走的是一条我没走过的路,左转右转,到家天都亮了,场面很大,院儿里挤满了人,见过没见过的都来了,爷爷年轻时做过大队支书,该有这礼遇。
棺材在堂屋的正中摆着,每个儿孙都要先磕三个头,披麻戴孝才能进入,爷爷安详地躺在那里,供我们“见”最后一面,乍一看像睡着了,近看又不是,好似一台运转了几十年的机器突然停止。
那天叔叔、姑姑们哭得厉害,直接瘫倒在地,扶都扶不住,我跟堂哥站在一起,不知该哭还是不该哭,他跟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爷爷肯定不想看到我们哭,我就硬憋了回去,傻得可爱。
墓地选在三大爷的地里,下葬时,我们拿着各种丧葬用品,跌跌撞撞,踩坏了一地的油菜花。
年幼的我对生死并不敏感,只知不是好事,还有些隐隐的害怕,等大了才意识到,人死了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它会降临到每个人头上,只是时间问题。
爷爷刚得病那会儿在县中医院治疗,我从小在妈妈工作的医院里长大,对中医院并不熟悉,但爷爷病房里那股子药酸味儿却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好不容易熬到出院,很多时候出院意味着解脱,但有些时候,它会先给你欣喜和希望,再用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康复过程将其逐渐消磨,爷爷的病并没有明显好转,哪怕大家都很努力且乐观地悉心照顾,病魔都不肯退让半步,不奢望青春焕发,只能勉强过活,夹杂着偶尔的提心吊胆,最后,是没有预兆的,如晴天霹雳般砸下来的死亡。
快走的前一阵,爷爷走路都颤颤巍巍,挪两步喘两口气,再接着挪,说话也很困难,每次把脸憋得通红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自己都笑自己,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走得很突然,前一天还很平常,第二天就撒手人寰,仿佛老天定了个时间,不会早也不许晚,相比之下,之前那些为延续生命而付出的努力好似与死神的一场战斗,再卑微些,是乞求,而这乞求,只会得到无情的宣判。
有人说,走了也好,那样活着挺受罪的。如果死亡能够让人摆脱痛苦和煎熬,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那年我十四岁,还非常瘦小,从身体到心理都尚未长成,就被迫接受和爷爷的匆匆告别。
十五岁,我开始走出家门,到外地读书、闯荡,每年最多回家两次,每次回来,都会蹲在爷爷的坟前,一边烧纸钱一边跟他聊天,告诉他后来都发生了什么,谁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结婚生子,还不忘嘱咐他在那边再也不要省吃俭用地过苦日子。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跟他沟通,延续着彼此的陪伴,希望所谓灵魂真的存在。
直到现在,爷爷过世十几年了,我还会时不时忆起他——他带我到集市上买锅巴,农忙时我俩坐在家门口聊天、发呆,得病之后他在我爸的指导下拄着拐练走路,我帮他端饭、擦身子。能记起的不多,但每个都很清晰,就像他从未离开过,只是好久不见。
不论在不在身边,不论是不是活着,都会时常想念的,大概只有亲人。
这些年有太多人离去,从爷爷辈,到叔伯辈,还有同辈,还有朋友的亲友,有的病逝、有的意外事故、有的服药自尽、有的上吊、有的跳楼。那些曾觉得遥不可及、匪夷所思的事情,就真的一个个发生了,为什么那么做,活着,并且想要好好活着的人从来无法真正体会,这些活生生的事实告诉我,生命有着无尽的顽强,也有着简单的脆弱,有一百个理由活下去,也可能因为一个难以承受的理由了断。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一些人,一些事,以前急切盼望的,转眼就到眼前,又稍不留神就成为过去。曾觉得可以永恒拥有的,不知哪天就突然失去。生命,也在这波折起伏中不断地轮回和传承。
感谢每一个来过我生命里的人,不论是亲人、哥们、知己,还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陌路友人,不论是曾经互相帮助、互相伤害,甚至互相忽略的人。我们无法确定在彼此的生命中产生了怎样的作用和影响,亲人可能不曾谋面,朋友亦可相伴一生,但那肯定和没有你不同,每一段,都有它特殊的意义,也祝愿彼此平安、幸福。
来时从来欢喜,别时何必伤感,谁比谁重要,谁又比谁更长久呢?我们所有的交集,终将成为模糊又苍老的记忆,记起的次数越多,它便离得愈远,奇妙的是,愈远却会愈显美丽,这些美的记忆,就是我们故事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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