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王维郑虔之八:忘形到尔汝
杜甫和郑虔终于在长安相识了。他们究竟相识在何年,文学史专家们有不同的说法。我们采用最常见的说法:公元天宝九年,即750年。
这时,杜甫已经困守长安五年。杜甫在兖州跟李白分手,来到长安准备求取功名。第二年,他参加了由李林甫主持的科举考试。
那次考试,是有史以来的历史典籍中从未有过的最荒谬最骇人听闻的丑闻,是权臣赤裸裸地玩弄天子,今儿玩弄天下读书人的兽行。但是,就是那个本来很有作为一点也不昏庸的唐玄宗竟然心满意足地全盘接受。
李林甫煞有其事地组织考试,组织评阅试卷,最后得出结论:此场考试,无一名考生的试卷合乎进士的标准,于是,全军皆墨,不录取一人!
奸人的奸险不只是搞阴谋,因为阴谋可以得逞一时,不能得逞一世。奸人的奸险在于,给自己的阴谋披上美丽的外衣,获取众人的喝彩,在大家喝彩过后,即便有所察觉,但因为自己曾经喝彩过,自己举过手点过赞,害怕背负恶名,也绝不肯出面揭露阴谋。
李林甫给自己的阴谋披上了一件美丽的外衣:皇帝英明,天下归心,已经把所有有才华的读书人收拢净尽,朝廷和官府之外再无贤才!这叫野无遗贤!这可是自古以来所有的帝王梦寐以求但也做不到的啊!由此可见,当今圣上是多么英明神武!
唐玄宗自然心花怒放,满朝文武自然一片附和。李林甫自然暗暗欣喜: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才华卓著的年轻人进入朝廷了,也没有谁再来跟我老李争斗,夺我的大权,碍我的法眼,扯我的后退了。大唐王朝就牢牢地攥在我李林甫手中了!
杜甫满怀悲愤,只能黯然泣下。要知道,他这已经是第二次落榜了。距离735年在洛阳应试不第,转眼已经十几年了。杜甫的伤痛,不只是仕途的无望,更有一种人生被否定的痛苦:什么是野无遗贤?那就是说自己“不贤”,没用,没本事。那自己算那颗葱?这就像当今的老师对回答不上问题的学生说“你简直是猪头猪脑子”一样的奇耻大辱啊!可是,老杜又能怎么样?默默地忍受吧!忍受,是消除痛苦的唯一办法,也是等待希望的唯一出路。
在困居长安默默忍受的过程中,他无依无靠,无以为生,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生活。
在这过程中,我们从上面所引诗句可以推测,他应该曾经做过斗鸡小儿贾昌的“啦啦队队长”,就是斗鸡小儿每斗完一场,坐在一旁拍巴掌领头高喊“再来一场要不要”的那种角色。“富儿”一定是暴富的小壕,在开元天宝年间斗鸡小儿贾昌是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所以,我们推测,即使杜甫“叩门”的“富儿”不是贾昌也是类似的角色,至少,杜甫见识过贾昌斗鸡,出入过贾昌斗鸡的场所,然后在那里“蹭食”。
在这过程中,他一方面拼命结交达官贵人,四处请求引荐,一方面频频向皇帝献诗献赋,以期引起皇帝的注意。这期间写成的《三大礼赋》便是这类作品的代表作。
就在这个时候,杜甫结识了郑虔。杜甫在长安初遇郑虔时39岁,郑虔已经59岁。一个应该年富力强,但当时已经“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杜甫《病后遇王倚饮赠歌》),一个则是“形核实土木,亲近唯几杖”的衰朽之年(杜甫《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
两个在大唐的天子脚下苦苦挣扎的读书人,他们的相识,又能擦出怎样的火花?
没有生活来源,挣扎在饥饿边缘的杜甫,削尖了脑袋四处打听达官贵人们的酒宴,制造种种合理的借口,“巧遇诸君”,然后盛情难却,“勉强就坐”,以此换个肚皮溜圆。郑虔他老人家呢?毕竟有天子御封的头衔,不管真假,还是个正六品的博士,肯定也有机会被邀请赴宴。估计就在这样的场所,二人一见如故。
为什么偏偏这二人会一见如故?郑虔一迂腐书生,不善交际,估计往往被人忽略,独自闷闷不乐枯坐一旁;杜甫他老人家一介白衣,地位卑微,无人理睬,纵有千般衷肠,却找不到倾诉对象。于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相同的尴尬和落寞中,两人惺惺相惜。
杜甫十分看重这个饱学大师,从他的落魄境遇中,杜甫读懂了自身的酸楚,因而更能理解郑老的心境,觉得此公宛如山间一株古松,被风雪摧折过,被烈日烧烤过,被山石碾压过,虽然盘曲佝偻,伤痕累累,但峭拔依旧,风骨依旧,杜甫为之动容;郑虔十分亲近杜甫,从他身上,郑老看到了自己的从前,更从他身上,体会到一种质朴厚道的美德,感受到他真诚善良的心,觉得此人就像陈年的酒,缓缓释放着一种沉厚的芳香,老郑为之沉醉。
于是,在无数达官贵人讶异迷惑的眼神中,在无数达官贵人嘲笑讥讽的神情中,两个人的手越过满席的杯盘,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从此,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忘形到尔汝”的莫逆之交。但很多时候,杜甫対郑虔十分恭敬,常常以“先生”“郑老”“师”呼之。
他们在一起都干什么?
杜甫的《醉时歌》用几近残忍的笔法记录了他和郑虔的一些生活片段: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本诗原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虽然是书赠郑虔,却避免俗套,情见于诗,一片血泪,通篇为郑虔鸣不平,仿佛看见了杜甫忧愤移情于酒的痛楚。如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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