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花木兰

引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

01 邂逅

从军十年，我从未如此坐立不安。

我搁了笔，将写了一半的《野有蔓草》，狠狠揉作一团。

焦灼令我的咳嗽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的护卫邵庸将一碗汤药端到我面前。看着那黑色的汁液，我一阵反胃，自幼我最怕喝药。但我还是眉头都不皱地一口喝干。

邵庸见我把药喝完，喜形于色，把我的案头收拾一番。又将我最喜读的《尉缭子》摆上，然后，将烛灯的灯芯剪了一截，拱手而去。

我对着烛灯发呆良久，还是忍不住从怀里的衣兜内掏出那颗珍珠。

暧暧烛火下，它如此明亮澄净，如同她的玉琢容颜。

昨夜里，我与关内一支起义军一战到天明，正乘胜追击，却半路杀出了个女将军，截断我的追行。

“久仰将军，今之一会，果然名不虚传。”

她银甲白袍立在马上，对我拱手敬意。那衔珠束冠下，眉目如画，肌如雪玉。

“里通外患，自称义军，羞也不羞？”

我肃眉冷嘲。

她听闻面色一红，随即肃然。

“将军恕罪，家父决不会与突厥私通，实受贼人蒙骗蛊惑，线娘追随千里，正是来劝回家父。”

我见她一脸凛然之色，且顾及将士厮杀一夜，疲惫不堪。她人数虽少，但戎马轻装，如此两兵相交，能赢她，也必两败俱伤。我遂邀她单独比战。

没想到，她那纤弱身板，竟若游龙惊凤，与我连战二十回合还能撑住，着令我刮目相看。我见她气喘之际，遂以倒箭射之。她接了箭愣怔片刻，摘了顶上明珠反击于我。

02 邀酒

“禀报将军，有一信使，自称乃是将军密友所托，夜差来访。请将军示下。”

邵庸帘门外拱手请示。

我心下疑惑，示意他入内。只见他带了一个一身绛红色斓衫的女子进来。

我接过信函，正欲拆开。

却见信封上字迹娟秀细腻，显是女子所书，遂抬头看了一眼邵庸。

邵庸自幼就随我身畔，对我脾性了如指掌，见我如此，即刻带了那女子退出，留我独处。

眼见他们出了营帐，我才自靴管内取出匕首，小心将封口刮开。

“明珠家传，美酒夜寒，上问将军，可愿同享？”

寥寥数字，清逸娟秀，就似她那绮丽的玉琢容颜，婉约清扬。

我拽着手心里的珍珠，心里一颤。

指尖触摸着那纸上的字，勾勒着她书的一笔一划。

03 赴约

我换了身寻常便衣，带了邵庸，偷偷随那信使同往。

就让我任性这么一回吧。

天上明月如轮，今夜的月色真好。

月华千里，晚风轻拂，草绿青葱，就像这无边的天地，都沉浸在一场绿色的梦里。

我想起儿时，爹爹在床头与我讲那嫦娥奔月的故事。我总是缠着爹爹问，嫦娥为什么这么坏，她一个人吃了两颗仙丹，那后羿怎么办呢？

我记得当时爹爹看着我愣怔了片刻，随后大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闺女的问题怎么总是与他人不同啊。”

如今我代父从军，悠忽十年，塞北冰霜，杀伐决断，我早已不复当初那个小女郎。

……

我拽着缰绳，希望马跑的快些，又怕它行的过快。

远远可见一处营帐透着灯火，女信使快马加鞭，先行禀报。

片时，只见营帐方向两马二人，飞驰而来。

“将军果真胆量，只身前来，线娘佩服！”

她也换下了戎装。一身白色襕衫，氤氲月华之下，更是肌如雪玉，目若星芒。

我微微额首，并未答话。

她见我面露难色，只是愣怔片刻，随即笑了，引我前往营帐内。

04 名字

至账中，我见酒水菜点均已齐备。她命左右领去邵庸，独与我对坐。

“看来将军是撒了谎，骗了人，方能前来的了？”

她笑语盈盈，嘴角微挑，竟带了小女孩的俏皮意味，完全没了白日里那战马戎装的女将军模样。令我想起家中十年未见的小妹妹，不知如今可也是这般个头，这般模样。

作为一军之将，我如此夤夜私会与敌军将领，自是极为忌讳。

我假装轻咳了一声，烫了脸，低了头，绞起手指头来。一时不知所答。

她盈盈笑着别过了头，举壶将我和她案前的酒斟满。

“第一杯，先谢将军今日承让不杀之恩。”

她说完，举起杯来，一昂而尽。

“不谢！木兰只为护得一方太平。故日里情急，言辞冒昧，唐突将军，还望海涵！”

我说完亦一杯见底。

她粲然一笑，转而又略低头羞涩道：“我叫线娘，若将军不弃，唤我名字便是。”

“……哦。”

我伸手自盘中抓起一粒花生，转移视线。却突然咳嗽了起来，一错手将花生掉了地上。

起身的时候，却见一只白玉般的手摊开在我面前，手心里躺着两粒花生仁。我不敢触及她的手掌，捏紧了花生急忙收回指头。

05 缘分

“这第二杯，谢将军深明大义，放过我父之恩，也敬将军为国为民，浴血沙场。”

我自叹息低头苦笑。

何为国？何为民？

朝廷急功近利，好财伤民，以至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国之不国。

而有些义军将领，冒着“义”名，实为私欲，私通突厥外夷，无耻如此。何以为民。

与她攀谈数语，我不禁将心里一番积郁良久的烦闷尽数抖落了出来。

她却是定定地看着我。

“这第二杯，敬那些死去的将士们吧，马革裹尸，但愿有一天能换来真正的家国平安，天下太平。”

我举起杯，行出几步，将酒倒在了营帐门帘前的地上。

她立身跟了过来，也将手里的酒对着帐门倒在地上。

我一回头，见她却是红了眼眶，泪眼晶莹。

她慌忙拭了泪，接了我手中的空杯，回到案前，又将酒杯倒满。

“第三杯，敬……敬你我今日之缘吧。”

她肃了肃音容，举杯看着我，又尴尬地红了脸。

“……呵，好，好，敬缘分。”

胡酒凛冽，入喉烫肠。也烫红了我的眼眶。

缘分？我笑了出来。

这刀光剑影的乱世沙场，这二字对我就无异于一场梦幻。

那今夜，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梦他一场吧。

06 还珠

五月的草原，蓝天碧草，野花成片。真是天地间的一副娇美的画卷。

可如今，贪婪的人们却要将它扯碎。

所有的不义之战，其根本都是欲望和贪婪。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来什么功名赫赫？

那夜酒酣之际，我将珍珠奉还。

她泪眼相问：“将军功名赫赫，线娘久仰，将军还珠，莫不是嫌弃线娘高攀?”

聪慧如她，怎能不知我心。

自私如我，又怎能让她知道我心。

我既怕耽误了她的终身，却又不想她知我女儿之身就此把我相忘。

那夜，我拽着明珠直到天亮，它明明是圆润，却似利刃刺着我的心脏。

……

“还君明珠，谢君深意，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

这是我启程时，最后予她的信函。

一字一划，如鲠在喉。

兵荒马乱，我只愿能有人护得她此生平安。

07 祭旗

“报将军，前方有突厥兵马围剿一支义军。双方军力悬殊。请将军定夺。”

斥候的军情，拉回我那飘忽的心绪。

我问清斥候详情，断定乃此支义军私下撤离，突厥见之不予合作，遂起杀心以除后患。

在后面陆续回来的斥候了解完所有的细节后，我最终决定下令援救义军。

“大将军敢违背上令，出手救护敌军？”

骠骑将军杨渊第一个起立反对。

这在我意料之中。

“杨将军，你说我违背上令，请问上令为何？你可有陛下旨意？何况，将在军听军令！你是不知么？”

“救援义军，就是背叛陛下！还用什么令？你知道老子是谁吗？救援义军。你敢？”

这烂泥巴，只是扯嗓怒吼，已然翻桌跌箸，剑拔弩张。

我实在没法正眼看他。

“你看本将军敢不敢！军令如山，你竟敢令前翻案！来人，给我拖出去砍了！祭旗。”

我片刻没有犹疑，早该杀了他，杀鸡儆猴。

“你竟敢杀我，我是皇室宗亲，我皇钦命……”

杀的就是你这皇室宗亲，皇帝钦命！

我看着他被拖出去尚自骂骂咧咧的背影，冷眼横扫了一圈帐内其他各军将领。

与杨渊同来的三个将领惶然地低了头，其余人等都一脸肃然。

08 将军令

“各位将军！我们提着脑袋，浴血沙场，为的就是护卫边塞安然，护得家国百姓免遭涂炭。此支义军亦是我等华夏儿女，是各位的父老弟兄。”

“如今，他们因不肯与突厥合作，惨遭围屠。今天，若是我等眼睁睁撇他们任由突厥斩掠，请问诸位，他日还乡，有何颜面面对家乡父老？”

我顿了顿，起身背手，在帐内行了一圈，最后站在那三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将军面前。

“我皇向来定夺英明。我军此行，必将让天下百姓，感怀陛下慈悲心怀与平定叛乱的把握。我想陛下若在此，也必定同意木兰看法。三位将军，你们说，是也不是？”

“大将军英明，唯大将军命是从！”

他们终于抬起头，对我拱手示敬，但目光还是闪躲。

我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我知道没有这几个，也还会有另外几个。皇帝要用我，亦要防备我。此等用心，古来皆同。

我不过是必须降伏这些棋子罢了。否则将令失威，将心各异，如何指挥三军一心协力。

“唯大将军命是从。”

在我走出幕府的那一刻，后面所有的将军都起身更为大声喊令。

杨渊，你也算死得其所吧。

09 退敌

待得我挥师前来，还是迟了一步。

那支义军已被斩杀过半。

行来路上，我已然将战局了然于胸。

此次围剿义军乃是突厥主力。过后可能亦有其他支队前来会合。

而我的兵马，早在半月前，已被朝廷抽调走了过半。与突厥主力正面实战，难免两败俱伤，还有可能一战陷入泥潭。

如今，重点是尽快救出那支义军，将突厥吓退之际，再乘机砍杀他们部分，也算劳有所得。

我迅速发令，将兵马分成三队行动。

一支兵马依据山坡之势，将战场围绕半圈，仅是负责擂鼓摇旗呐喊，另一支则在这支队伍擂鼓同时，由远而近，策马驰跑，弄出万马奔驰嘶鸣之势。最后一支主力则由我统领，从突厥侧翼杀入。留得北侧一个大口，让突厥兵易于脱跑。最后三支队伍再合力，乘势截住后面落下的小部分敌军，围剿砍杀。

突厥对我的旗帜军马心有余悸。我料得他们仓皇之际，必探不得我的实虚。

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正当我欲斩杀几个突厥兵解恨之时，却瞥见右前方有个白色纤细身影正与一矫健突厥军士刀来戟往，胜负难解。

是她！

果然是她。

我心头一颤。

说不出是惊是喜是悲，恍惚过了半世光景。

10 中箭

我正恍惚愣怔间隙，只见一箭朝着她背面飞驰而至。

火石电光之间，我自马上跃起，跳上她的马背，将她从后抱住。

在我跃马挡箭之际，同时用腿重击她的马腹，马惊偏移，大大削弱了那箭的力道，那箭射中了我的后背。

邵庸正紧随我左右，见状早已将那矫健胡兵拦下。线娘恍过神来，单手侧身将我紧紧拥住，一边手握缰绳，紧忙驱马驰出战场。

她手抖着将我扶下马背，靠在一棵树上。然后将我背部裸露出来的长箭尾翼，小心翼翼的地用我锋利的军刀挥断，仅留下一截，以免晃动再次造成创伤。

“你等我，我去找军医来。”

她红着眼眶，几乎哽咽。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亦抓了我的手，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断线般，掉在我的脸上，就像那夜的胡酒般滚烫。

我定定的看着，她如此近在跟前，又仿若天边。

我如此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心想，哪怕再多一刻也好，让我再最后看看她。

然后……

我知道没有然后。

十年的战场生涯，早已让我学会面对最冷酷的现实。

终究是我要面对的。

这欺瞒她的结局。

是吧，缘分，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11 告白

我强忍住背部那灼烧心肺的刺疼，将我代父从军，十年征战，如同叙说别人的故事般，同她娓娓道来。

说完一切，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是了，就是这般感觉。

我笑了，泪流满面。

十年来，这个心底的秘密比那刀光剑影更让我心惊胆战。

如今终于，我可以把这难言之隐，真真切切的告知给一个人。

我知道她会震惊，也会将我藏在心底的觊觎破灭。

但我更知道她没有危险，足以托付我的性命。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真傻！”

没有我预料中的惊措和失落，她却是紧紧的抱住了我，一手稳住我的伤口，将脸埋在我的脖颈处。

我直觉脖颈处一阵濡湿的滚烫。

然后，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

然后，她笑了，微微弯起唇角。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你，那个策马扬鞭，护得生民，英勇的大将军。”

真好。我亦笑了。第一次为这个大将军的名号深以为荣。

“你真傻。”

她突然低了头轻声道：“今后让我替你疗伤，换药，照顾你可好？“

我点点头。

只见她从衣兜处，掏出一件物什，递到我的跟前，竟是那枚珍珠。已然穿了一根红线。她将那绑缚了红线的珠子套在我的手腕上，认真看了片刻，满意的笑了。

“竟是刚好，先前我就疑惑你这手腕也太细弱了些，原来……”

我对她举动尚自惊诧之际，只见她说着又低头突然红了脸，羞涩的轻语道：“你先前是因此拒绝我的么？你记住了，我适才说的照顾，可是一辈子！”

我心里大大一惊，紧紧抓住她的手，连那箭伤的刺疼都忘却了大半。

她红着眼眶，微笑看我。

那片刻静默里。

我和她就此对视无言，仿佛彼此过完了这一生的时光。

12 还朝

圣旨终于到了，天子召我回朝觐见。

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伤好月余，我便重创了最后一支突厥的主力，而王朝的南面却烽火连天了。

割据乱世，重新打开它地狱般的血口。

我记得幼时牵了妹妹的手，在家乡戏台前看皮影戏。

幕后的戏子咿咿呀呀，幕上的王侯将相就如鬼魅般舞动登场。

人生如戏，大抵如此。

皇皇大秦，摧枯拉朽不过20载。而如今大隋也如汪洋之舟，眼见历史重演。

你看着他起高楼，看着他宴宾客，看着他楼塌。

而我与小小的妹妹在台下，则欣喜的嚼着娘亲难得一做的糖糕子，享受这片刻欢愉时光。

人生若只如初见，大抵如此。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王朝更迭，麻雀蝼蚁，我们都不过是这缓缓历史长河里的一粒尘沙。

13 女儿郎

十年塞北的刀光剑影，地冻天寒，已然将我身体掏空，箭伤后，更是数次咯血。

我累了，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那赫赫功名，是我的筹码，更是我的死穴。

我知道若是我说不出令皇帝信服的理由，卸甲归田只是另一个梦。

无论哪个敌手笼络我去，都将是他的心头大患。

所以我只有走最后一步险招。

夜里的大兴皇城，金碧辉煌，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我保卫的家国。

我穿过了数道宫门，换了几批侍卫，才最终得以进入内殿。

琉璃金瓦，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衣袖拂香。

怎一个盛世繁华模样。

我想起塞北将士的薄衣旧甲，顿时红了眼眶。

他听闻我乃女子之身，一时惊得从宝座立起，瞠目结舌，如见鬼魅。

“这，这怎么可能？”

我只是轻轻一笑，取下我的将盔，将长发揽到胸前静静的看着他。

“陛下，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女儿郎。”

14 路劫

去国离乡，整整十年，国破山河在，那绿水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

我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扣着我腕上的那颗珠子，不停的抚弄。

它圆润微烫，就像她如水波动的清眸，将我，将那千里草色蓝天都含在了里面。

你可知，你为我疗伤的那三月，是我此生最为快意的光景。

月落日升，草长莺飞，我们就像草原里那最为自由的飞鸟，北海里那最为悠然的游鱼。

那些时日，我突然发现我受的所有的苦难都有了更为深层的意义。

我从不知人生还能有如此的美景和心境。

等我。

我和邵庸出皇城不过一个日夜光景，皇城翊卫就紧随而至，团团将我们围住。

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人心。

看来，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要置我于死地。

翊卫首领却是那杨渊之弟——杨泽。

呵，自古冤家路窄。

“花将军，在下只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请将军回宫领旨封妃，还请将军不要为难。“

没想到杨泽自报身家后却彬彬有礼，竟向我抱拳行军礼，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已解甲归田，将军不必行此军礼，何况杨渊乃我所杀，将军此礼，木兰区区女儿之身，可是受之不起！”

我立在马上，淡淡看他一眼。

杨泽并未有愠色，却是翻身下马，行至我的马前，肃然拱手。

“将军虽女儿之身，却悍守塞北十年，护我山河百姓安宁，此等豪杰，实令在下汗颜。胞弟行为不恭，有违军令，将军军法严明，秉法处置，此乃我杨门之幸。”

如此声明大义，铮铮儿郎。我不禁红了眼眶。

我翻身下马，对他深深额首，还他一个军礼，以作谢意。

龙生九子，却是天渊之别，皇皇盛世家国，竟可坏在一人手里，如此家国王朝何日是个尽头？

15解困

我不想为难杨泽，准备束手就擒。

此时，前方林间却突然横空杀出一队义军兵马，竟是我当日突厥刀下救出的那些人马。

他们护着我和邵庸且战且退。

杨泽统领的翊卫并未十分使劲，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便突围而出。

我在飞马离开之际，转身向杨泽拱手道谢。

我知道没有他的半推半就，我们根本不可能如此容易脱困。后面必还有其他追兵赶赴前来。

从义军中得以口信，线娘回了故地不久，就去了与我约定之地嵩山等我。

我与邵庸更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赴。

快至河南郡时，我与邵庸分行，让他前去我家内报平安，我独自赶赴嵩山。

我将那手腕的珠子放在唇边轻吻。

等我。

日落西山时，我终于到了太室山的中岳庙。

这是我与线娘们分开当日约定的会合地点。

我暗自庆幸，这乱世之中还留有这么一块净土。

虽时战乱，这里依旧庙宇皇皇，金碧辉煌，似天上的宫殿坠落在了这巍峨群山之下。

我禀明身份，小道士将我领入庙内。

我刚接了小道送来的茶水，只见一白发童颜的老道自侧面廊门行来。

我起身致意，禀明来意，并将腕上珍珠示之于他。

“你随我来吧。”

老道并未多言，我也不好唐突多问，只好起身随往。

16 梳妆

行至半路，那道长突然慢步下来。

“将军以女儿之身守卫塞疆十年，功名赫赫，真是千古一将，百姓之福。”

我一路行来，便间隙听得诸多关于我的传闻。

我从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故事里的人，只得无奈低头叹息，

“道长过誉。木兰不过形势所迫，代父从军罢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何来的功名赫赫？”

“将军慈心，实属难得！”

我望了一眼远处缠绵的巍峨群山黯然道：“只是这天下太平，木兰已然力不从心了。”

那道长突然停住了步履，转身对我举手一拱示敬，我亦赶紧拱手还礼。

他随即却叹了口气，似有所思。

“将军可曾用饭了？”

“不曾，不过现下不饿，烦请道长领我见线娘吧，在下自是感激不尽。”

我见他一路不提线娘，终于按捺不住了。

“窦施主在此等了将军数月，将军难道这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了么？”

他肃然道，随即又缓了缓口气：“我见将军奔波劳累，身上难免沾了污垢浊尘，我令小道带将军略为梳洗整理，贫道再引将军相见，此意可好？”

我低首看了下身上的满衣泥污，此刻静神，也闻出了一股酸腐之气，顿时红了脸。

17 相见

待我梳洗休憩，又吃了小道送的茶饼点心出门，天上已然是明月如轮了。

那万里清光，缠绵着蜿蜒的群山，宛若蟠龙飞舞，气象万千，与草原的天开地阔，又是另一番景象。

我想起和她初见那晚，苍茫天地间的那轮明月。

明月为证，如此甚好。

山路蜿蜒，我藏着满心的忐忑和欢喜。

前头那总是一脸肃然沉默地老道长，此刻也变得让我觉得喜爱起来。

一路穿过了数个庙宇和山头，我正寻思这嵩山中岳庙果然名不虚传，深深如许，难怪线娘不知我前来。

此时正过了一个悬在半空的石桥，到了一处断崖前，道长却陡然立住身形。

“将军是女儿之身，朝廷旨意，着将军回宫封妃，此事将军自是知晓吧。”

“……”

我皱了眉头，等他下文。

风过断崖处，呼啸凛冽，飒飒声响。

“那将军可知就在数日之前，朝廷已公告天下，说将军抗旨不尊，自行了断了？”

我心下一紧。

“临近嵩山几日，木兰换马日夜兼程，这后事却是不得而知，道长可否尽快引得线娘相见？”

他依旧看着前方，却并未答我的话。

“朝廷体恤将军英烈，为将军追封了谥号“孝烈将军”，举国传颂。”

他突然顿住了，转身看我。

有股翻江倒海地恐惧，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

然后，我看见他的手指慢慢地，指向了那月影下，望不见底的山崖。

“窦施主以为将军已遭不测，她……在这里追随将军去了。”

18  一生

我想起那夜她拿着我奉回的珍珠，失落又矜持的轻声缓语。

“将军功名赫赫，线娘久仰，将军还珠，莫不是嫌弃线娘高攀?”

我笑了。

聪慧如你，怎会不知我心。

若你觉得是高攀不上，那么，就让我坠落向你吧。

……

我听见风自耳畔呼啸而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是分别时，你最后留予我的书信。

一语成谶。

也好。

当日，你说好的是一生。

我是一刻都不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