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记忆是家乡的迢河。
应该是在我初有感知还在襁褓时,家人常把我放在临河的茅屋中,汩汩水流就已印入心海。它绵长幽远,流过童年时光、少年记忆,直到如今,我还经常梦到。
现在的梦,跟几十年前完全不一样了,迢河之于我又重新美好起来。曾经,“迢”对于我是长,远的意思,现在看到它分明像是“召,还”的意思。
只是,我有毒誓在身,今生恐怕不能临到河边了。再者,50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初的粼粼波光,水草甜香恐怕也没有了。
我今年69岁,得了癌症且已扩散全身。
死,我是不怕的,我这一生见过不少死亡,死亡对我来说更像是种解脱。
只是离家千里,这叫客死异乡;夙愿未了,这叫含恨而终。我这一生呵,是万不能圆满的了。
病床之上,空等无聊,写下我的生平、愿望,让孩子帮忙发到网路上。倘若迢河之上,有渔船主人或沿河两岸有长住乡民,偶尔看到我这个同乡的遭际,也算是我魂灵有归;如果我的妹妹秀芳,能看到或听到这篇文字,那么我也能了却一桩心事,遗憾顿减了。
秀芳啊,我是秀英啊。
现在,死别就在眼前,却常常梦到我俩一起捉鱼、放羊、割草,夏夜院子里看着蝉蜕,数那满天星辰,怎么也数不清。
想想这世上,我俩个至亲至近的人,竟50多年再未相见,病痛迷离之中,你的身影常在眼前,往事如诉,忍不住以泪洗面。
早些年,我对家乡的回忆都是痛苦的,最刻骨的就是对饥饿的记忆。
我8岁那年,爹被抓走判刑,你才5岁多点,娘带着咱俩跟镇上的光棍李长福过生活,都是为了吃上口饭,没什么好埋怨的,只是李长福对我毛手毛脚,娘又不敢吱声,我一气之下跑回了奶奶家。
那时候已经是腊月天,乡下再没有可吃的东西。
奶奶心疼我,又没有法,只能先把我身上的衣裳洗干净,让我赤溜溜在床上躺了三天,白天把我连人带床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晚上搂着我睡,娘俩互相温暖。家里还有半斤黄豆,每天能嚼上两三颗,虽然破窗薄被,算着也能捱到来春。
自从穿上干净衣服,我心情也好了,时常给奶奶唱歌逗她欢喜。只要天气晴暖,奶奶就给我披上家里的毡布褥子御寒,我俩一起去迢河边上用竹片刨点能吃的东西,印象中每次都是空手而归,只有一次,刨出来一只青蛙,烤熟之后慢慢吃了几天,省了不少黄豆。
一天晚上,天上下大风雪,我把床拖到墙角,雪还是不停洒到床上,我只能把被子褥子铺在床下,躲在黑影里等奶奶回来。
虽然冷,但我心里是热的,这样的天气出门,奶奶都会带来不少吃的东西,上次下大雨,奶奶就带来过一捧麦子,嚼给我吃了,又热又甜,吃过之后我浑身都有力气的。
等了好久,奶奶才推门进来,我故意不做声,想看她着急的样子,奶奶摸摸床,看没有人就爬进床底下挨着我躺下。
奶奶带着哭腔说:“妮,我不能搂你了,你去那头抱着我脚睡吧。”
我听听奶奶的话,爬到另一头抱着她的脚,奶奶把我的脚塞进她的棉袄,暖和了,我很快就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我被冻醒,下意识地去抱奶奶的脚,是凉的,我又把脚贴近奶奶的身子,也是凉的。
我害怕的跑出屋子,奶奶死了。
我哭着去喊三个姑姑,姑姑、姑父们来了看看,都说:“死了,这是死了,被人打的,肯定又去偷了。”他们又都看着我:“你咋弄啊,你以后去哪?”
没人知道怎么去安置一个8岁的女孩。
说完,几个人在屋里翻了一阵,把灶底下剩的一把黄豆分走了。
小姑临走时对我说:“你去祠堂吧,那里有人送饭。”
我知道那个地方,那是爹妈都死绝的小孩才去的地方。可我还有妈。
我在雪地里走了一天,到镇上李长福家的巷口,李长福正好出门看到我,他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就砸过来,我吓哭了,又在雪里走了一夜,回到村口,站在祠堂门口,天快亮了,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还好祠堂里面生着火。
我推门进去,一股酸臭味,有几个脑袋揉着眼睛看我,一个大女孩问:“你爹娘都没了吗?”
我哭着点头,她指着火堆旁边,示意我就睡那,我先脱了鞋,两只脚伸到火边,脚热了我也睡着了。
挨中午的时候,真有人来送饭,是个驼背、黑面皮的老头,他进来之后,几个女孩都爬到他跟前,驼背老头每个人都摸一摸,身上浮肿的就喂半勺煮熟的黄豆,不浮肿的就不给吃。
驼背老头摸那个大女孩时间最长,边摸边说:“还是有点肿,再给你吃一勺吧。”看到我的时候,老头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说:“昨个晚上。”老头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没肿,过两天再吃吧。”
几个男孩子则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等着驼背老头去喂,老头喂一个打一巴掌,骂他们是“不出奇”的东西。
老头走后,我仔细打量祠堂,这里堆满了麦秸,还有成捆的玉米秸秆。这是兵团的仓库,我试着在秸秆下面翻找玉米粒。屋里的人都笑话我,等我发现好几个大男孩其实没穿裤子的时候,我也笑话他们。
特别是,男孩们轮流换裤子出门解手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都会哈哈笑起来,竟然特别开心。
两天之后,驼背老头果然来了,我也吃了半勺煮黄豆,只是,还是饿。
又一天夜里,来了几个大人在祠堂里堆了一车棉饼。临走时有人冲屋里喊了一句:“这可不能吃啊,会死人的。”
大女孩对我们说:“上面的毛摘干净,能吃,香的很咧。”
我是不敢吃的,爷爷就是吃了棉饼,拉不下屎,捂着肚子嚎了两天死掉的。
我想想就觉得害怕,当时看到棉饼我只是浑身都抖,躲进麦秸里躺着,听他们津津有味的嚼着,大女孩不住的吩咐:“摘干净,别吃多。”
后来,还是死了三个男孩,他们捂着肚子又嚎又哭,我们几个女孩也吓得哭,等他们都没了声音已经是半夜了,第二天驼背老头发现死人了,又去村里找人,第四天三个男孩才被抬走。
跟死人同处一室,我是不怕的。
从那以后,兵团换人来送吃的,是个瘦小的妇女,她每天都来,我们都能吃到满勺的黄豆。
天渐渐暖和起来,有一天,说是兵团里来领导看我们,发给我们每人一个煮熟的鸡蛋,我用手指甲一点一点扣着吃完的。之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起来。
等春耕开始,兵团里来人说我们不能只挺着不干活,然后我们被一车拉去矿上干活,就是每天用板车运煤,虽然累,但到了矿上是不怕吃不上饭的。
我在矿上干了九年,这期间爹出狱回家,把娘和小妹找了回来,又生了两个弟弟,村里人知道我在矿上当会计,都羡慕我家。
只是,爹还是常常赌博又动不动打我娘,家里全靠我接济,娘也疯癫了。秀芳,你每到我发工资就来拿钱拿票,我一直都是身无分文的过着,你也是一身衣服,拆拆补补,补丁多了,个子也高了。
69年夏天,我买碎花布给你做了身连衣裙,你开心极了,只是一直舍不得穿。
也是那一年,我跟上海来的知情代长安谈对象,他是矿东边发电厂的职工,长的高大白净,我俩还没结婚就怀了孩子,我很害怕,代长安问我可嫌弃他成分高,我说不嫌弃,他就答应要娶我,我也不害怕了。
他是个勤快人、可怜人,活干的最多最苦,就在他答应娶我的第二天,装碳渣的转运炉钢绳崩断,把代长安埋进刚掏出来的碳灰里,人当时就烧着了,等我见到时连骨架都没了人形。
代长安没了,我把孩子生下来,要带着孩子过,那个年头到处是戳脊梁骨的长刀短剑,又有运动,连死了的人也躲不掉何况我这个活着的,儿子两个月大的时候我被矿上开除,只能带着儿子回到娘家。
未婚先孕,又把儿子带到娘家养,乡里人冷言冷语的嘲笑倒还能忍,爹的打骂和鄙视我也能慢慢克服,无非多干活、挣工分,我娘俩不吃他的饭,只做他的活,自家孩子他不能不管的。
可是,秀芳你啊,当姐的是多疼你,你却像对敌人一样,动辄恶语相向,为着你的敌意,我哭干了眼泪。
我没了工作,一大家七口人,生活太难了。
爹张罗我嫁人,我护着孩子不同意,生了几场气,我带着孩子到镇上找李长福,跟他住下了。
爹气的不行,到镇上把我打了一顿。
爹是个不长劲的人,除了打老婆女儿,再没本事了。我放心不下家里,在镇上住了一个月,回家看你们姊妹,爹又不在家。
寒冬腊月,你们姐儿三个坐在被窝里,我知道是因为没棉裤穿,下不了床,可两个弟弟小,屎尿都在床上。我心里气啊,骂你不是个过日子的,你跟我对骂,我气得打你,把被子扯起来,两个弟弟哇哇地哭,再看你时,你裤子上正裹着那件碎花连衣裙,上面浸满了血,那是你第一次吧?
你害怕、害躁,又羞又气,我当时只是想把被子洗一洗,你却当作是我对你的羞辱,千不该万不该,我把儿子放在床头,你早就对他憎恶万分,竟然一脚把他踢下了床。
我这一生再没能生孩子,一个儿子就这么没了。
秀芳,我怎么能不怪你怨你!
我抱着儿子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几天几夜,埋他的时候我发毒誓:这辈子跟你,跟丁家恩断义绝,再不回来,否则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我生而不幸是个女儿身,我也生而有幸是个女儿身,我一路要饭有人可怜,才能一路走到昆山……
后记:我是母亲的养子,母亲沿着迢河经定远、明光、滁州一路南行,到昆山的时候是1972年,我那一年三岁。母亲、父亲两人相识二十年才最终走到一起,随后来深圳打拼,又过了近三十个年头。
母亲已于十天前病故,生前我答应帮她整理写下的文字。只是她不能写完了,昆山之后的事我是大致知道的,可以帮她续完。之前的人生经历她绝少提到,母亲用笔一字一字的写下来,写了很多,仅19岁前的人生就用尽了力气,她的人生注定是有遗憾的了。
我又不得不给她删减大半,很多地方必须遮掩过去,不然要得罪许多还在世间的当事人。对于秀芳姨,我现在特别理解您,那个年代对女人的桎梏,让你对姐姐的“不贞”充满仇恨,而那个孩子自然就成了“不洁”的化身,分外扎眼。乡里人的卑言鄙语难免殃及到你身上,给你造成伤害,导致仇恨。这一点,晚年的母亲是想的通的。
我不知道以后是不是有时间精力,把母亲后面的人生写下来。现在匆匆把她为女儿时候的故事整理出来,先遂她魂归故乡的夙愿。如果有母亲家乡的人能看到,特别是我素未谋面的秀芳阿姨,我想转述我母亲最后的遗言给你听:你还好吗?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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