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01

两个办公室之间仅仅隔着三个门，但在米娜的心里，这十几步的距离，却似一道沟坎，需要用心去跨越。

此刻米娜正襟危坐在椅子里，灿烂的阳光从她左侧的窗口射进来，光线停在旁边高大的绿植上，米娜那白皙的脸庞和漂亮的眉眼也都罩上了光晕。

不久，目光就从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上离开，看向了绿植，同时她的右手像在弹琴，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起落。

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她专心思索问题时的习惯。

“敲门进去后，会遇见哪些情形呢？怎么开口不让他反感？一定要抓住他心绪好的时机，汇报工作和上级的要求，语言须精炼简短，不能占用太多的时间……”

问题想好了，米娜把理顺好的几份文件，轻轻夹在蓝色的文件夹里，起身朝着外走去。

精心打理过的短发，丝质白衬衫配着黑色半裙，浅口的黑色高跟鞋，还有似有似无的香水味，窈窕的背影透露出：米娜既干练又不失女人味。

02

“咚！咚！”敲两下，等了一会儿，里面没回应；“咚！咚！”又敲两下，就在米娜准备转身离开时，听到了一声“请进！”

没等到米娜用上力，有人从里面拉开门，这人连招呼也没打，捧着仪器从里面急呼呼出来，袅娜的身影很熟悉，她是卫生室的护士小陈。

“男人爱、女人恶的小陈怎么会来这里？她捧着的是血压仪吗？难道......”

这是米娜事先没料到的情形，她只能随机应变一步步走了进去：“你、你身体感觉不舒服吗？”

话出口，米娜就开始后悔：自己这关心的问候，说得也太直接了吧？！难道测测量血压只能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人就不能闲来无事、测测血压聊天玩玩吗？

想到这儿了，米娜也就没去看那人的表情，直接坐在了沙发上，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

嗅嗅，室内一股浓香；两人沉默片刻，那人出了声：“我的身体没有不舒服，把文件给我吧！”声音里带了疲倦。

“文件可以先放这里，等会儿你感觉好些再看，再研究......”

米娜挂上了笑容，看向那张四方脸：端正的五官，已年过半百的人，少了当年的英气，多了些和蔼，花白稀疏的头发，已经盖不住头顶。

他埋下头：“坐那儿等等，我这就看文件。”

好吧，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简练明了的台词，全被米娜咽回去，化成了她回忆的养分。

她想起了那次初见……

03

“先看看有没有伤着孩子？”

男人阻止了妻子对儿子的呵斥后，小心抚摸着小孩的四肢，确认没受伤后，点了点儿子的鼻子：“我们出门前不是说好了，你一定会乖乖的吗？”

这就是米娜初见他和他的家人时的情形：

三十出头的男人，普通的四方脸，端正的五官，周身带着股飒飒英气；左手牵着娇小玲珑的妻子，右手拉着儿子；

呵！这父子俩，辨识度真高，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那天是米娜的舅舅乔迁新居，半山腰的新别墅里来了不少亲朋好友，放置在花园里的一个大鱼缸，被几个嬉戏打闹的小孩子撞倒了。

其中年纪稍大点的，见事不妙偷偷跑了；发现状况的人，只看见了他的儿子，一身泥水忙着捡拾着地上蹦跳的金鱼。

“咋这么淘气？妈妈下次不带你......”于是发生了难堪慌乱的妈妈呵斥儿子的一幕。

米娜舅舅见况笑了笑，“米娜 ，你带这小不点去洗干净。”那时米娜还在大学读书，周末就会到舅舅家。

“谢谢，谢谢，添麻烦了。”他和妻子连声说着。

“这算啥？说不定米娜以后还有麻烦你们的时候。”舅舅邀请他们夫妻走进了大厅……

04

安静的办公室里，两个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坐沙发上回忆的米娜皱眉，是因为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次初见，舅舅忘记给他们做介绍了。

他在一份一份圈阅文件，看到最后的一份时，也皱起了眉：这太急了吧？今天就要回复？

办公室的门还半开着，这时有人站在门口处说话，受到惊扰，两人的眉头又同时展开。

门外的人说：“喂！你没忘记吧，上周答应、今天我们一起吃午饭！太巧了，米主任你也在这里啊，正好同行！”

“最后那份文件，需要今天回复......”米娜很不想同去，作为监理室的负责人，她极少参与工作外的聚餐。

“没有我的意见，能回复吗？”米娜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这么一句，只能点头跟去了。

三四个人去了前面的车，米娜也跟着过去。

“米主任，你去后面的车吧，实在坐不下了。”

“好的。”

米娜独自坐在车上，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车门上来，是他。

车上路了，邀请人一边开车，一边兴致勃勃介绍着：聚餐的地方如何如何的有特色；在后座上的米娜和他都面朝车外，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05

米娜不觉又陷在回忆里。

一别经年，没料到十年后，两人再次相遇，更料不到的是他开口就有求于米娜。

“我们有缘，都能得到刘部长的赏识，看在这个情份上，你一定帮帮忙，搞到对方这些数据，不然......”

“抱歉，我只是在这里收集与博士论文相关的资料。”米娜根本就没有能力帮他，只能让他失望。

在米娜实习的一年间，同一座楼里工作的两人偶有碰见，只能尴尬点点头；后来两人都尽量避开对方，远远就躲避，像各有其主的两路人。

他也在回忆。

初次就看到米娜和刘部长挽着手臂，亲密地说着悄悄话。“他们是什么关系？不会是情人吧？”妻子当时的疑问，也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

严格说起来，还要感谢米娜，那次正是她拒绝搞数据，逼得自己的团队只能连轴钻研，最终攻克了难题，从而成全了自己此后的一次次提拔进步。

“见过当年自己的软弱无能、求人又碰壁样子的人不多，米娜是其中之一；若她的嘴不严实，以她和刘部长的关系，能动她吗？”

不知不觉，他的眼神里就带上了萧杀。

06

就在两人的回忆里，奔波的汽车停下了。

参加聚会的人，都很给力：

“你虽然才来了一个多月，可你的能力谁人不知？哪个又敢不服？”

“上级派你到我们这里，相信不用出两年，我们绝对就是一流的队伍了。”

“你可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要能力有能力，要关系也有关系，可以呼风唤雨……”

“名副其实的大咖，我们一起敬你！”

灌入左耳的，全都是这样恭维他的话，米娜笑了：这些人看起来和他很熟悉。

“我在贫困山区一干就三年，最后带走的是老乡对我的祝福，都是真心的祝福。”

“谁牛？那个谁当时就在那里撒泼，你们怕他，我可不怕，和他争吵过、动过手。”

“......”

右耳听到的是他的自我表扬，米娜的笑容加深了：

他和这些人是表面上很亲近，没有人敢提一句孩子和家庭，因为大家都知道：在他事业上升期里，他20岁的儿子遭遇不幸离世了。

米娜在思索里猛然回头，惊讶他看过来的目光里带着轻蔑，轻蔑又被他很快敛起，仿佛只是米娜眼花了。

“米娜，祝你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他看似诚恳。

“谢谢。”米娜放下手机，端起了面前的杯子。

“嗡~嗡~嗡~”桌上手机震动，他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号码，是刘部长的？！

“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米娜说完，拿起手机出去了。

“米娜的爱人在哪儿工作？她家住哪个小区？”他问得很随意。

这次没人能接这个话茬，宴席突然冷场，请客的人赶紧打圆场：

“听说她爱人是常年驻外，她家庭的情况也很神秘，估计只有监理室的人清楚。”

米娜很快回来，面色正常，看看手表，提醒说时间不早了。

“米娜，家里的人找你有急事吗？”请客的人显然想着延长时间。

“那倒不是，有工作要今天完成。”米娜解释。

“算了吧，刚才可不是单位的电话。”他很随便地说笑着，一副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你怎么办的样子。

“那个啊，那是我舅舅......”米娜摇摇头。

“舅舅？！你亲舅舅？”他显然被惊到了。

“那还有假？”米娜回答。

“奥～对了！我想起来了，财务那儿有急事请示......”他的态度变了，聚餐很快就散了。

07

回程中，米娜还是安静地一直看着车外，他却在偷瞄着米娜；“鼻子有点像。”他试图从长相上，找出米娜和刘部长的共同点。

“到了！下车吧！”米娜跟随着大家一起走进电梯。

“米娜，去我办公室拿签发的文件。”他在后面说。

还是他的办公室里，他依然坐着，米娜这次选择站着：“刚才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就想站站了。”

“米娜，我们认识都有二十年了吧？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早，关系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近......”他边签署意见，边聊着。

米娜点头，不知是为了他签署的意见，还是认可他所说的。

“我们这么近，你有事情尽管说，和我也不用客气。等有时间去我家里坐坐......”

“好的，谢谢老总，现在我要去回复了。”

米娜走出来后就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他就站在门口，看着米娜走过三个门，进了监理室。

“我还是我，距离还是一样的距离，今后每走一步，还是需要看清楚脚下。”米娜正襟危坐，拨通了桌上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