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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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时隔多年，肖城再次踏入了赵家村。

昨天晚上母亲的一通电话后，肖城抽了一晚上的烟，烟头洒落一地，在天微见亮的时候还是起身收好了行李。

她说：你舅婆念叨你好久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也不回去一趟。

一路上，他的思绪都乱糟糟的，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头绪也没有，就只是放空了自己，让多年来被压抑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自己的脑门。

太难受了，三轮摩托车的嗡嗡声吵得他头痛，他按了按太阳穴，看着渐渐靠近的赵家村牌坊，深呼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

对，本来就没什么。

舅婆见他来了，精神也还算好，皱巴巴的脸神采奕奕的，打趣他的时候还不忘挥手比划。

“阿城又变成白白净净的啦，当初你刚来那会儿也这样，嫩生生的，老讨喜了。就是没几天，就成黑炭了。”

“本来多腼腆呀，结果没多久，啥混事都干，摸虾掏蛋的，三两天往山上跑，就没消停过。”

“你啊，从小就俊，又机灵，舅婆看看，现在都成大人物了。我家阿城啊，就是厉害。”

舅婆那絮絮叨叨的劲儿，显然没有一点多年不见的生分。这让肖城更加无措了，这几年来肖城的生活里，已经被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满了，那一个暑假的相处，早就被挤到了一个小角落里，落满了灰尘。

走到院子里，看着他当初极为喜欢的芒果树，如今已经高大许多，鬼使神差的，他三两下爬了上去，寻了那时候常坐的位置坐了下去。

“喵~”

肖城坐下后才发现，在他稍高一点的树枝上，站着一只黑猫，此时正直勾勾地俯视着他的位置，肖城伸长胳膊，试图触碰它，树下又传来了一声低喝：

“小黑！下来！”

是隔壁的四叔公。四叔公一边挥着手示意着黑猫，一边警惕地盯着肖城，神色颇为紧张。肖城喊了声四叔公，想解释自己并无恶意，可是四叔公已经抱着一跃而下的黑猫走了。

肖城坐在树上发了会儿呆，尴尬地下了树，往院子外走去，他想出去散散步。

他漫无目的地瞎走着，直到走到一片橘子林外，听到孩童清脆的嬉闹声从里边传来，他才停下了脚步，他细细地听了一会儿，才发觉笑闹声夹杂着几声“嘎嘎嘎”的惨叫声，还有石头落水的声响，他连忙走进去。

孩子们玩闹起来没个度，见鸭子在池塘里游着水，便嬉笑着往他们身上砸着石子，肖城进去阻拦时却已经晚了，已有三只鸭子漂浮在池塘上，一动不动，剩下的那只被救下后却还一直“嘎嘎嘎”地叫，显然吓得不轻。

孩子们却早已一哄而散，完全没有作恶后的歉疚与不安，肖城对着这死伤严重的鸭子们，一时束手无策，直到有其他路过的村民发现，给他说了这是舅婆家的鸭子，他才匆忙地找了妙丽姑妈过来帮忙处理。

一阵忙乱过后，鸭子被带回了舅婆家，妙丽姑妈一路骂骂咧咧地，直喊着要找孩子家的大人算账。到家后，更是唉声叹气地说道：“剩下的那只怕也是活不成了。”

鸭子就是要群养才养的好，这时失了伙伴，多半活不成。

肖城听得懵懵懂懂的，却在接下来的两天彻底明白了妙丽姑妈的意思。

鸭子一整天下来，都蔫蔫地蹲在角落里，也不吃东西，妙丽姑妈实在心疼，便把它送去给老李叔，他家养了一大群鸭，想着给它重新找个伴，看能不能好些。

肖城心里惦记着，便跟上去看，却看到它与老李叔家的鸭子泾渭分明，它自己孤零零地游在池塘的另一边，时不时地还会有其他鸭子攻击它。肖城叹了口气，暗想：再过段日子就好了，融入新的群体需要时间。

可等到晚上，鸭子却自己回来了，第二天怎么也不愿意过去了，就自己呆在角落里，不吃也不动，妙丽姑妈似乎也不意外，叹了口气便再也不管了，大有过两天把鸭子宰了吃的意思。

肖城心里着急，他想做些什么。于是问了姑妈后，便去抓了些鸭子爱吃的蜗牛、虫子来。小时候顽皮，倒也还记得哪些地方可以找到这些，就是手法有些生疏。他匆匆抓了一些便赶回家，兴冲冲地放到鸭子面前，鸭子却一动不动，竟毫不动容，他看了一会儿，便急得直把蜗牛塞到鸭子半张的嘴里，却陡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嘎嘎”声，他吓得手一抖，只见鸭子站直起来，“你为什么不救救我的伙伴们，你明明可以更早一点地阻止他们的，你为什么要在外边站那么久?”

伴随着一声声惨烈的“嗄嗄”声，每句话都像针一样刺向肖城，不甘的怒斥萦绕于耳，肖城猛地松开抓着蜗牛的手，直往后退，匆忙间跌落在地，手按压在相粝的沙石上，磨出丝丝血痕，他才猛地惊醒，再看眼前的鸭子，分明如先前一般蔫蔫的，垂着脑袋，并没有挪动分毫，也并未分给他丝毫注意力。

他却如触电般慌乱站起，想要离开，却又听旁边突然传来一道讽刺:“你们当初也是这样吧？你们根本没想拉住他是不是？是不是？”

肖城转头看去，见到是四叔公抱着黑猫站在舅婆家门口，隔着一条巷子，向他发出刺耳的嗤笑。

见他转头看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肖城连忙撇过头去，未待他开口便落荒而逃。徒留凄厉的猫叫声于身后穷追不舍。他跑到自己休息的房子后，便紧紧合上房门，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我想拉住他的，我有想拉他的…...”

他抬起还在轻轻颤抖的手压了压心脏，随后十分坚定地告诉自己:“跟我没关系的。”

缓过劲后，肖城便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甩了甩带着丝丝血珠的手掌，撩起被子便睡了下去。

他太累了。

02

“抓到了!抓到了!”

“快！到山上去！我非得好好教训这小畜生不可！”

肖城脑子昏昏沉沉的，听着周围嘈曹杂的吵闹声，不由皱眉，疲惫许久的心尚未休息片刻又被吵醒，他不爽地出声，想让周围的人安静一点，发出的却是一声猫叫，他又叫了几声，却发现他接连发出的都是几声猫叫后，他方才的恼火瞬间冷却，心里升起浓重的不安感，他惊恐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似乎被装在一个麻袋里，晃晃悠悠地被甩来甩去，手只能紧紧抓着麻袋稳住身形，他不敢置信地又叫了几声，“喵喵喵”的叫声犹如来自幽冥的无尽恶意，他被这声音震得心神恍惚。

耳边还是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声音都颇为熟悉，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突然，他感到自己像是被抛了出去，猛地被砸到地上，他不由惨叫出声，凄厉的猫叫声却惹得孩子们大笑起来。

“肖城，你之前不也说讨厌这畜生吗？快，你先去，看我们玩不死它。”

乍一听到这声音，肖城以为是在叫自己，尚未反应过来，便发觉有人拉扯着麻袋，他才惊觉彼肖城非此肖城，他来不及细想怎么回事，生怕那人真的要弄死自己，连忙挣扎起来，骂骂咧咧地却发出一连串的“喵喵喵”，突然，他眼前一亮，小孩已经拉开了麻袋伸手向他，他挣扎得愈发厉害，连连抓了小孩好几下，他想趁机逃跑，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幸好小孩被他抓伤以后就后退了，不再试图动他，可惜还没等他松口气，又被一颗颗小石子砸中，原是围着的那些小孩见近不了他身，便开始拿石子砸他，他想躲，却又站不起来，这一刻他感到十分绝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猫，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打着。

他努力睜开眼晴向围着自己的那群人看去，却惊觉他们竟是自己小时的小伙伴们，甚至里面的肖城真的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这下子肖城彻底懵了，他惊愕地看着那个肖城，心里的绝望几乎快要灭顶。

他想起这是怎么回事了！

突然有颗石子砸中他脑袋，恍惚间，他看到了沈俊冲过来的身影，脑子“嗡”的一声，陡然惊醒了！

他蹭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抬手一抹额头，全是冷汗，后背也湿哒哒的，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刚的梦太真实了，他缓过神来后才发觉手疼得厉害，原来是刚刚惊吓之下，被沙石磨破的手掌被他紧握着又渗出了血。

他看着渗着血珠的手掌，又翻过来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里光滑如初，小时候的那几道抓伤，早就没了痕迹，可他还是拿起了自己的背包，找到几个创口贴，把手背细细地掩盖上。

“不是我。他看着自己手背的创口贴，如释重负，“没有抓痕了。”

怡好这时妙丽姑妈叫他吃晚饭，他简单地梳洗后便去到了食厅。

趁着吃饭的间隙，肖城假若不经意地问起四叔公家的猫。

“那只猫啊?它可享福了，你四叔公把它当儿子宠呢。”妙丽姑妈一听他问便立马说道，语气却是不以为然。

“那只猫不小了吧?我记得我小时候来住的那会儿，四叔公就养着它呢。”

“唉，你小时候看到的那只早死啦，你刚看到的那只是你四叔公后面重新养的，就是感情深，还叫小黑。”

“死了？怎么就死了？当初我走的时候它明明还好好的…...”

“唉，当年……当年你也知道的，就那只猫重感情，天天上山去找人，怎么说也不听，后来有一天，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多半是死山里头了。”

肖城听完，便也不再言语，沉默地吃完饭，便又回房去了。

进了房间，肖城倚着门抬起手，看着自己手上的那几个创可贴，心底茫然。

“重感情？怎么一个个那么重感情干嘛呢？一个重感情就赔了性命。值得吗？”

03

第二天天蒙蒙亮，肖城便收抬好行李告别了舅婆，启程回家。他背着背包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看着朝阳缓缓升起，这几天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终于呼出，舒畅不少。

“阿城?是肖城吗?”肖城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男子向他跑来，他疑惑地等在原地，

细看了许久，才略带迟疑地开口叫到:“赵杰?”

“哎，是我，这么久没见，你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聚聚，这就要走了？不够意思啊，走走走，我带你逛逛，晚上一起喝几杯，明早再走也不迟。”

肖城僵笑着应和，心里却一阵烦躁，这赵杰小时便长得比其他小孩壮硕许多，如今更是十分强壮。他只能被拉着往回走。满腹的拒绝无从出口。

于是肖城被迫仔仔细细地参观了儿时旧地，而走到后山那里的时候，一路上跟个话痨似的的赵杰却十分安静，肖城和他并肩站着，沉默地看着这片地方，这片昨天还出现在他梦里的地方。

“阿城，你说我们当初是不是…...”

“时间也不早了，不是说喝酒吗，走吧。”肖城截断了赵杰的话，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赵杰看着这样的肖城，嘴巴张了张，到底没接着说下去，转而道:“走，今晚一定喝个痛快。”

肖城知道赵杰刚想说什么，到这后山来，能让他们十年后都依旧寝食难安的回忆就只有沈俊了。

沈俊是四叔公家的，当初他和沈俊是赵家村唯二的两个外来孩子，其他孩子都是村里长大的，而他们是借住的。

村里的孩子排外的很，不好相与，肖俊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融入进去的。只是沈俊来的比他还晚，他性格又内向，便时不时地会被欺负。

他对沈俊这个跟他一样的孩子颇有些同类人的亲近，所以也想带他一起玩，但是孩子们向来大大咧咧的，根本不懂沈俊扭扭捏捏的姿态，便不大爱搭理他，肖城无法，便只能眼看着这状态延续。

所以沈俊多数时间还是自己跟着他家的猫玩，只偶尔跟在他们后面跑。

有一次，赵杰带着孩子们玩疯了，一时没注意，把四叔公家的院子整得乱七八糟，他精心养护的花草树木都遭了难，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没办法补救了，恰好四叔公又在那时突然出现，他们吓得四散开来，徒留四叔公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后面追赶。

随后，每个孩子都被父母揍了一顿，压着去四叔公家认错道歉。孩子们心里那点懊悔全被羞恼冲散，赵杰召集了大家伙儿商量计策，想要再扳回一城。

可他们不敢直面大人，去整四叔公，于是躲开了沈俊，商量着要抓了他们的猫教训一顿报复。

肖城本不想跟着掺和，四叔公震怒的神情还在他脑子里呢，而且沈俊可是很喜欢那只猫的，他也不想让沈俊难过。

可孩子们群情激奋，根本不听他的劝解，更不给他离开的机会，他不想失去这好不容易处好的关系，便只能跟着一起行动。

只是玩玩而已，没事的。肖城劝服自己。

这毕竟算是肖城第一次干坏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愧疚。而且，后面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

他们没想到，沈俊会跟上来，更没想到平时胆小怯懦的他会勇敢地冲过去想保护那只猫。

04

“你好几年没回来了，这村里开了几家店，保准好吃够味。”

赵杰豪爽的声音拉回了肖城飘远的思绪，他看着眼前这个阳光爽朗的大男孩，根本看不出小时候顽皮的影子。

他们都变了。变得越来越好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肖城静静地跟在赵杰后面，到了他家院子，才发现空荡荡的，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赵杰这才说道:“其实我也不住这儿了，十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没多久我爸妈就带着我离开了这儿，去了县城，只是今天到底日子特殊，我每年都会回来看看。”

听罢，肖城才惊觉今天是沈俊掉下山的那一天。

他也不是不记得，只是被他刻意遗忘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后山，那个沈俊摔落的地方，却又马上狼狈地移开目光。

一时间，鸦雀无声。

赵杰安静地张罗着刚刚打包的吃食，随后招呼他坐下。

令人窒息的静谧才被打破，他们不约而同地略过刚刚的话题，聊着彼此的近况，酒过三巡，脑子便晕乎乎的。他看着赵杰又哭又笑，迷迷糊糊地喊着什么，他听不清，也不在意，只静静地喝着酒。脸正对着后山，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定住视线。

那一天，月光出奇地亮，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惊恐慌张，树杈的倒影张牙舞爪地，像蓄势待发的怪兽，而沈俊，在冲出来的一瞬间，就踩到了一颗小石子，在混乱中失足滚落下山。

他们也试图去拽沈俊的手，可是来不及了。如果，他们早点认错，不去招惹那只猫就好了。

05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被这意外吓得四散奔逃，谁也没有再去注意那只猫。

也有几个往沈俊滚落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想去找，但那面山太陡太险，他们没走几步便不得不害怕地停下。他们再不敢往下了。

肖城于是转身便往回跑，他从没那样快地跑过。他憋着一口气，死命地跑。他跑到了舅婆家里，喘着粗气，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断断续续地说明了沈俊摔落山里去了。

他记得那天舅婆大惊失色的样子，还有四叔公茫茫然看过来的眼神，似乎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怎么了，下一秒却陡然冲过来拽着他问，一边拉着直往山上跑，他被四叔公的狠厉摄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舅婆慌里慌张地去喊人。

那一天，漫山遍野的都是光，呼唤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一天，平时气焰嚣张的孩子们都垂头丧气的，吓得毫无血色。

后来，终于找到了沈俊。送往医院后，却抢救无效。

事后，他们哆哆嗦嗦地说着，“我们只是想去玩…没想到…没想到…我们要拉住他的…没拉着…没拉着……”

四叔公坐着看着他们低诉，而他们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睛。

肖诚低头看着手上的爪痕，心底茫然，怎么就这样了啊？

而小猫，正冲着他们喵喵直喊，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

后面，肖城也忘记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