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片沙漠的边缘,常有旅人途经——沙漠让人乐于远行。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指着远处一座沙丘说:“我家就在另一端。”
他异常冷静,不露一丝欣喜。根本不像历经长途跋涉的人,在即将到达终点时所拥有的情绪。
“那应该加快脚步。”我说,“我们可以到那儿美餐一顿,然后洗个澡。之后过你的太平日子,我则继续我的旅程。”
“时间还早,让我做些准备。”他长舒一口气。
“我为寻找宝藏出发。”他开始诉说自己的经历。
我始终认为这种事都是由不劳而获的想法驱动。对此十分鄙视。见他两手空空,我心知肚明。
“找到了吗?”我问,有点幸灾乐祸。
“没有。出发时我才九岁,经历了二十多年才又回到这里。此刻我能感受到家的气息,但这令我心跳的厉害。”
我想告诉他,当从家门口出发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一趟归途的开始,但我猜他早就知道了这点。
当归途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这似乎是自作自受,但也成了堪比朝圣的伟大征程,将带给余生不尽财富。
我希望他的旅程能对那些仍对宝藏心存希冀的人有些警示。
以下是旅者的讲述:
一
很早之前,我的父亲得到两把钥匙和一张藏宝图。他把路线记在脑子里,将地图付之一炬。
那时他还不认识我的母亲。
他知道,那将是一场遥远而艰险的旅程,得先做些关于人生的大事。
于是,他娶了我的母亲,不久后有了我。
父亲告诉我,钥匙和地图来自塔克拉玛神,并嘱咐我保守宝藏的秘密。
两把钥匙只能开启一个宝藏,他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更猜不透为何宝藏一定要用钥匙才能开启。如果藏的隐蔽,这完全多此一举。
但这让他燃起希望,同时也背上了负担。
我九岁那年,母亲病故。父亲再也控制不住多年的欲望,带上我出发了。
目的地在接近沙漠另一端的山里。
我们历尽跋涉,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闯入了盘踞在沙漠腹地一片绿洲的强盗地盘。父亲被杀,随之消失的是那副藏在他大脑中的藏宝图,在他临终前,右手紧紧握住挂在他胸前的两把钥匙。我摘下钥匙,挂在自己胸前。
我被强盗头目的母亲收留。
她似乎不懂养虎为患的道理,也或许她认为爱能让我忘记仇恨,但她错了。
二十岁的时候,我暗杀了强盗,替父报仇。即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每想到,我就愧疚无比,但始终没有后悔。
我仍然保守着宝藏的秘密,那两把钥匙我几乎一直随身携带。即使强盗的母亲为了让我尽快忘掉父亲,禁止我把他的遗物带在身上,我也只是把它们悄悄藏起来,每天都会想方设法看上一眼。它们看起来很普通,没人会把这当回事。
二
我离开了那里,来到沙漠另一端的聚居地。
后来遇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楚楚可怜,说自己被诬陷为女巫,经常遭人凌辱。这让我心生恻隐。我感到与她同病相怜。
后来她让我娶她。她的容貌曾经让无数沙漠中的汉子垂涎,而她最终看中了我,这让我受宠若惊,并怀有一些不解。
“你需要一个女人的爱。”她的的双眸里闪着光芒,如同与沙漠扣在一起的墨蓝的夜空中闪烁的星。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才意识到,来自女人的爱是神赐给每个男人最珍贵的礼物。
我娶了她,没有婚礼,如果非要有个结婚前后的界限,我只想到我对她了一句话,“我愿意跟你一起忍受接下来的日子。”
我们搬到一个鲜有人至的地方躲避人群。
我很享受结婚后的生活。妻子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最重要的是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爱,这对一个漂泊在外的人无比珍贵。
我打算告诉她关于宝藏的秘密。
我拿出钥匙,说:“这是能够开启一处宝藏的两把钥匙。”
她正端着一盘沙棘果打算递给我。平时见到这幅画面,酸爽的味道会通过视觉传到我的嘴里,伴着舌根一紧,口水迅速充满口腔。
但此刻,我的头脑中容不下这种浅薄的感觉。
没等我说完,她就打断我:“见到它们,我好像感到了一正一邪两股力量,这真神奇。”
第二天,她告诉我:“有个神明在梦里告诉我,这两把钥匙有一把属邪恶,另一把则属纯正,用邪恶的钥匙打开大门,就会有祸事降临,用纯正的钥匙打开才能顺利进入宝藏。”
“是塔克拉玛神?为什么我从来没梦到过他?”
“大概就是他,不过神明的事,我可猜不到。”她用手勾住我的脖子,微笑着说。
我终于理解了有关这两把钥匙的一些玄机。我知道,这是塔克拉玛神设置的最后一道防线。
“为什么不让我们的生活富有些呢,这样我们就会更加幸福。”有一天,她对我说。
“那我们得祈祷些财运了!”我打趣她。
“我们为什么不去寻找宝藏呢?”
“亲爱的,我过去的不幸跟这事有很大关系,它似乎只给我带来了灾难。”
“不,它们把你带给了我。”她抓住我胸口的钥匙,对我说。
她说的没错,不过我仍然没有被说服,我早就对宝藏失去了兴趣,尤其想到父亲经历和结局以及我以往的不幸。
而我之所以还时刻将钥匙带在身上,是因为我感到我的父母的灵魂都系在了上面。
但我的妻子是个对金钱有些狂热的人,当然这不妨碍她对我的爱,至少当时我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她偷走了钥匙。我四处找她。我能够原谅她,毕竟对于金钱的渴望无可厚非。
三
后来,瘟疫爆发,尸横遍野。在人烟稀少的沙漠,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我依稀感到这跟妻子和那两把钥匙有关。
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奋力挣脱几个强壮男人的押解。他们把她牢牢按住,用铁链锁住她的手脚。我冲过去,很快被全副武装的人推开,我靠近不了她。她浑身上下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那几个男人把她扔进一辆马车后的铁笼里。我看到从她的下体流出很多血,顺着她赤裸的大腿直流到脚踝,最后滴到地上,渗入黄沙。在她路过的地方到处都是鲜红的血滴。旁边一位老妇人悄悄说,她大概流产了。
我冲过去,一直追着马车跑。她怨恨的眼神让我心惊。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们停下来。那里矗立着几处断壁残垣,大概很久之前是座相当繁盛的城池。
他们生起火。跳跃的火苗辉映着夕阳,整个世界顿时笼罩在殷红之中。人脸,古城废墟,直至整个沙漠都被红色浸染,我妻子和孩子的血滴融进了这片红色里,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们开始围着火做仪式。
我得以靠近铁笼,看到铁笼中的女人,我的妻子,就那样呆坐着,唯有眼里的仇恨让人不寒而栗,即使看到我,也只是说:“看他们装模作样,多像一个个鬼。”
她蔑视的看了那些人一眼。
我泪流满面。
“你们把世界抓在手里,却还心虚!你们担心一切,甚至不相信自己的力量,让世界复杂到像个绞肉机。”她不再那么温柔,说话咬牙切齿。
“人类容不下异类!甚至那些跟你们稍有差别的同类也得不到善解,而被强行异化。”我听不进这些,只感到伤心欲绝。
“亲爱的,对不起。”她变得温柔起来。
“你怀孕了?”我问她。
“不要想那些了,这已经不重要了,况且他们是容不下这个异类的。”她温柔的看着我,此时眼里只剩下无奈,她也禁不住哭起来。“快走吧,”她说,“回家去,你离开太久了。”
这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泣不成声。
“我希望你能来这看看我。”最后她说。
四
我决定踏上归程,这让我稍稍心安。
那天,我看到悬在沙漠上空的村落,那是海市蜃楼。
光影的交织变换让我似乎看到了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家。在某段时间里,我失去了家的概念。这反到让我无比轻快,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背着家的包袱。你也许会认为这是件好事,会让生活轻松些,但我知道这只不过是空虚带来的醉生梦死。
但那一刻有了家的概念,我的生活又开始沉重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妻子的话一直在头脑中盘旋。此刻我恍然大悟,她是让我回到我的故土,就在沙漠的另一头,我需要穿过这片“死亡之海”,当然,里面有几个绿洲。
我特地从妻子被烧死的那个古城路过。这里也曾经生活着人,也曾是无数人的故土,时隔千年,此时没有人再想起它,更不会有人像自己一样尝试回到这里。我可怜那些曾在这里走出去的人,他们最终没能回来。
踏上归程的人大概都会可怜那些仍无心回归的游子。
“我希望你能来这看看我。”妻子曾这样嘱咐我。
几年来,我一直不敢来这里,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又想起妻子最后那哀戚的神情。
此时这里成了动物与植物的天堂,要知道,这在沙漠中多么难得,村庄变成绿洲,这是件美好的事。我相信这是妻子的灵魂显灵,她可是名女巫啊。
我坐在一截残垣下回忆我的经历,打算我的未来。
周围的藤蔓像着了魔,开始围绕着我疯长,它们甚至试图爬到我的脊背上,以争取更多的阳光,也或者想窥探我的心思。
后来所有藤蔓聚在一起,像无数条蛇,朝相同方向爬去,似乎在指引我去到什么地方。
我看到了,就是曾经生火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些灰烬。那天,火苗曾经在那儿跳跃,后来它吞噬了我的妻子。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闪着光芒的金属躺在那里。我走近,那群藤蔓绕过灰烬的残迹,唯独留下那一小片区域裸露着黄沙。一副地图赫然出现在眼前,上面清楚的标明了我跟父亲曾经走过的路线,直延伸到那个闪光的物体所在的位置,那里是座山。
我蹲下,拿起那个金属,正是我丢失的两把钥匙中的一把。
这分明就是那副藏宝图。
但我却再也提不起兴趣,因为心里想着妻子,甚至想到了我还没出世的孩子,她们永远消失了。
我收好钥匙。
她或许早猜到了我接下来的行为,或者根本就是她为我做的安排。
我终于知道,让她如此着迷的并非宝藏,而是与宝藏同在的灾难。
夕阳中,我似乎看到他那温柔的脸,微笑着对我说:“让我们各取所需吧。”
五
宝藏被赋予了纯净和邪恶两种属性,这是塔克拉玛神的警示。此刻,它只剩下了纯净的一面。
我把钥匙挂在胸口,决定去寻找宝藏,因为穿越沙漠需要钱。
我要为妻子和孩子立座碑。
出发前,收拾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根长长的头发,那是她的。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我仍然不断发现她的痕迹,像在刻意提醒我,让我不要忘记来这里看望她。
我把这根头发放到坟墓里,那根孤零零的头发,曾经长在一个美丽的女巫头上,此刻,一根头发竟然代表了她的全部。
我在梦里看到墓碑前长出了一株植物,变化成一个孩子,那孩子告诉我:“无论走多远,我的根就在那里,我哪都不能去。”
我不由自主去摸他的脸,这让我想到我的父亲。
我们来到一个水井边,沙漠里的水井比金矿还要珍贵,我看到我的倒影,分明已经脱离了我的神情动作,只是自顾自的眨眼,微笑,最后竟然说起话来:“回去吧,那里有你的父母和根基,即使一切都不复存在,你仍然可以在那找到力量。”
六
当我拿着钥匙来到宝藏的地方,一个流浪汉坐在那里。
他曾在一堆垃圾里找到一个藏宝图,他自称受到天启,那时候他才二十岁,当时他就许愿,要在这里等着拿钥匙的那个人来,分得属于自己的一份。现在他已年过不惑,过去的二十年他几乎寸步不离。
“我始终相信神灵是不会开玩笑的。”他看起来很兴奋。
“是塔克拉玛神?”
“正是他。”
“你确定这值吗?”
“不知道,但这种生活让我有了希望,否则我就只能在那片土地上牧羊,一生也只能这样。但现在,我有了闲情逸致。我用这些时间学了门手艺。看,我现在是个画家了,周围的山川,沙漠,夕阳都被我画了无数遍。不过,就在昨天,我所有钱都花光了,如果还没等到你,我就不得不放弃,但接下来,我大概可以靠画画养活自己。这对我来说比放羊要强。”
我愿意与他分享宝藏。
“几年前曾有个女人来过这里,她也拿了把钥匙,但当门被打开的时候,一群蝙蝠飞出来了。飞向了那边的人类聚居地。”他指指我来的方向。
“她告诉我她的男人会来这里帮我圆梦,你就是她的男人?”
“是的,她已经死了。”
“我很抱歉。”他说。
我摆摆手。
我们来到宝藏的门口,我把钥匙插进去。大门应声而开,露出一个山洞。
我们并没有看到想象中满眼金光灿灿的样子,而只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个粗笨的木箱,我们合力打开它,我有些失望,里面堆满垃圾一样的东西,是一摞摞的废纸、烂布料和几近腐朽的皮革。
画家拿起一页纸,看了会儿,竟激动的说:“这的确是个宝藏,这是一副画,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画法和景致。”他兴奋的叫起来,“我真想哭!”他说。
他又拿起一页,看了一眼:“不错,这的确是画稿,看,上面还标着日期。来自一个已经消失在沙漠里的国家,来自各个时期的画家。”
而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张被涂的乱七八糟的废纸。
我们又搜寻了半天,再无它物。我虽然失望,但却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毫无疑问,画稿归了画家,对我来说那毫无用处。
画家答应接下来的时间潜心创作,用所得的钱为我添置回家的装备。他对我感谢再三。说实话,我有点嫉妒他。
临行前,他送了一副画,上面是我的妻子,一个美丽的女巫。
她温柔的冲我微笑,就像当初那样。
我知道,在画家见到她的时候,也就是她用那把罪恶属性的钥匙打开大门的时候,她曾露出这样的笑脸。
最终,我依靠画家对我的资助跨越了广阔的沙漠。
(旅者自述完)
七
我耐心听完旅者的故事,很想发表点看法,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我要翻过那沙丘,寻找的我根基了。”他说。
“你准备好了?”我问。
“应该可以了。”
我们出发朝那沙丘走去。翻过沙丘,一片湖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朝他看去,他眼里含着泪花,仍然沉着。
“这就是你的宝藏。在你离开之后,这里发生巨变,一夜之间冒出了一片湖。”
他转头看我,眼里有一丝愤怒。
“不错,我就是塔克拉玛神,探寻到了这片大地上所有的宝藏,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看沙漠的颜色多像金子,但它们不是,因为太多了。如果把宝藏都公诸于世,它们将像沙子一样分文不值。”
“你让想拥有宝藏的人付出了太多。”他语气里带着怒气。
“我可不想让我的宝藏稀里糊涂就落到别人手里。用一生投机取巧的人不配拥有它们。那个画家,如果他只是在虚度自己的光阴,没有在等待的日子习得绘画的奥秘,那他找到的就不过是一团废纸。但即使是这样,这世间仍有很多更加宝贵的东西,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成全你们这些。”
八
我家就在水下,我的母亲也在那里。一瞬间,我懂得了我的宝藏。我愿意坐到湖边回忆我的母亲。——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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