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上的海狐狸

一

那时候，海狐狸还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狐狸，他浑身洁白。和你大脑中对于狐狸的印象没什么两样。他住在大海的另一边，我猜测，那应该是一座距离北极圈不远的小岛。

岛屿不大，这让他对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岛上有棵千年古树，时光让他充满智慧。狐狸非常清楚的记得第一次与树交谈的情景，那时他涉世未深。

“好大的树啊！”狐狸感叹。从一出生他就生活在这里，原本应对此习以为常，但那天他突然意识到如此巨大的树并非寻常。

“再过几天，我就整整一千年了。”大树传来像打雷一样的声音。狐狸从没听到大树说话，他着实被吓了一跳。

“一千年？”狐狸想象不出一千年是什么概念。

“这么说吧，一千年里，要有三十六万五千个日出日落；月亮要经历一万二千次阴晴圆缺；会有成百上千只狐狸出生和离开。”

“离开？”狐狸其实大概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就是死亡。”大树冷静的说。

“它大概也会陪我走完一生，然后仍然健壮的活下去，迎来新生的狐狸。”狐狸这样想着，有点伤感。

二

有一天，狐狸对树说：“我要离开这里，出去看看。”他故作镇静。

树显然有些诧异，但仍然沉着。

“走吧。一千多年的时间，我经历了足够多离别。”

它略一停顿，接着说：“之前都是死亡把他们带走。你是第一个主动选择与我远离的。我已经数不清曾有多少只狐狸在我脚下死去。我承接了太阳给他们的养分，并安慰自己说，他们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

“刻下你的名字吧。”大树继续说。

树身上已经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名字。树在生长，名字也在变大。上面的名字越大，就越久远。

他点点头，刻下了“海狐狸”三个小字，这是他为自己取的新名字。“终有一天，这几个字也会长大吧。”他这样想。

“这算是你留给我的唯一一个痕迹，说真的，我会难过。但我得到了不同的安慰，无论过去多久，我都会记得，有只狐狸，主动离开了我，他现在可能仍然快乐的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过着他想要的生活。我会祝福你，你是一只勇敢的狐狸。”

大树有些动容，之后突然沉默了。

“你在想什么？”海狐狸问。

“哦，你让我想起了我还是颗种子的时候。这真难得，已经过太久了。”

“嗯？”

“我随风飘到这里，那是我唯一一次旅行，可惜那时我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后来我扎根在这里，直到现在。”

“对不起！”海狐狸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道歉。

“没什么。一颗不起眼的种子，它会生根、发芽，然后慢慢生长，等它长大，谁都将拿它毫无办法。”

“我会想你。”海狐狸哭着说。

但树并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但你应该记住，命运有时会把你交给一个未知的世界。这时候，你应该坚信它的真实。”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的打算，那样的话我心里就会有所准备。”

他不仅有千年的阅历，而且能够理解每个涉世未深的生命，自己也总是表现的童心未泯。

“快走吧！我一大把年纪了，可不想在一个只活了几年的小家伙面前落泪。”

海狐狸依依不舍的告别了大树。

树能理解自己的决定，这让他更加坚定。同时，他有点可怜大树。海狐狸很庆幸自己不是一株植物。

“但也许漫长的时间能为他弥补这些。”海狐狸安慰自己。

三

在即将离开这座小岛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长相奇特的精灵。

“我猜你不会再回这里了。”精灵的眼里透着让人难以察觉的精明。他能透过眼睛看到内心，这点很可怕。

本来海狐狸的心已被即将展开的远航占满了，实在没有心情与它搭茬，但这句话还是让他有些震动。在内心深处，他承认这是必然的结果，但却不敢让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他会对自己说谎：“毕竟，未来的日子还长，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如果你认定世界只有这么大，你会安于现状。”精灵接着说。“但当你了解到，天底下同时生活着成千上万只狐狸，生活在一块你从没见识过，比你到过的所有地方都大的多的土地上，你就开始不安分了。你听从了自己的意志，这很好。不需要什么理由，梦想这个词足以让任何理由黯然失色。”最后这句话，精灵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海狐狸不得不承认精灵说的很对。

精灵告诉他：“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人的天下，他们是那里的强者，有时候会找狐狸的麻烦。我可以把你变成他们的样子，就像我这样，你可能会方便点，这样就可以按他们的方式生活。”

“作为交换，你得给我你的身体。并且你得答应我，永远不要回来，因为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狐狸是这里的智者，我很愿意成为你，这不是虚荣，跟你一样，这是梦想。当然，我会给你我的一切，这很公平。”精灵说。

海狐狸怀疑是精灵让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但他没觉的这样有什么不好。

之前，他只知道眼前的这片小天地，他很快乐，庆幸自己成长在这样一个能够满足所有需求的空间里，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这种状态完全可以持续到生命最后一刻。

而现在，他又庆幸自己有机会知道外面的世界，于是他不再能理解，过去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获得如此多的快乐。快乐就这样消失了，并且他不会因此有什么懊恼，反而耻笑曾经的自己是如此无知。

海狐狸同意了这项交易。有时候，一个人的心如果被梦想占满，就会显得薄情寡义。

“变化有点受罪，你得做好准备。”精灵提醒海狐狸。

变化过程比想象的还要难受，他的身体被往四周拉扯，海狐狸感觉自己几乎被拉断了，他没心情看自己正在扭曲的身躯。剧烈的疼痛让他流不出眼泪，这更增加了难受的程度。

时间持续的不短，他昏倒了。等醒来的时候，透过朦胧的双眼，他看到了站在眼前的“自己”，那个经常出现在水中的倒影，已经脱离了自己的灵魂，跑到了对面，毫无疑问，里面的灵魂已换成了精灵。他爬起来，透过身边的一滩水，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真的变成了精灵的模样，只有耳朵没有变化，这将永远提醒自己曾经是一只狐狸。

“我们的交易完成了，但很抱歉，当时我被变成人的模样时，耳朵仍然保留了我原本的样子，因此我不知道人的耳朵什么样，我也仍旧为你保留了狐狸的样子。”精灵说。

“你要替我继续接下来的生活。我们也许不会再见，但今天的一切永远不会在我记忆里抹去。再见了朋友，一路顺风。”

海狐狸什么也没说，径直朝海边走去。

四

海狐狸开始感到梦想来的有些沉重。

他要独自乘船去一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地方，这有点不切实际。他甚至开始怀念过去的生活，而那样的生活只是几天之前的事，现在竟成了一种奢望。

“命运有时会把你交给一个未知的世界。这时候，你应该坚信它的真实。”海狐狸想起树的话，此刻，这句话很合时宜。

岸渐渐消失了，四周一片汪洋，而海狐狸是这片汪洋的中心，他只能随风浪飘摇。此时的生命如同一截勉强抓住大地的枯草，说不定一阵风吹过，就飘得无影无踪。

他感到生命没有想象的那么顽强。而他主动把自己托付给了捉摸不定的命运，与过去的生活渐行渐远。

风暴不期而遇，小船像水中的落叶飘摇不定，终于承受不住暴虐的巨浪，瞬间支离破碎。海狐狸抱住一块碎木板随浪起起伏伏。第二天清晨，大海又恢复了平静，而他开始感到绝望。

此刻，谁会想到，在无边无际的大海深处，会有一个本属于大地的生命在苟延残喘呢。

孤独的坚持，绝望的等待，这称得上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未知的恐惧伴随周围。他想到死在大树下的前辈们。他们临死前那一个个狰狞的面孔显现在四周的水里，那一双双凄楚的眼睛都在死死的盯着他。

终于，宇宙为他布置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看到了一座小型的冰山。

就在那座冰山上，他开始了另类漫长的旅行。

晚上，他抬头看着那颗最亮的星，那曾是他夜晚的指向星。此时，巨大的冰块再也不会按照他的意愿航行。但当看到那颗星，他仍会不自觉的涌起一股暖流，不过理性很快告诉他，那股暖流的根源已经不复存在。

浩瀚的星空让海狐狸夜不能寐，甚至有些惶恐，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宇宙的无边无际，每一颗星都那么遥远，那葳蕤的光芒，如梦如幻，就如同他前方的路。在过去的某个时候，宇宙也曾关注过他，让他来到这个世界。而现在，宇宙似乎把他忽视了。

五

日出日落，海狐狸才知道时间仍在运转。

睁眼的那一刻，他总满怀期待，因为时间悄悄度过了一整夜，他期待在漫长的夜里发生了值得惊喜的事。但周围总是一片寂静。幸亏早晨那抹红霞，给他稍稍的安慰。他期待这一天早早过去，但是，这样的期待似乎没有意义，因为等待他的仍然是另一个相同的期待，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但那天，发生了些变化。

他发现冰山里冻了条鱼，大概它已经被封到冰里有些年头了。或许它的年龄能比上岛上的老树，海狐狸想着。透过冰，他看到鱼圆睁着空洞的眼睛，仿佛是在望向久远的过去。

它仍在沉睡。

冰山在融化，那条鱼越来越接近表面。终于有一天，整个身体完全露了出来。竟开始慢慢动起来，最后跳到水里，海狐狸惊奇的看着这一切。

鱼缓慢的向四周看看，一脸疑惑。显然没弄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它终于发现了海狐狸。

“不好意思，刚才我大概睡着了。”鱼有些窘迫的说。

海狐狸被这突如其来的交流弄的不知所措。

“没关系。”他只好这样应答。

“这儿有点冷。”鱼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它又不想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就这样，鱼来到了海狐狸的身边。

鱼似乎永远安静不下来，它总是在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大多数时候，海狐狸总是倾听。他愿意倾听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听到另一个生命的诉说，这是宇宙赐予的莫大安慰。这让他觉得，宇宙并没有忽略他。他向鱼倾诉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的烦恼。

鱼的对之前的记忆已经没有了，海狐狸不知道在它被冰封到冰山之前有着怎样的经历。或许这是好事，因为记忆总会带来伤感，尤其在这种情况下，忘记自己的过去是件幸福的事。

“在这里，我可能很危险，这里有一种很大的鱼，能一口吞掉数不清的小鱼，我亲眼看到过。”海狐狸分不清这是不是鱼随便说说而已。也可能这只是它留存在记忆里的痕迹吧。

“你可以离开，为了你的安全。”海狐狸违心的说道。

“如果离开，我可能会很难过。”话刚出口，鱼就然意识到自己透露了心声，有些难为情。“我是说……，我大概应该留在这里休息一下，我有些累。”鱼这样解释道。

后来鱼总是说：“不早了，我想我该走了。”它慢慢转过身，游几下，等着海狐狸说挽留它的话。

每次海狐狸总是说：“好吧，……，当合适的时候就回来陪我说话。”

他知道，鱼一旦离开，再回来的可能微乎其微，因为海洋太大了。在茫茫的大海里，去找到一个飘摇不定的东西很困难。很多人都是只对第二次发生的事叫做巧合和命运的安排，但是他们都意识不到第一次的相遇同样是靠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可能性，只是在我们想到之前，就无缘无故的发生了，有点莫名其妙，但我们却习以为常。

海狐狸这样回答之后总是会后悔，他担心鱼真的离开。

但他多虑了。每当这个时候，鱼就会回过头来，故作为难的说：“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让我走，那我就再留一段时间。”

冰山仍在融化，水流不停的往下淌，沿着冰山从上往下向四面八方直接流到海里，鱼便在缓缓的细流中游玩。

六

后来鱼发现水的流速越来越大，在冰山的每个方向上都形成了涓涓细流，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个好现象。于是它告诉海狐狸：“冰就变成了水，那冰山会越来越小，会不会有一天冰山不存在了？”其实鱼已经意识到了后果的严重性。

海狐狸有点不知所措，是啊，虽然冰山很大，并且大部分都淹没在水下，但是这样融化下去，总有一天会消失。一旦冰山没有了，那他真的毫无希望了，更糟糕的是，它不可能在水里呆很长时间，真到了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海狐狸有些坐立不安。

鱼思忖着，努力说出了几个字：“让我想想办法。”

海狐狸很感激鱼对他的不离不弃。但这显然没能给海狐狸宽多少心，因为鱼太小了，海狐狸并不看好眼前这位朋友。

“你为什么不能在水里生活呢？”有天鱼这样问海狐狸，显然它不太了解狐狸的习性。

海狐狸从没有想过要到水里去。精灵说把所有的本领都给了他，不知道精灵是否有在水里生活的本领。

鱼鼓励他说，下来试试吧，或许你会喜欢这里。

于是海狐狸战战兢兢的下到水里，当他的脚离开了冰块，他就开始本能的大呼救命，四肢不停的乱抓，直到脚踩到冰块的时候，才会安定下来。后来，他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最终放弃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冰山仍在融化。海狐狸更加焦躁了，而鱼一直把下巴放到冰山的一角上，左右晃动着尾巴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静静呆着，不再主动说话。

海狐狸说：“能陪我说话吗，我可能要死了，有点害怕。”

鱼就会温柔的安慰说：“不会的，我会想办法的。”

仍然，海狐狸不太看好眼前这位同伴，他更愿意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做些准备。他开始回想自己出行的初衷，开始回忆大树，当然也会想起那只精灵。

没有风，冰山总是纹丝不动。

“你不觉得只要冰山动起来，我们就有希望了吗？”鱼对绝望中的海狐狸说。

“可是冰山这么大，它怎么可能按我们的希望动呢？”海狐狸有气无力的说。

“让我想想。”鱼开始继续冥想。

冰山上的水不停的流下来，在有些地方冲出了一条浅浅的细流，这些细流经常将鱼冲出老远，它再努力的游回来。

“冰山好像在动！”一天，鱼突然这样说。海狐狸立刻精神起来，他向四周望去，并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们在移动；他伸出手，也并没有感到有风吹过。

但鱼感觉到了，它看到了一丝曙光。

“啊！我想到了。”终于有一天，鱼喊道，“如果将各个方向留下来的水，都汇集起来，让它在朝同一个方向流到海里，那么冰山就可能更快的动起来了！”

他们看到了希望，海狐狸又重新振奋起了精神。他感激鱼为他做的努力。但他并不懂得如何表达。

他们捞到一个坚硬的漂浮物，海狐狸沿着冰山的底部开了一圈水渠，从上面流下来的水就汇聚到了水渠中，然后他在水渠上朝外开了一个口，水就湍急的流到了海里，他们真的感觉到了冰山的移动。

虽然海的边际从来没有在海狐狸的头脑中形成过，周围仍然是一片蔚蓝，但海狐狸深切的感到，岸就在远处的某个地方等着，只要你一直的把它默记在心里，它一定会在你最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出现。

冰山动起来以后，鱼就跟随着冰山游动，它又开始不停的说话了，海狐狸也更懂得如何跟鱼交流了。从那以后，鱼就从来没有休息过。有时候，鱼会被冰山上流下来的水冲跑，海狐狸就会冲着鱼喊：“游快点！”

鱼就会努力的游到冰山附近。但鱼的话在慢慢减少。

有一天，鱼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海狐狸仍然不懂得挽留，但是鱼仍然没有离开。直到很久以后，海狐狸才意识到，那时的鱼已经疲累不堪，它似乎没有更多的力气说更多的话，但它仍然在坚持。

那天，当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海狐狸睁开了眼睛，这次，漫长的黑夜没有让他失望，远处，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点，他兴奋起来，他马上想到了鱼，但是鱼不见了。或许它知道海狐狸的理想，它知道岸就在眼前了，长期以来的相处它了解海狐狸要的是什么，这一刻迟早要来。鱼是要在水里的，而狐狸是要在岸上的。

但海狐狸知道，鱼一定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他，但是现在唤它回来肯定是徒劳的。

黑点逐渐沿着海天的交界线长成了一条黑线。黑线越来越粗。终于，幻化成了海岸。

当希望变成现实的时候，你内心会变的悲壮，内心的潮水涌动不息，而脸上会有片刻的冷静，然而内心的潮水最终会冲破这种冷静，它将变成奔放的泪水涌出眼角，变成如洪水猛兽一般的呐喊，冲出身体，释放因内心的狂欢之火迸发的能量。而海狐狸，却异常冷静。他的内心已经变得跟海一样辽阔，他像海一样接纳了复活的希望。

鱼走了，他早已经在心底默默做好了准备，虽然那个念头从没有在脑海里出现过，但是他知道，那是必然的结果。

他很想念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