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天的人永远没有明天。
文:楹晞
算爹求你，来不及了啊
1
村口，那间低矮的茅屋在初冬肆意的风中摇摇欲坠，狂风卷着屋顶的茅草倏忽而去，只留下几根空木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老人的低吟。
茅屋的门半开着，屋里寂静的有些邪乎。老人半个身子摔倒在地，身体冰冷，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死去的老人叫董老汉，家中还有一个好吃懒做，嗜赌如命的儿子董明田。老人一家并不是本地人，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只是老汉的妻子在途径刘家村时因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董老汉怀着悲伤在这里安顿了下来，含辛茹苦拉扯大了唯一的儿子。谁知竟得到这样的恶果。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刘老汉。
每天去干农活无论多早，董老汉总会亲切的说:"早啊！"然而今天却没人回应，且房门大开着，不像是没人的样子。刘老汉觉得蹊跷，谁知一进屋看到的竟是这样的情形。
刘老汉匆忙的叫来村上的人，又托人去寻董老汉的儿子。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个不肖子竟还混迹在邻村的赌桌上。
"董明田，快回去，你爹死了……"，村里的人找到正在赌桌上眉飞色舞的董明田，二话不说，拖着他便要走。
"谁呀？真烦人。"董明田斜睨了一眼拖他的人，转瞬又聚精会神盯着手里的牌，不耐烦的推开拉他的手。
"别玩了，你爹死了，快回去看看。"来人一脸焦急，心里却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啥？你说我爹咋啦？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不甘愿的丢下牌，满脸的郁闷，这郁闷却是因为有人扰了他打牌的兴致。
牌桌上的人"轰"的笑出声，推搡着他:"二毛，你快去看看你爹还有气没？别是被你气死了啊？"
因为熬夜精神颓靡，董明田从椅子上站起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嘴里却还嘀咕着:"真他妈晦气，有空还一起打牌啊。"说完不情愿的被村里的人拉走了。身后又传来一阵爆笑。
磨蹭了大半天，当董明田在村人拖拉兼施下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不大的茅屋里里外外已挤满了人，一看董明田来了，都自觉的裂开一条道。
他看到了董老汉的脸，那是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发青的脸，董明田有些怕了，不自觉向后缩着身子，嘀咕着:昨夜也不过就是一点低烧，今儿咋就死了呢？我还欠邻村狗子二百块钱没还，老头子一死不就更穷了……。
正想着，村长走到了他面前，拉了拉他，示意他到屋外去，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明田，准备给你爹办丧事吧，别耽搁了。"村长想着，董老汉这一身也不容易，辛苦了一辈子，死的时候却孤苦伶仃，没人陪伴。
"啊？噢……"，董明田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也没听清他说了些啥，只听到最后一句是"等明天再说吧！"
村长看着眼前满不在乎，精神萎靡的年轻人，无奈的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2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董明田不知何时已悄悄溜了出来，此时他家的茅屋内外还有不少人在感慨董老汉的去世，作为老汉唯一的亲人，他却躲在打麦场的草垛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自从下午村长找他说了下葬的事，他就计划了这次出逃。
"办丧事，那不得花一大笔钱，我哪有那个闲钱。前天狗子还来逼债了呐，说不还钱就要打死我。家里的老底早都被我搜刮完了，狗子的钱我都还不知道怎么还。老头子，你别怨我，我也是没办法……"董明田躲在草垛里自言自语起来。
"董明田""董明田""明田，你在哪儿啊？""二毛""唉，这孩子去哪儿了？"……
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董明田知道这是寻他回去办董老汉的丧事的，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是蜷缩着身子，钻进草垛里。还好天足够黑，董明田在心里暗自庆幸着，老天爷啊，你可算帮了我大忙。
不知何时，叫喊声已经散去，董明田也在草垛中昏昏沉沉的睡死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打麦场静寂的让人窒息。董明田舒展了下自己的身体，适才觉得饿了。环顾四周，远处的地里少有人影，村里刚死了人，还没葬呢，全村人都挤在董明田家门前，商量着该怎么办。
董明田胆子渐渐大了些，他瞧着四下无人，飞快的溜到附近的菜地，偷了几个萝卜，心满意足的回到草垛里啃了起来。
老爹还没下葬，他也不敢露面，只能在打麦场躲着，边观察自己家里的情况。晚上，他听到家的方向又喧闹起来，隐约传来村长的声音，大概他们正在为老爹举行葬礼吧！零星的几点鞭炮声像董老汉的人生一样孤寂。
夜深了，倦意又一次袭来，董明田只觉得眼皮越发沉重。
3
"爹，别吓我，别，别吓我……"，不知过了多久，董明田惊叫着醒过来，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滴，他仿佛听见老爹低沉的哭诉。他心里一惊，"噌"的一下坐起来，警觉的环顾四周，瞪大双眼，喉咙里干咽着唾沫，他实在是怕极了。
低吟声又在耳边传来，他吓的抱紧了头，把身子缩成一团，不时抬眼窥探四周。终于，他发现打麦场的东边有棵大杨树，残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但那声音像极了董老汉的低吟。董明田拼命地安慰自己:"不是爹，是杨树，是杨树……"。然而当他闭上眼，那低吟声又传来，索性董老汉那张愤怒铁青的脸也浮现在他眼前，他哆嗦着像一只受惊的猫。
这次董明田确实是怕了，他想起爹死那天的情形:早上起来，破天荒的，老爹居然还赖在床上，他呻吟着说不舒服，让他自己张罗点饭吃，于是他便跑了出去，去了邻村的赌场。
唉，真是火背到家了，早上好不容易搜刮的钱又输了精光，二狗的钱还没还上，不行，还是得翻本。
抬头老天已是黄昏了，他急匆匆赶到家，老爹却还在床上躺着，脸涨得黑红黑红的，因为痛苦五官都扭曲了，董明田摸了一下董老汉的额头，烧的大概可以烙饼了。董明田无奈的摇头，本想回来吃点饭再找点钱的，看来是没了。
仅一会儿，外面便开始狂风大作，看来要下雨了。董老汉勉强睁开眼，看到了坐在凳子上抠手指的董明田，虚弱的开口:"娃，要下雨了，家中的小麦还在外面晒着，那是一冬的粮食，我看它有些生虫了，晒了一下，你去收回来别淋了雨。"
而他却满腹抱怨的答:"我又不是佣工，回家连饭都没得吃，还让我干活……，你还有钱没有？拿点给我。"
老爹烧的通红的眼盯着他:"我哪儿有钱？钱不是都叫你拿去了吗？又赌去了？快去把麦子收了，算爹求你，快去，来不及了呀，快去……。"
他不耐烦了:"老家伙，吼什么，等明天天晴了收也是一样的。"说完摔门而去。
身后传来老爹绝望的咆哮:"畜生，等明天喝西北风去，你没有明天了呀，畜生……回来，你没明天了……。"
他大步离去，不去理睬老爹的咆哮，不过能想到老爹的脸肯定是愤怒的，气的发青。
想到这儿，老爹的咆哮如雷贯耳般传来，"没有明天了啊"，"这样下去，你没有明天了啊"，声音中夹杂着哭嚎，似乎还能从这声音中看到老爹愤怒的神色。
董明田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董明田被一阵冷风吹醒，昨夜也不知折腾了多久，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想起昨夜，他又是一身冷汗。他往家的方向走了走，发现他们正在准备将董老汉下葬，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依旧在打麦场待着，直到又一个黄昏来临，他起身向邻村走去。
4
"唉，董老汉真命苦，辛辛苦苦养了个白眼狼，听说又去了赌场。""可不是，唉，命苦呦！"
董老汉的死成了刘家村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孝子董明田也成了刘家村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甚至村人在教训孩子时也不忘加一句:"你要是学那个不成器的董明田，老子现在就打折你的腿"
……
一周后，邻村的人到刘家村串门儿，说董明田现在当了乞丐了。
"活该！""天道好轮回，上天饶过谁。报应啊！"刘家村的人又是一阵议论。不过，此后便也少有人再提起董明田。
邻村的路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人光着脚蜷缩在路旁，身上的衣服仅剩几条破布，像一堆垃圾似堆在路旁，旁边放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脚下还能看见凝结的血块，听说是被打折了腿。
原来那天看着老爹被下葬，他又来到邻村的赌场，又向狗子借了钱，但总不见赢。
狗子逼他还钱，好吃懒做的他连吃饭都成问题，又哪来的钱还那一笔"巨款"呢？他总是含糊其辞的说"等明天，明天还"，可是到了明天，他又有"等明天"。
果真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狗子忍无可忍，叫了几个弟兄打折了他的腿，但是偿还赌资了。
他便沦为了乞丐……
……
远处，一群孩子嬉笑着跑来，围着董明田哄笑，嘴里念着一首自制的歌谣:
邻村有个董老汉
生了个儿子董明田
好吃懒做不成器
爹死了依然来赌钱
口中有句口头禅
遇事只说等明天
董明田啊等明天
明天早上来讨饭……
他徒劳的扯了扯只剩几片破布的衣服，想要裹紧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声音，父亲的，乡亲们的，还有眼前这些孩子的……他发现自己还活着，哦，不，或许早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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