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走进瑜伽馆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个美貌的女郎。
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了。她前两次在我上班的时候来过我的银行柜台,办的都是特别简单的业务,开个信用卡啊,换个500元美金啊。
我其实不是一个喜欢记住顾客长相的人。只不过一来,她的确惹眼,浓眉长睫,大眼丰唇,再加上总是穿一身颜色浓丽的连衣裙,魏紫姚黄,橙红翠绿。这样自信招摇的披挂着上阵,想不被人记住也难。
其实二来嘛,也很明显,她一直在非常仔细的观察我。你别看我穿着银行制服,整天冰肌无汗的坐在柜台前面,我毕竟也是个女人。敏感的女人。
特别是她第二次过来办信用卡的时候。现在互联网那么发达,像她这样的年轻人不可能连这点程序都需要问东问西。她是特地来看我的。
瑜伽室里四周都是明亮的大镜子。我不动声色的上完瑜伽课。
去蒸桑拿的时候,她也进来了——好吧,想看就互相看个清楚。她是那种大骨架的美女,放在别人身上会显得多余的肉,在她身上就展开的特别的均匀,显出波澜壮阔起伏。
桑拿房的温度很高,没有习惯的人都不适应。她也一样,她几次站起身来,打开玻璃门透气,但是又不知为何舍不得走,只是一遍一遍的在我们几个人面前,用手耐心的擦拭着,顺着她的肌肤流下来的水珠——就连她身上的那些水珠都显得比别人身上的滚动的层次丰富。
我并不慌张,和往常一样足足蒸满20分钟才出去。她已经穿好衣服在外面等了。这次,她没有装腔作势的看镜子,而是直瞪瞪的看着我。
我的目光迎向她,相信自己的风度是好的。
“我现在是赵诚的女朋友”她也开门见山:“我们睡过了。”
我继续好整以暇。
“就在你去香港培训的那八个月里。”
竟然连这个也知道,看来不见得完全是空穴来风。但我面上还是纹丝不动。
新买的丝袜还是上周和赵诚逛街的时候一起买的。黑色的薄丝上绣着一个一个小小的甲壳虫,但是远看的时候,以为是那种平常的波点。我很喜欢,觉得十分趣致。不过现在看起来,的确还是像虫子比较多。我拿在手上摩挲着又叠上,决定光着腿更舒服。
“你怀孕了吗?怀孕了的话,去找赵诚。”我看着她,语气尽量真诚:“毕竟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
“你不退出?”她还不依。
“我退不退出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你说呢?”
“我要是你,我就退出,你知道他和我——”
“好了,够了。”我真的有点生气,我如果想看黄色小说,自然会找更好的途径。“那些细节你留着自己回味吧。”
女郎很生气的瞪着我,我不再看她,走出门去。出去的时候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平时走路回家的小半站路程,我打了一个车。
2.
家里乱糟糟的。新买的各种床单,杯碟,小植物等等,将我的蜗居完全占据的满满的。这周赵诚出差,周末回来的时候会一起拿到我们的新房去。
我看着那堆东西出神。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本来一开始就没有人看好过。
闺蜜说:“他的儿子已经12岁了,你确信这个后妈你能胜任?”
“能够的。那个孩子很粘我。”我想起小宝那张甜蜜的小脸。那个孩子的妈妈现在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女性专栏作家,成名作就是写了一本以自己为原型的一地鸡毛的婚恋小说。她平时应酬很多,并没有太多时间来陪孩子。
“赵诚呢?他的经济可以负担你们?”
“他的前妻完全不需要他负担。他的生意这两年上了轨道,足够他自己和他儿子。而我,还是只需要负责我。”
“你文艺小说看多了。”闺蜜以一个婚龄10年的成熟女人姿态,高屋建瓴的指导我:“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我的确天真。比如现在,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去和赵诚核实。虽然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但是因为还没有举办婚礼,因为我们还没住在一块,我老是觉得自己还是单身。
又想起了母亲。大概因为祖上的确阔过,所以她看谁都觉得别人小家子气。我当时曾经委婉的向赵诚提起这点。他马上心领神会,第一次外出请吃饭的时候,安排在本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
母亲一顿饭吃得沉默。出来的时候,赵诚开着他新买的宝马出来将母亲送回家,在进门的时候,我特地让赵诚下面等,自己随母亲上了楼。居然还痴心妄想的能够听到一两句好话。
“他有的也就是钱了”,母亲的声音里有着过来人的冷静和残酷,“如果以后你不能管钱的话,还不如不结这个婚。”我听了气得半死,二话没说就摔门出去了。
做人这样艰难。戏还没开场就已经被自己人累的半死。现在又出来一个外面的女朋友来打擂台。对了,她说她叫黎莉莉。没有人会忘记这样一个名字。
赵诚的电话照例在我洗完澡后响起。因为今天去上瑜伽课的关系,电话比平时晚了40分钟——已经这样熟悉彼此,再从头来过还真是不易。
对话都是例常。
“今天晚上吃的什么?”
“面条。”
“你上次不是吃那个胀气吗?少吃一点。”
“嗯。”
“我住的酒店挨着一大片草莓园,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筐草莓回来。”
“好的。”
“不过,回头胖了,穿不进衣服了,可不能怪我。”
我都差点忘了,我的衣柜里还有一件婚纱礼服。是上次和赵诚一起在香港买的,一个精致的小众的牌子。胸前折折叠叠的丝娟做成的花朵,臀部下方,也用同样的花朵勾勒出线条。最难得的是又不冗长,穿上高跟鞋将将拖在地上,刚好可以用手稍稍提带着。很适合,很完美,都不像是真的。
我把脸贴上去。那些细小的水晶的颗粒和柔软的缎面让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3.
第二天下班后,我按照约好的,去小宝的寄宿学校去看他。上次承诺的一整套恐龙立体画册,前天刚刚寄到了。
他一手抱着画册,另一只手拉住我的手,用额头轻轻抵着我的肩膀。相信我,那一刻,我真的心里对他充满怜惜,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愿意。要不怎么说没有小孩子世界会沉沦呢?的确如此。当然,这样可爱懂事的孩子也没有挽救一个破碎的婚姻,则是老天讲的另一则冷笑话了。
今天小宝有点欲言又止。我耐心的等着。
“我妈妈昨天来过了。”
“是啊,多好。她来应该的。”她一般每个周末都会匀出一天陪伴小宝,中途探访的时候的确不多。
“她说,等你们结婚后她也许会过来的少了,因为你会不高兴。”
“不,我不会不高兴。你告诉她。”我看着小宝的眼睛,诚恳的说。
“那你会不会不高兴,如果我和她见面越来越多?”
这个小屁孩,招数一套一套的。
我还是认真的想了一下,回答他:“也不会。我们大人都希望你能高兴,这是最重要的。”
“是不是你妈妈要在你们学校周围买房子了?”我脑袋里突然灵光一现。
小宝露出非常敬佩的表情,我知道我猜对了。
“你真幸运,真的。”我想起我的父亲。他自从和母亲离婚后就几年难得见一次首尾。当然,我母亲那个人——现在的女性都文明聪明得多。
小宝的母亲我也见过——不不,并没有开明到相约坐下来细数赵诚的种种。两个成年人,仔细将一个异性翻过来覆过去的讲,总觉得有点肮脏。这是我从我们某些男同事背后细数某个女同事的谈话中得来的。
我是在小宝学校的门口碰见她的。她出乎我意料的明丽和年轻。我以前一直以为小宝深重的大双眼皮和完美的下颌角来自赵诚,看到她后我知道自己错了。
我想起在赵诚的照相簿里看见的,还有他不经意间形容的她的样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将那些好看些的照片故意藏起,以免我多心。其实,果真是那样的话,赵诚就错了。不管前任现任,都还是风光体面点的好。人家自己不争气是一回事,故意去埋汰人家就等于埋汰自己了。
而且,小宝的母亲也没有赵诚形容的那么世故,开头的几句话和我一样说的磕磕巴巴。讲流畅了,才说:“小宝还是个孩子。我知道吃的用的,你们肯定都会面面俱到。穿的玩的倒是应该节省。小孩子耐不住性子,脑子跟不上脾气,有什么过分的地方还需要你们包容。”
我当时唯唯诺诺。后来一想,她也尽她所能,把能够包括的都包括完整了。
都不容易。看着小宝红扑扑的小脸,我想,他知不知道这周围的好几个大人都为了他殚精竭虑呢?
4.
赵诚回来的时候,我们将我蜗居里,一周以来囤积的小东小西都拉去了新房。已经基本上闻不到装修的味道了,看来可以搬了。
我站在窗边。我亲自挑选的,亚麻的,带着同色刺绣暗花的薄纱,几乎比窗帘本身还贵,当时还被赵诚调侃了一把。现在透过它看着远处江上的灯火,的确似梦似真。这个选择没有错,别的呢?
吃饭就到楼下的小餐馆。中途接到一个广告电话。本来可以一把摁掉的,但是今天我装模作样的接了起来。
“好的,好的,你一会再打过来。可以,黎莉莉,明天中午咋们一起吃饭。”我若无其事的放下电话,看见对面的赵诚目光闪烁了一下。
我说过,黎莉莉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忘得了的名字,还有,热气腾腾的蒸汽房中,那些无数个水珠争先恐后的,曲折滑下的身体……
赵诚并没有问起。他是故意的,我知道,以他的明敏。没事,并不着急。什么都不用着急。我一向是个老实的女孩子,但是再老实的女孩子对于恋爱都是天生的本能,各种小技巧小手段无师自通。
也许老天爷就是看不过去,要在我一头盲目,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心满意足的时候,在我耳边打了一个毁天灭地的响指?
该来的总是要来。回想母亲和父亲纠葛怨恨的大半生,觉得有些事情推后不及提早算了。
吃完饭,赵诚送我回家,他真的给我带来一小筐草莓。我洗了大半盆,和他面对面的吃着,半天无话。
“好了好了,再吃就要拉肚子了。”他开玩笑的护住剩下的小半盆。
若是平时,我肯定会扑上去抢,今天却觉得兴致阑珊。我不去看他,顺势起身去厨房洗手去了。他隔了一会,也跟过来。他从背后抱住我的时候,我全身一紧,他肯定也发觉了。
“我今天在行里开了一天会,脑壳都是疼的,今天就不留你了。”我轻描淡写的说。
“那好,早点休息,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5.
过了两天来找我的是黎莉莉。
记得以前小的时候,觉得每个夏日都是无比的漫长,好像一眼望得到头的白花花的一条大道,看来看去就是那么几个人。
那时候,最大的奢侈就是每天早出门20分钟,在上学的路上特地绕过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杂木丛生中幻想着自己脚下的小径是在深山老林间,忽的飞过来一只蝴蝶,倏的转过去又是一个山岭。
平凡的人大概都向往不平凡的人生。
后来年纪大了,也走马观花的去过几个国家,看到很多不一样都风景。可是,再多的彩色,再多的欢闹,再多的景致,也觉得没有以前那个街心公园的小径动人。
所以说,年轻真好。一步一景,就连持靓行凶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站在大堂,看着黎莉莉,听她这次想说什么。她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紧身裙,波涛汹涌,凹凸有致。我知道同事们也都竖起耳朵在听。
“你为什么不离开赵诚?”
“我离不离开他关你什么事?”
她瞪着我。
“你要是怀孕了呢,你就去找他;你要是想要钱呢,我肯定也不是那个苦主。”我扬了扬手上的塑料米奇老鼠手表。
“真看不出你口齿这么厉害。”
我实在是被她纠缠的没有办法,怒极反笑:“小姐,是你来挑衅我,你期待怎样?”
“你还是要和他结婚?”
我不置可否,心里开始也觉得不耐到极限。好在门口进来几个客户,我迎了过去,不再看她。
晚上有个同事的生日聚会,本来想推掉的,后来鬼使神差的还是去了。在一堆闹哄哄的人中间坐着又觉得后悔,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两杯红酒。饭后,他们又闹着去KTV,我找了个理由开溜了。
有个年轻的男同事非要送我。
其实天色尚明,那点酒对我来讲也不算什么,但是看见他坚持也就应允了。
“其实,你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不见得要早早把自己嫁出去。”年轻的男同事有着小鹿一样的眼睛。
我点点头。
“明天晚上,我们同学有个聚会,你要不一起过来吧?”
我摇摇头。他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不想浪费时间。
“你看你又拘谨了不是?整天像个小老太婆一样。”
我啼笑皆非的看着他。
“我一直喜欢你,你应该知道的。”他着急了,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
我想甩开他,结果没有甩脱,他凑得更近了,我也着急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不就是嫌弃我没钱吗?”
好了好了,污水泼过来了。现在流行这种套路?先捧杀,因为有所求;再贬损,因为没求到。我突然怀念起赵诚来,他是个老式一点的人,我比较吃他那一套。他会比较尊重女性。他心里怎么想,我当然不知道。但是大概因为年纪大一点的原因,他是要面子的,他不会如此图穷匕见。
这个年轻男人希望我怎样呢?难道因为他说了一句厉害的话,我就要投入他的怀抱来证明我自己的清高?我没有那么蠢。
母亲从来都说我钝。很多对别人有效的招数在我这里都化为无形。有的时候真的是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看不到反应,有的时候,则真的是完全不在乎。
比如现在。没有谁可以把“我不喜欢你”这几个字说的明媚动听。所以,我朝他微微一颔首,一句话都没说,走进了单元大门。
6.
合该多事。在楼道里看到了赵诚。从烟头来看,他应该到了一会了。而且,从他所站的位置,有可能也看得到我刚刚不是一个人。
“想接你到我那边去。”他说:“我今天买了螃蟹,做了一大罐海鲜粥。”
你看,这就是赵诚的风度了。从来不会理所当然的予取予求。其实,有时候,只是互相给个面子,事事有个说法。我信奉越简单的原则越能够支持得久远。
我也悄悄看过他前妻的一些文章,那是个比我更加细腻的女子,所有的情非得已,所有的欲语还休,到头来都变成了感情中无法修补的裂痕。唯留回首时唏嘘一片。
“你认识黎莉莉吗?”我在车里坐下后问:“她来找我两次了。”
赵诚正在抽烟,没有说话。踩足了油门,一口气开到了他家。他赶在我前面冲进了门,然后,甩出来一本相册,翻到了某一页,里面有很年轻的三个人。赵诚坐在中间,手搭在他前妻的腰上,另一只手被年轻的黎莉莉拽在怀里。
“黎莉莉是我前妻的表妹。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
我仔细看着。当年的小女孩也看得出是个小美人胚子,只是现在长得越发的丰饶茂盛了。还有几张不同时期的照片。我又看出了神。
海鲜粥的香味将我吸引到桌旁,肚子饱了之后,再看世界的确有些不一样。赵诚也是。
“你说会不会是我前妻想要和我复婚?”赵诚故意夸张。
“应该不会吧,她现在过的很好。”我实事求是。
“那会不会是她派黎莉莉过来破坏咋们?”
看来,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是自恋的。“你这一杆子打到两个人。”我慢悠悠的说:“也许你当年照顾人家照顾的太周到,人家小女孩早就对你情根深种——”
赵诚绕过桌子,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一把将我拽起,甩在背上说:“这么肥这么胖,估计现在还能够换两个钱。”
我嗷嗷的叫了起来,两个人快活的滚作一团,那本相册被摔到不知哪个角落里。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我还是把那袭美丽的婚纱拿出来在身上比划。镜中的女子红霞入鬓,眉目如画,细碎的水晶衬的肌肤晶莹,就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像是一尾鳞光闪闪的美人鱼。
我不是不懂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未必就是心上人。我记得赵诚前妻的一部小说里,讲过一个妻子发现自己的亲妹妹和丈夫有染后,咬碎银牙,哑忍了一辈子的故事。
她当然不会是那个妻子。我呢? 我朝镜中的自己笑了笑,抖了抖裙子,所有的星星点点的光芒立刻汇聚成一浪接一浪的潮水,抖出去又收回来,还带来了无数跳动着,张着嘴的小鱼,涌动在我周围,绚丽无比。
做个更美丽更强大的女人吧,我想,一切方兴未已,毕竟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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