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见那个青年,是一两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我在七院复诊,因为刚刚辞职,情绪受到了很大的波动,在医生的诊断下,原本的抑郁症出现了强迫症的部分症状,脑袋里总在不停地懊悔自己的决定,无法停止,似乎已经到了要接受住院治疗的地步。那天和以往不同,因为情绪极度低落,就没有带上任何书籍在包里,本来我一定会带着太宰治的小说或者别的日本作家的短歌集。厌烦,空虚,焦灼,是那样一种感觉,于是我又开始寻找一个故事,一个带着故事的病人。我只有以这种方式对抗内心的淹没感。
搭讪,我想搭讪一个女孩子,就像太宰治笔下那种忧郁的少女,我想找到那样一个主人公,可是搭讪,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却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在诊室拐角处,有一扇面向医院外、却始终牢牢锁住的玻璃门,我常常站在那里发呆,看着外面停车场的车辆倒进来,又开出去,想着每一辆车里,都有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一个女孩子蜷缩在玻璃门边,她的手指拼命地解着自己的鞋带,那双鞋子破旧而肮脏,她一边哭泣,一边和家里人通着电话,我默默地凝视着她足足有半个小时,那团鞋带却怎么也没有解开。阳光被玻璃门框削剪了三分之一,她躲在那三分之一的阴影里,在玻璃前形成了一个暗色的剪影。不要去打扰她吧。我无力地穿过病人的河流,如同挤过一节最廉价的列车车厢,那里面的人们无精打采,只有一种难言的灰蒙蒙的寒意。候诊大厅冰凉的不锈钢椅子上,也有一位少女,倒没有那么悲伤,只是有点儿紧张地来回张望。我悄悄坐到她的身边,“请问是什么病呢?”直截了当,无所谓了。打发时间而已。“是……”她小声呢喃。
“抑郁症?双相障碍?无所谓,我都十几年抑郁症了,说出来也没什么,都是病友嘛。”
“是精分……”
“哎?是精分?精神分裂吗?”
“是呀……”
“有什么症状吗?我并不了解这种病。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说说嘛?”
“也没有什么,就是会有幻听,会听到别人在议论我。”
“是吗?还在上学吧,是经历过什么吗?校园暴力吗?”
她欲言又止。“只是有幻听而已,现在在吃药,我是来配药的。对不起,我要去复诊了。”
“嗯,去吧。”
这个少女也不会有什么故事吧,或许有,但是也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个奇怪的男人吧。
至于门口进来的两个互相搀扶着的女孩,更是如同刚刚投河自尽被救上来一般,浑身是一股湿漉漉的阴森气息。哦,算了吧。我的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了,这一次取材,恐怕也是无果而终了,没有什么好故事的,回家吧。
我走出三号楼的大门,燥热的阳光狠狠地压在我的脸上,那一瞬间我感觉灵魂都要被烘干,那还是酷热的夏天啊。我浑身无力,信心溃散,已经没有走出医院的想法了,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吧,直到屁股被石阶烤干,昏厥,然后我就可以不办手续直接住院了,那还真是有劳医生了。我像一条多少还有点水分的鱼等着变成鱼片干。厚厚的一沓病历,在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把我也变成一份病历塞进文件夹吧,让我躲进里面,没有思想,没有欲望,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什么失落和痛苦了。我就那么坐在那里,等待着,不是太宰治在《等待》里所写的那个女孩子,在等待着什么很明亮、很温暖的东西,我在等着被太阳风干。真是白痴啊,搭讪的白痴,看到女人就浑身发抖,贴太近五分钟就会晕倒,还想取材,还想写小说,连太宰治的一根小拇指都比不上。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只细弱的手臂竟然环绕住了我的肩膀,难道我也产生了幻觉吗?是一个病弱的、缺爱的美少女吗,啊,她已经坚持不住了,她快要死去的灵魂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而那个男人正好就是我。不会吧。夏天之后就是春天吗?——白痴,当然不会。那感觉更像是一种奇怪的雄性动物,而且毛茸茸的,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骚动气息。
“咿。兄弟。”
虽然说这是我在七院第一次被人搭讪,多少有些感动,可是因为我完全无法判断这只手臂的主人究竟是不是也有精分,危险系数无法评估,因此我当时浑身多少还有点发抖,想要站起身离开,病历却不小心散落了一地。
“你的东西掉了。”说话的同时,那只毛茸茸的手臂以一种相当迅捷却看不清路数的运动方式把一叠病历整整齐齐地放回了我的腿上。
“啊。多谢。”
“咿。不用。”
为什么他说话总是要带着这个奇怪的语气词呢?我鼓起勇气正眼观摩他的脸,好奇怪的感觉,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面貌,倒不是因为某一个部位哪里扭曲了,眼睛歪斜或者鼻梁倒塌之类,而是一种整体感觉,像是有什么力量把整张脸的五官扭曲在了一起,难以形容,倒挂的、紧锁的眉头吗?痛苦地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吗?还是那对紧紧抿起来的薄嘴唇?那种感受让我浑身不适,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丑陋,不,是缺乏一种和谐的脸。
“额,请问你是在候诊吗?”我问。
“我是在等着住院,刚办完入院手续。等着下午入院。这才十一点,还要等好久。”
“哦?要住院吗?这么严重啊。请问是什么病呢?”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大腿上也囤着一大堆诊断书和收费单。我伸出手指,“私密马赛,请问可以借我看一下嘛?我的也可以给你看。交流一下。”
“咿,你会日语啊。”
“习惯了,比较喜欢而已,话说,嗯,为什么你说话总是带着那么一个‘咿’呢?感觉好难受。”
“这个,习惯了,就比较喜欢这个语气词,难受吗,那我就不说了……”
“这样吗?哈哈哈。”
“是这样的,哈哈哈。”
尴尬的气氛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我们坐在有点儿像暖臀宝(有这种东西吗?)的石阶上,翻看对方的病历。“患者常感到身体忽然发冷发热,刺痛感,麻木感,自述对周围的事物有不真实感。诊断:重度焦虑状态,伴有精神病性症状,可能存在幻听、幻觉。建议住院观察治疗。”我不禁愕然。
“这……这么严重?什么是浑身发冷发热?”
“我也不知道,就是最近一直不舒服,浑身发冷发热,”他忽然俯身把手指摸到脚踝边,“就是从这里,一直往上,整条腿都感觉很冷,有时候整个背都会被冻住,要不就是突然发热,感觉要烧起来,烧灼感,我也说不太清楚。看了好多医生了,最近这几个月一直在看病,骨科,心血管科,甚至大脑都做了核磁共振,还以为是胃病呢,肠胃科也去了,吃了一大堆中药,家里的药都堆成了山,真的,就像一座山。”
“妈呀,所以这最后就来了七院是吗?”
“是呀,做梦都没想到会来这里。有个医生让我来精神科看看,难道我是有精神病吗?真不敢相信。你清楚这些吗?重度焦虑状态。那是什么意思?”
“这,这一言难尽,具体你得问医生。”我呆呆地望着他,那张一言难尽的脸,此时更显得困惑古怪。
“不真实。”
“什么?”
“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他茫然地想要把目光聚焦在医院门口的石柱上,“这根柱子不真实。像是,像是游戏里的场景,隔开,我好像和这个世界隔开了……”
“真的假的?”
“咿,干嘛要骗你。我觉得这些走来走去的人都很假,非常虚假,不像是真实的人。”
“你等等,麻烦你坐在这等我一下,我想我们可以聊聊,不过我饿了,要去买点儿吃的。”我又惊又喜,心脏怦怦直跳。
“好咿。”他两手抚摸着周围的空气,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一样,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故事!卧槽,这家伙有故事啊!虽然长得奇怪,说话的那个语气词也让人忍无可忍,而且和美八竿子打不着,更不要说美少女,可是,这家伙的身体里绝对有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啊!取材吧!修治,就是他呀!我一边艰难地挤过人群往蜷缩在医院大厅深处的那家小卖部左闪右避地奔突,一边在心中作如是猜想。
等我气喘吁吁地折返跑回到石阶边,那个家伙还坐在那儿,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和我在阳光下等着被制作成烤鱼片的状态截然相反,仿佛每一束阳光都是注满了兴奋剂一样,渗透进他那周身浓密的毛发里。
“呐,这是给你的。”
“八宝粥?”他猛地回过头,眼神却又不安地飘向别处。
“是啊,也不知道买什么好,恐怕别的东西你也吃不下去吧,粥会好一些,柔柔软软的,有一点点甜。”
“谢谢。”他稍稍安定了一些,拉开了易拉罐上的小环,“咿,真的很甜。”
“嗯,喜欢就好,我也买了,一起坐在这里吃吧,我们边吃边聊。我也在等着就诊,前面还有一堆人。来吧,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没故事。”
“怎么可能呢?我一看你就是个有故事的人,你浑身上下的毛就不像个没故事的人,话说你的毛……”为什么会这么浓密呢。
“我真没故事。体毛多也不能怪我呀!”
“私密马赛,私密马赛!”
“哈哈哈。你到底是来这儿看病的还是来这儿调查的。你是报社的记者吧?”
“开什么玩笑,你才是记者,你全家都是记者,不要侮辱我。我只是比较喜欢搭讪而已。一早上搭讪了三个,可惜都没成功。”我垂头丧气。
“什么?你也喜欢搭讪?我一早上搭讪了十三个!”
“卧槽?什么鬼?十三个?女人嘛?”
“有啊!男女老少全有啊,漂亮妹子也有五六个吧。不过有一个我刚一开口她就让我滚开去死。这是什么情况?”
“鬼知道。”
“对了,那你是?我看你的病历上也写着重度抑郁状态,那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有故事的意思。哈哈哈。”
“哈哈哈。”
“喂,话说我们两个坐在精神病院门口笑得这么开心真的好吗,会对那些病人造成很大的打击吧,你看一个个的好像怨灵附体,指不定心态爆炸跑过来掐死我们。”
“有可能,所以你先别笑了。哈哈哈。”
“嗯,忍不住,没办法,其实内心完全在流泪啊。”我无奈地望着他。
“不会吧,没法控制的嘛?话说既然你不是记者的话,那我就把我的故事给你讲讲吧。”
“嗯,请随便吧,我尽量不笑。”
“哈哈哈。不过那不算故事吧,真没什么特别的。要不给你讲讲我爷爷的故事吧,嗯,就是我爷爷半夜裸奔,这个算吗?”
他胡乱地搅拌着易拉罐里的八宝粥,用小勺子兜出一粒枯萎了的白色莲子。
二
石阶前人来人往,但是都像被太阳晒得缺乏水分,石阶两侧也坐着很多人,那个画面有点荒诞,我们其实是被一群东倒西歪的鱼片干紧紧贴在中间。所以虽然我们时常笑得很大声,其实谈话的声音却像是在对暗号。我丢掉了那个塑料小勺子,真是麻烦,八宝粥这种东西应该举起来一饮而尽,这才是诗人做派。
“说吧,你爷爷。只要是个好故事就行。”
“好咿,我爷爷经常半夜裸奔,我们家里人根本管不住他,有一次他三天三夜没回家,报了警也找不到,我们都准备给他办后事了,没想到第三天夜里我妈去床边一看他已经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身边还有一大堆奇怪的石头。”
“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阿尔茨海默吗?”
“我们也不知道呀,自从我奶奶去世以后,我爷爷就这样了,经常半夜三更的溜出去,总是说要去找我奶奶,问我们奶奶在什么地方。”
“难道那些石头也和你奶奶有关吗?”
“她说那些石头很像我奶奶的脸。我们也无法理解。”
我不知如何回答,好像情绪钻进了那些石头里。
“你说,我这病不会是我爷爷遗传的吧。”
“难道你老婆也去世了吗?”
“我还没结婚,哈哈哈,我有三十多个女朋友。”
“卧槽?三十多个女朋友?真的假的。你疯了!?”
“不骗你啊,网要撒得开嘛,就像捕鱼一个道理,以后结婚就挑一个对我最好的,不过我实在是想不好到底选哪个。都对我很好。死心塌地跟着我。”他狡黠地眨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能看到上眼皮像某种怪异的小甲虫在那里颤动。“对了,你是足控吗?”他忽然盯着我说。
“啊?”
“足控,就是非常喜欢女人的脚。”
“你怎么知道?”
“我一看你就知道了,你很闷骚。而且虽然不是记者,但是好像有点儿写东西的感觉,那种人都有这种怪癖。”
“你这个怪物。”我内心一阵惶恐,赶紧看了一眼手上的叫号单,“啊,对不起,轮到我了,一会再聊吧。”
“好。”他轻舒猿臂,微笑着向我挥挥手,眼神又开始四下色眯眯地乱晃,没错,我没看错,绝对是盯着女护士的鞋子。神经病啊,老色鬼浪费我一罐八宝粥,我才不要这种情色故事啊!我内心抱怨着,无可奈何地走进了诊室。
“啊,尊敬的红老师,好久不见呀。”我长叹一口气。
“我们的修治又来啦,你总是这样,说话听起来很搞笑,内心却相当沉重呢。”
“那可不是嘛,喜剧演员嘛,把快乐留给别人。”
“把悲伤留给自己喽。”
“对喽,红老师,话说可不可以让我住院啊?”
“你要住院吗?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可是我想搜集一点故事,想见见怪物。”
“你自己就是一只怪物,还用去住院部找嘛?据我所知,还是第一次有病人为了写东西主动要求住精神病院的。”
“咳咳咳,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变态嘛。”
“不行,不会给你住的,你还是放弃吧修治!来,给你把药续上,可以回去了。今天病人太多没时间对付你。”
我悻悻然走出诊室,准备直接离开医院,“那个家伙的故事真的好脏啊,那才不是我想要的,走吧,悄悄溜走,反正也没交情。”我穿过拥挤的人群,在心中默想,忽然感到肩膀上又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挂上来了。
“咿哈,这么快就看完啦!一起去吃个饭吧!”
一听这声音,我吓出一身冷汗。完蛋了。
“啊,啊啊,这个,好,好的吧,一起去吃饭吧,我也饿了。”
接下来,我们两个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一家陕西泡馍店里,在一张靠窗的小破木桌上,是两碗番茄面旮沓。他坐在我对面,左右手各持一根筷子,插在碗里,东张西望身边的女孩,拜托,难道吃碗面的功夫都要去搭讪吗?
“好好吃面吧,食物是一种艺术,而且不便宜啊。请你吃还这样。”我说。
“嗯,在吃的。”
“嗯,吃吧,我先开动了。”
“对了,你知道漩涡吗?”他用两根筷子搅动着碗里的汤,那些面旮沓像泡在汤里的虫子一样转来转去。“旋涡……”
“什么?”
“就是我对自己这种病的感受,我脑袋里经常出现一个漩涡。感觉身体四分五裂,手啊,脚啊,头啊,都被卷到那里面去。不是比喻,而是真真实实的感受。你有感觉到过吗?”
“没有,不过我体内有类似的存在。”
“哦?是什么?”
“冥河。”
“冥河?那是什么?”
“就是一条河流,贯穿全身,它是看不见的,因为在身体里面,和血液混在一起,非常幽暗、阴冷、沉闷,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河流,有时候,这条河会上涨,泛滥,每当这种时候我整个人就动不了了,倒在地板上或者床上一动不动,从白天一直到深夜。就像被淹没但是又淹不死的感觉。”
“天呐!”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取代了那种焦灼的,是眼睛里闪烁着的奇异的光芒,“灵魂之友!你是我的灵魂之友啊!”
“哎?灵魂之友吗?这才认识几个小时,哈哈哈。”
“是呀!我第一次遇到和我有同样感受的人!这么想起来平时那些所谓的朋友算什么呀!根本就是逢场作戏。”
“那还真是荣幸,话说先让我把面吃完。”
“哦哦哦,好的。不好意思。”
就那样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这期间我们都在聊什么呢?漩涡,冥河,如今能够回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东西。对了,我想起来了,然后番茄汤都凉了,看着那些浸泡得松软发胀的面旮沓,我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空调的冷风把我们与外界隔开,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窗只能听见微弱的蝉鸣。
“走吗?”我说。
“不吃了吗?”他问。
“嗯,胃口很不好,抑郁症的关系。”
“我倒是还好,只是经常拉肚子。以前还以为是胃病呢,吃了好多好多中药。”
“嗯,你说过的。”
看着对面完全没动的一大碗面,里面的食材还在徐徐地打转,我真是心疼自己的钱。
两个人走出店外,暴热的太阳残酷地灼烧着世间,感觉那一碗番茄汤瞬间被蒸发出体外,“不行了,要被烤成鱼片干了。”
“哈哈哈。请你吃雪糕。”我们路过了一家小卖部,他话音未落,一溜烟已经冲到了店里。“呐,给。”
“多谢。”唔,好冰啊。
“再来根烟,呐,给。”
“多谢多谢。”啊,呛死人了。
“咳咳,话说下午就要住院了呢,咳,你害怕吗?”
“会有一点吧。毕竟是精神病院。你不会抽烟吗?”
“还行,过不了肺。不要害怕,加油吧,医生会有办法的。总会好起来。”
“好啊!你呢?你需要住院吗?”
“我吗?我倒是想住院,痛苦至极,可是医生不让啊。已经申请了不下十次。哈哈哈。”我一脸无奈。
“唔?”忽然有什么尖细的爪子掐住了我的两颊。“你干嘛?”
“告诉你哦,以后笑的时候不要带有那种苦涩的表情,如果实在不行就像我这样,呐,掐住自己嘴角往上提。”他哈哈大笑。
“这!你这家伙,该死。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冒犯我这张帅气的脸。”
“咿呀,这有什么,我在单位经常和同事这么玩,他们都叫我卓别林。”
“卧槽,就你还卓别林,猴子还差不多。不要侮辱伟大的艺术家。”
“我还爆他们菊花呢,”他说着两手合十,做出千年杀的标准姿势,那满手的毛看着真叫人臀部发紧。“我经常这样调戏我领导。”他盯着自己手指前上方的空气,一脸专注。
“卧槽,神经病啊,那你这是换了第几份工作了?”
“没啊,我领导说还挺放松的。”
“看来你领导也得来住院。”我盯着只剩下一个尾巴的雪糕,像是冰冻的咖啡,亦或是融化的巧克力,我细细品味这奇怪的口感,“话说,你住院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
“什么忙?”
“你帮我搜集一些故事,其实不瞒你说,我的确在写七院的故事。”
“嚯咿!!!”
“这是什么奇怪的声音。”
“我就说嘛,你要么是记者,要么是作家。果然是这么回事。你的气质和那些病人都不一样。看起来和医院格格不入,就很多余。”
“笨蛋,那叫鹤立鸡群,话说那能帮我吗?”
“没问题,你就写我好了!把我当主角。其他那些人都是配角。我要当主角啊!”
“没问题,亲爱的卓别林。”
三
一罐八宝粥,一碗番茄面旮沓,一块陕西烙饼,还有两个卤蛋,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心想着这钱怎么也不能白花,于是给那家伙发了个微信过去。
“喂,一定要好好观察啊。利用你超人的搭讪技术,怎么也得偷点故事出来。”
结果那头始终没有回信息。我坐在脏兮兮的车窗边,回想起和他两个人从七院的后门悄悄潜入医院的事情,是个邪门的家伙啊,说什么只有走后门才有意思。我们沿着背靠荒山的马路潜行,做贼一样,拐进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子,那里的一切,在树木所蒸发出的凉气的压迫下,仿佛都沉陷在外界的地面以下。那的确是一条下坡路,虽然一眼望去是直直地通向医院的后门,但是总给人一种歪歪扭扭很不自在的感觉。倾斜的贫民房,破裂的台阶,到处乱晒的廉价衣物,随处可见的牛皮藓广告,一个角落里还有辆被阳光焙烤得焦黄发烂,半截埋在泥土里的共享单车的骨架。墙面到处是窟窿,里面沾满了奇怪的鸟粪。我盯着墙角边的一处裂纹,那里非常不协调地戳出了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叶片微小柔嫩,颜色介于黄绿之间。
“你看,长得真好。竟然开在这种地方,上面还有一个尖尖的白色花苞。哈喽,你好吗?”我微笑着抚摸着茎秆说。
“你还会和花对话啊?真是有趣。不过我对植物没有研究,我觉得还是活人有意思。”他眨巴眨巴眼睛。
“是女人有意思吧。”
“灵魂之友!”
我浑身难受地到达了这条仿佛会把人永远滞留在此的隧道尽头,就这样目送着猴子从一个铁门的小洞里佝腰钻进了院区。除了他,谁还能做得到。医院的保卫人员也一定没有想到吧。那个一身奇怪干劲的背影真叫人无话可说。车身一阵颠簸,我停止了回忆,想想大概不过是一面之缘,所谓采访什么的都是说笑而已,就此别过吧,再会了卓别林。
大约半个月后,因为忙着计划去海边的某家青旅做义工的事,我几乎都忘记了他。一天夜里我思及失业之苦,又抑郁发作,倒在床边的地板上完全无法动弹。就像一条在深夜被海潮推到了沙滩上的鲸鱼,翻个身都无法做到,只能趴在那儿等着,一点一点脱水而死。离我手边不远处,还剩下几格电的手机,和我状态也差不多,如同一只干涸的小海豹。不料,那个时候它忽然亮了起来。
接还是不接呢?我真的挺害怕电话的。
“咿咿咿!!!”
“……”
“小治啊!我没记错吧?你笔名是叫什么治来着,我出院啦!兄弟!终于可以用手机啦!一大堆故事!来不来?我在美食街等你。就七院附近!”
“……”
“怎么了?担心什么?我请!我请!”
“我电话恐惧……”终于费劲力气说出了这五个字。“而且...现在...抑郁发作,死...在...地板上...快要累死了……”
“不是吧?那快来住院呀!我好多了!医生说我好多了!可以回家服药治疗了!”
“……”
“来呀!振作起来呀!就现在!快出来吧!”
“美食街吗?话说七院附近哪有美食街啊?你这个萧山乡巴佬。”
“有!”
“好吧,那你等我会,我快要死完了,一会儿就活过来,等我下,带我去看看你的美食街,故事给我放在炭盆上烤熟了,我要吃很多串的。”
“哦咿!”
那天夜里下着小雨,是下着小雨吧。我坐在地铁上一手翻看着美国漫画家伊丽莎白·斯瓦多的《我的抑郁症》,糟糕的绘画,混乱的线条,整本书就像一团乱麻缠绕在我手心里,浑身无力,抑郁发作强撑着出门的后果,就和这本漫画书一样,晕头转向,下了地铁我艰难地跟着他发给我的定位找去,感觉就在附近,雨中的街面在霓虹灯的映射下微微呈现出一片迷幻的美感,勉强算是些安慰。街边的流动小贩滋滋咔咔地烧烤着无良杂肉,几张围着大板车乱摆的油腻小木桌上是一大框玻璃酒瓶,食客酒客烟客喧闹无比,我看了一眼就匆忙离去。
“咿,你终于来了呀!”某一辆大板车边发出了他的声音。
“……”
“来呀,快坐下呀,要吃什么?我已经点了两条烤青花鱼、一个烤茄子、二十串烤肉,还有很多鸡胸肉,你呢,快,自己再点——”说着他站起身把一个盛放食材的小框子硬塞到我手里,“花菜怎么样?虾呢?这里东西很多。还很便宜。”
“哦,这就是你说的美食街啊,沿山而落,倒是雅致,再来两份炒米粉和花蛤吧,我请你。”说着我找了一个油腻之中还算不会把裤子粘死的塑料凳坐下,左手托腮,标准的文豪照片样,毫无兴致地看着忙碌的老板,那家伙长得也真很像太宰治笔下的“比目鱼”,做起食物两眼圆睁却空洞无光,想必相当难吃。
“开始讲故事吧。”我说,一边用筷子翻开茄子肉上的香菜。
“从哪里开始?”
“每天干点什么开始。”
“每天作息很规律。咿。很早就睡觉,很早就起床,起来以后有护士推着小车来给我做检测,安排服用药物,然后送饭。那个饭还挺好吃,哈哈哈。很久没吃紫菜汤了。然后吃完饭,大家出门排队,做早操,跟着一位护士,跳广场舞差不多。”
“带爵士风格吗?”
“僵尸舞你看过没?差不多那个感觉。然后是物理治疗,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我是每天做经颅磁,还有针灸,据说头上有穴位,就按着那个扎,真奇怪啊,还挺舒服,还真就有效果。接下来还有心理治疗,有个三四次吧,那个护士姐姐真的好看,那个腿白的,加上白丝,咿嘢——”
“咳咳,不好意思,被烟呛到了,你继续。”
“就聊了几次,她说我内心还蛮强大的,心理治疗不怎么需要,我的确是很强大的,而且关于那个‘漩涡’,她说她也只能尝试去理解,但是很难给出我什么具体的建议。后来就去辅导其他病人了。”
“哦,”我两手抓起一条秋刀鱼只顾埋头吃,真是些无聊透顶的琐事,“你老是盯着她的白丝,她当然要去辅导其他病人了。白痴啊。”
“哦?是因为这样吗?对了,给你讲点儿离奇的,你可以写进小说的。”他也抓起一条秋刀鱼,不过是用又黑又长的指甲掐进鱼身,一点一点撕下来吃,看起来好恐怖。
“真的吗?来吧,比起那些治疗,我更想听那种故事。深度,来点深度。”
“好,来点深度。”
“喂,你们的花蛤好了。”老板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猴子一闪身,两份花蛤已经摆在了一堆碗碟中间。我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诡异的东西要出现了,认真地坐好,看着他的双眼。
“病区里有一个女孩子。一天接连不断地高潮。”
“什么?!”
“性高潮啊,一天要来十几次啊,在那儿浑身抽搐,然后说自己要那个了那个了。一点都不会累,第二天第三天,没事了,第四天又开始,每隔几天就如此,太爽了啊。”
“那不是很痛苦吗?”
“不,爽啊,你想啊,完全感觉不到疲惫,每天都能来十几次,我真的看到了,她在厕所都把裤子脱给我看了,是真的喷了很多很多。非常非常兴奋,一边脱,一边给我讲她脑海里想到的和哪个明星做爱。”
“那倒也算是幸福。这是什么病啊?”
“学名我忘记了,是某条神经出了问题吧,据说她以前在学校从楼梯上被一群女生推下来,大概是大脑受了伤吧,后来就不正常了,经常在学校里四处游荡,就算是大雨天,也一个人偷偷跑到操场上去,来了月经也完全无法察觉,顺着雨水流到地上,就那么站在一滩血水里发呆。”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似乎没办法继续往下咽食物。
“是他妈妈告诉我的呀,她每周都会来看他女儿一次,带很多好吃的过来,有时候我就会跑过去蹭一点,香蕉什么的。很快就熟悉了。 easy!”
“你还真是少女妇女通吃啊。”
“你小看我,你以为就你是作家吗?”
“难道你也是作家?”
“哈哈哈,那我的确是写不出来的,我没有念过大学,不过我梦想成为一个记者,那是我曾经的梦想。”他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从那缝中我竟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个非常失落的影子。我痴痴地盯着他,思考着那个影子背后的某种东西。
“你是好奇宝宝嘛?来,快吃,我继续给你讲故事。”
“倒也没有很惊讶。嗯。”
“另外一个女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都没去撩她,她自己就盯上了我,大概是我实在很帅,那个气质让她欲罢不能,她把晚饭都让给我,两个人坐在门口吃的,不断给我夹鸡腿。一个礼拜以后突然说要和我结婚。”
“卧槽。结。”
“我拒绝了!太丑了,实在忍受不了,一百个鸡腿也没用,又胖又老,走起路来像老母鹅。”
“卧槽,你不能这样侮辱女性啊。”
“我也没法子咿,她到处追着我,我只有躲着她,最后我去护士那儿投诉了,性骚扰啊。”
“白痴啊,女朋友多收一个有什么不好!”
“那我也得追求质量啊,选一个对我最好的,最优秀的。我有大量库存,不缺女人!结婚要慎之又慎。”他作深思熟虑状,“对了,她也在。”
“谁?”
“就是我撩失败的那个女孩子,她也当天入院,又碰到了,我又过去撩她了。”
“卧槽,怎么样?”
“她吓得直接躲厕所了,大哭大叫的,跑护士那儿投诉我,叫我离她远点,说我想强奸她。说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恶心。我有那么恶心吗?草。”
“……”
我感到脑袋里像同时放映了几部狗屎爱情片,抓起秋刀鱼头咔吧一下猛地嚼碎,呜,太混乱了。
“老板,冰啤一箱!”我大喊道。
“不是不能喝酒吗?你在吃药的。”
“不喝要疯了,一醉方休。怎么着,请不起是吗?”
“怎么会!老板,上!”
“还有吗?”
“再给你讲一对情侣的故事。”
“精神病院爱情故事。”
“哈哈哈。真是这样。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吧,那个男孩还挺帅的,那个女孩也可爱,他们进来后发现居然是同一个学校的。几天就确定了关系,溜出医院去开房。”
“牛逼,中途能出去的吗?”
“可以的,硬要溜出去还是可以。不是封闭院区,硬要请假的话——可以出去采购一点东西,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恐怖,我们都算是轻中度症状的病人,严重的你见不到。话说回来吧。他们每次回来,就大吵大闹,分手。结果第二天两个人又手拉手出院开房去了。回来继续分手,复合,复合,分手,就这样都快笑死我。咿,不可想象。有一天他们跑我病房来了,大家都挺处得来。我就让他们坐我床位上。谁知又大吵大闹,我说,咿呀有完没完,两个人忽然双双跪倒在地,互扇耳光,真用力啊,“啪啪啪”,耳膜穿孔那种力度,女孩头发凌乱,随风飞舞,形容不出来,作家,还是你自己去住院吧,哈哈哈……最后痛哭流涕又紧紧拥抱在一起,护士都来了,一点辙也没有。”
“真是疯子啊。哈哈哈。”
“真是疯子。”
他呼哧呼哧地吃起了米线,“老板,再来一份!”
“哎?怎么胃口这么好,那天可是一根面条也吃不下啊。”
“那说明我的病好转了啊,你看我胖了不少。”说着他撩起T恤,满肚子的毛,倒确是像个盛夏草原般的小山丘微微鼓起。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胖?”两周前我在阳光下,有时会注意到他被汗水浸湿而微微撩起的上衣,那里肋骨若隐若现,太不可思议了。“是吃药变胖的吧。”我惊叹道。
“不是,是吃胖的,医院的饭菜太好吃了。告诉你,我还勾搭了一个护士。”
“哦,不意外。”
“我叫她阿菊。”
“啊?阿菊。哈哈哈,真够文学的。怎么不叫阿萍,这里还有一个病友也喜欢上了一个护士,就叫阿萍。他妈的不会是同一个吧。”
“不会吧!不可能,她的名字里没有那个字。我没事吃完晚饭,团体治疗结束我就在过道里游荡,她总是无聊地窝在问诊台里,也不知在想什么。我就晃悠晃悠过去。”
“你又怎么搭讪的,大师?”
“咿,阿菊啊,在想谁呐?”
“……”
“咿,阿菊啊,晚饭又是一个人吃吗?”
“……”
“咿,阿菊啊,真可怜,都没人和你说话哦?”
“得,猴子,你闭嘴吧。你这是性骚扰。”
“什么啊,我们相聊甚欢,已经产生感情了,要不是被赶着出院,我要收进我的女友之中。”
“神经病,你收集宠物小精灵啊。”
“女人嘛,总是只听你说的,不会看你做的,这就是经验之谈。真理。”他猛地喝完了手中的冰啤,我一看桌上已经歪歪斜斜排着十个空瓶子。
“得,闭嘴,话说你那三十多个女友怎么没一个来看你,你都病成这样。”
烧烤摊的火熄灭了。“比目鱼”放下了最后一份烤串,旋动开关,只有一阵灰色的白烟四散飘开,混杂细碎得无法看见的雨花。我虽然只喝了一瓶半的啤酒,却感觉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迷醉”感。我很少喝醉,其实根本就是很少碰酒,因为吃药的缘故,更加禁止了酒精,这次是破了例了,药物和酒精果然是不能同时作用,啊,我也感受到了眼前的一切都歪歪扭扭,虚虚实实,或许猴子所说的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清醒状态下的人,经常处于这种感受中,该是多么无助和痛苦啊。我在心中默想,一种沉重压抑的感觉忽然如同冥河水泛滥,而且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冥河水中又多了几个奇怪的旋涡,整个儿的要从我的体内把我的灵魂吞没。我吃力地转头,背后那桌的食客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一堆脏兮兮的白色塑料盒以及油腻的食物残渣,还有那插在肉上的竹签,越看越细,仿佛要被这夜雨腐蚀掉一样。
我回头看着对面的猴子,他已经趴在桌上快要睡着了。
“大哥,还有一个大哥,”他嘴里喃喃着。
“下次讲吧,我送你回去。”幽黄色的路灯下,一阵稍大的雨水打着旋儿击落在瓶身上,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声音。
四
那晚以后,他不知为何没有再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主动联系他。这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我的体内已经有一条冥河了,本来还挺平静地暗自流动,虽然发出黏稠的腐败气息,偶尔还会上涨,但至少不会让我感到混乱,再和这猴子玩下去非死了不可。这个故事,是我想要的吗?总觉得哪里让人很不舒服。一天傍晚,我躲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最普通的美式,不加糖,不加热,什么都不要,缩在墙角一个人拿着小汤匙“叮咚叮咚”地搅动着杯壁,无力,无趣,无感,我就那么缩着,呆呆地看着店里往来的顾客,一波来了,一波又走,最后只剩下一个短发女孩在玻璃柜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店员小哥搭讪。她在谈论咖啡的配方问题,看起来像是很有研究的学者。小哥一愣一愣,勉强应付着,看得出他对咖啡还有这个女孩都没有兴趣。越过他们两人,我注意到玻璃柜台边有一台陈旧的唱片机。唱片机旁的一个小雕塑吸引了我的精神,我站起身,走过去,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这个小小的灰色雕像,长得怎么有点像哪个艺术家。我蹲下来观察,发现雕像下面居然隐秘地压着一本书,书籍上写着《挪威的森林》。唉?这是村上春树吗?我在大学时代就听说过,有一个女孩子很喜欢读,她总是以一种非常令人讨厌的方式接近我,所以我最后连同她和她喜欢的这本书和那个作家一同讨厌了。至今也没有读过一个字。
“小哥……”我忍不住问道。
“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这本书,这不是村上春树的吗?这个雕像难道是他?”
“啊,是的呀。这个雕像是从日本带回来的。这本书是老板的,他喜欢读小说,还有这个唱片机,书架上的黑胶全是村上春树小说里的。甲壳虫乐队好像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啦。”他低头把咖啡豆从一个玻璃管倒进另外一个玻璃管,“你拿去看好了,老板出去了,不知道回不回来,你可以和他聊聊。”
我道过谢,回头默默地又看了一眼那台静默的黑色机器,缩回了墙角的小圆桌边,那个女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店外。只剩下我和店员二人。除了咖啡豆在玻璃管里的滑动声,什么也听不到。可以,适合阅读。我用纸巾擦净双手,翻开其中一页,发现这居然是一本台版的书,翻译者赖明珠,天呐,我赶紧拿起纸巾又擦了一遍,如同面对一本圣书重新打开它。不知是神明指引还是那个小雕像里的村上闹鬼,竟然读到了这么一段文字,描写的是主人公渡边去森林精神疗养院“阿美寮”看望自己那位患有重度抑郁症的“女友”直子后,回到“外面的世界”所产生的感受:
在河边的马路多处还有雾气未散,在风的吹拂下于山坡上徘徊。我在途中几度伫立回头眺望,或者无意义地叹息。因为我觉得好像去了一趟重力稍微不同的行星似的,然后想到这里是外面的世界时,心情就悲哀起来。
回到宿舍是四点半。我把行李放下后,立刻换衣服前往新宿的唱片行打工。从六点到十点半,由我看店卖唱片。在那期间,我出神望着店外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有带家眷的人、情侣、醉汉、地痞流氓、穿短裙的活泼少女、有嬉皮式胡子的男人、酒廊女招待以及其他身分不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从马路经过。当我播放热门摇滚乐时,就有嬉皮和浪荡少年聚集在店前跳舞,或者吸兴奋剂,或者什么也不做,只瘫坐在那里。当我摇放东尼贝纳的唱片时,他们就一溜烟不知消失何处。
一名涂上浅红色口红,怎么看都像初中生的女孩走进店来,叫我放滚石乐队的《跳跃·杰克·闪光》给她听。我拿唱片出来播放之际,她弹着手指打拍子,扭腰跳起舞来。然后问我有没有香烟。我给了她一支店长留下的“拉克斯”牌香烟。女孩津津有味地吸着烟,听完唱片,也没道谢一声就出去了。每隔十五分钟就传来救护车或巡逻车的鸣笛声。三名醉醺醺的白领职员,对着一名在打公众电话的长发美女大说秽语,然后大笑。
见到这些情景,我的脑袋逐渐混乱起来,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到底这是什么?究竟这情形意味着什么?我不懂。
书本就那么摊开着,我也摊开着, 感觉自己快要掉到桌子底下去了,滑下去的吗?是感觉。为什么村上春树会有着和我一样的感觉?为什么他的文字和我有一种奇怪的相似,我模仿的是太宰治,为什么有好几个朋友读了我的小说都说像村上春树呢?这是怎么回事?他所描写的这一段,我曾经在《乌鸦》这个短篇中几乎一模一样地描写过,想到这里,我感到这本书非同小可,我一口气喝完了桌上的咖啡,想要问店员买下这本书,可惜他说老板没有回来无法做主。
“那么请帮我放一张胶片吧,好嘛?我再要一杯意式,加糖吧。”
“好的,请问要听哪张?”
“哪张都可以,你们老板喜欢的就行。”
然后机器上的黑胶旋转了起来,一首与我此时心境相当不协调的欢快得几乎有点像噪音的音乐就在咖啡馆里乱窜了起来,我几乎都能看到那些奇怪的音波在空气中和咖啡气流乱斗,啊啊,真是要疯掉,村上这音乐品味比起文学品位真是差得太远。他老了,甲壳虫也老了,我怎么能也这么老呢?
“小哥,拜托关掉,头疼,鬼叫。”
“还好啦,可能这个热血的版本你接受不了,我记得网抑云上还有一个柔和的版本,”他一边忙碌地操纵机器煮咖啡豆,一边自言自语。“你可以找找看。”
勉强听着音乐,我的脑袋也渐渐混乱起来了,我坐立难安。怎么回事,这家店,此时给我的感觉非常怪异,那种要被旋涡卷进去的不祥预感,居然又出现了。我决定立刻离开,留下了一杯滚烫的新咖啡。
“怎么不喝就要走啦?好浪费啊。”他说。
“嗯,不太舒服,你喝吧,我一口没碰。”
“我失眠,不喝咖啡的。”他笑着说。
我走出店外,那个短发女孩不知为何又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我们擦肩而过,她身上那种奇怪的咖啡味让我突然产生一个搭讪的想法。
“喂,你很喜欢咖啡哦。”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是啊。”
我说你把我那杯喝了吧,意式加糖,一定很不错,放心没有下药的,一旁小哥大笑起来,可以作证哦。他说。我说我有点事本来要先走了。不过,或许我们可以再聊一聊和咖啡有关的话题,一看你就是专家啊。哪里哪里,她有点小小的惊讶,居然可以白嫖啊,好啊,没问题,坐哪?
这个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到达巅峰,我几乎都听见了水流转动的声音,又是他!他妈的,拒接吧,什么妖魔鬼怪。谁知挂断了好几次对面不依不饶。
“不好意思啊,”我又有事了,“再见。”
她呆呆地看着我,窃笑不止,往咖啡上吹了一口气。
夏天的晚风终于褪去了燥热,我走在河岸边平缓自己的情绪,这都什么呀,猴子一连打了五六个电话过来,全部拒接。真是没礼貌啊,动不动就打电话。破坏了我撩妹的大好心情!一团怒火从心中升起,我回拨电话准备骂他一顿。
“咿……”
“咿你个鬼啊,神经病啊。”
“你又电话恐惧了吧。哈哈哈。”
“没有,我生气了,别打扰我了。”
“你不来看我吗?”他忽然声音放得很低很低。
“看什么?声音大点,正在犯罪吗?在厕所奸淫妇女?”
“我又被送回去了咿,你来呀。”
“哪儿?”
“七院啊,那天喝酒没控制住,和药物冲突了,第二天出现幻觉了我的妈咿,被室友送进来抢救了。”
“……”
“来呀,大哥的故事,我还没讲完呢。”
“……”
“唉,命运。”
“什么命运?”
我看着河水,黄昏的鱼群顺流而下,有一条鳞片闪着幽蓝色亮光的小鱼,在一个小小的漩涡边挣扎了一下,旋即消失不见了。
五
回到七院的住院部是在好几天以后的事了。他所在的开放院区,与其说是住院楼,不如说像是一个历史纪念馆,一层入口玻璃门的两边,居然印刻着旧红色的“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我当时就觉得神经有点错乱,那个年代的人们啊,和今天走进这里的人们——到底谁才是不正常的人?谁才是正常的人?这中间评判标准究竟是什么?我和渡边一样,我不懂。
我敲敲门,玻璃里面的护士厌烦地朝我摆摆手,走过来警惕地开了一条缝,问我是否有手环。我说我是来看望朋友的,麻烦他找一下猴子。问起姓名,我还真不知道他叫什么。护士厌烦地摆摆手又把门关上了,还不忘回头再次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喂,猴子,我在了,进不来,你出来吧。”我克服电话恐惧,那头却没有任何声音。
我坐在那两条语录底下的长板椅上,无聊地等待着,一个老头在草坪中间的小径上来回走动,手里握着两颗石头无意义地敲击着,家属模样的中年男人在一旁跟着他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头显然什么也没有听进去,精神全在石头上,可是那男人还是一个劲地说着,我实在难以判断谁才是病人,又是什么病,这往来的人们,还有医生护士,怎么看都不像没病的样子,我怎么又混到这儿来了,眼前的现实,墙上的历史,我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心中不胜困惑。这家伙是在玩我呢,别神经病发作随便乱讲的吧。指不定又在哪条大街上偷拍少女的裙底。
还好最坏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小治啊,刚才在做经颅磁治疗,不能用手机,你等我下,马上就好了。”信息发了过来,那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失却了光照后的草坪散发着一股花瓣烧焦的味道,左等右等,直到饥肠辘辘。
“搞什么,又干什么去了。”那头又像死掉了一样。我一气之下走出医院,一个人闷头吃完饭,又是那家陕西泡馍店,脑海里回忆着猴子那天和我讲的奇怪的话,想起村上笔下的阿美寮,想起那个古怪的店员和神秘的老板,一边啃着两个干瘪的面饼。
我再一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九点多了,天上难得地能看见几颗夏夜之星。真是令人吃惊,他又胖了一大圈。
“我去,你这家伙,我都快等疯了,话说你怎么快要胖成猩猩了,别是进化了吧。”我捏着他壮实的手臂,好像判若两人。
“饭菜好饭菜好,真的就是吃胖的。小治,刚才又被拉去团体治疗,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我说女朋友来给我送东西,但是她很害怕进到精神病院里面来,就用这个借口请假溜出来的。走吧。一起去找女人。”他还是一脸骚动。
“你的病怎么样了啊,都住院了还找什么女人啊。”
“没事,不贵的,我有朋友在店里,和我一起去吧,就现在,立刻就可以出发。”
“什么店?夜店吗?又要去喝酒?你是疯了吗?”
“没事,忍不了了,咿呀,医生又不会来抓我,不回来都没关系。”
我说你想找死吗?
他却已经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我被生拉硬拽着坐上车,看着玻璃外面的七院,这座庞大的人间建筑物,夜幕下的窗户,东一个西一个的小方块发出诡异的光亮,那些与外面相隔的空间里面都有什么样的荒诞故事啊。
“可以陪我先去家里拿点东西吗。”
我说随便你吧。
开了三十多分钟,才到达了一个繁华的小区,一路上我终于听到了“大哥”的故事。那是猴子相当崇拜的“成功人物”,常常开着一辆宝马M8来七院做心理咨询和短期的住院治疗,是一个严重的微笑型抑郁症患者,也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据说他经常利用和医生的关系,偷偷带着猴子和一众病友去商场shopping,必去乐高专卖店,给每个病友都送一套积木。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病根。
“喂,你的大哥到底怎么回事啊?”
“唉,他老婆家暴啊,一有错就让他跪地上,动不动就扇耳光啊,还拿着家里的水晶雕塑往他身上砸。”
“啊?”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她应该来这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可能性患有躁狂症啊。”
“大哥外面有好多女人,你说这谁能忍,都是十七八岁的那种女学生。”
“卧槽,援交少女啊。”
“这不是很正常嘛,男人有钱就会变成这样,问题是他老婆发现了。”
“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种事。公司里的一代君王,家里却是一条死狗,离婚吧,逃走算了,去少女的怀抱中。”
“离不掉呀,他出轨在先,法院要是判起来好几千万的资产都得分一半给他老婆,搞不好更多啊,他老婆手上握着大量证据,居然请了私家侦探。狠咿。”
“这还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成,‘大哥’这心理治疗恐怕再做七年也好不了。这玩意儿得找上帝。”
我们走上电梯,那是一栋颇为高档的租赁公寓,他转动钥匙打开大门的时候,我还真被吓了一跳,大到可以跑步的客厅,明亮干净的厨房,设备高级的厕所,远处巨大的落地玻璃能直接看到夜晚大街上的灯火霓虹,书架,嚯!书架上那本哈利波特的魔法书积木,想必就是‘大哥’送的了。居然还有旋转楼梯,居然还有二层,哎?我还没来得及夸他的房子,忽然发现二层的一个微微拉开着窗帘的小玻璃房间里,竟然有一个女孩子静静地坐在被子里。我们四目相对,都略有吃惊,按兵不动地打量着对方。
“唉?这……”我小声地凑到他耳边,“你女朋友吗?三十几个里面的一个?”
“不是,是合租的室友。”他也很小声地凑到我耳边。“心灵手巧,那个积木就是她帮我拼的咿。”
“喂!”窗帘忽然被拉开,玻璃门边探出一个很大的头,我靠,那感觉吓死人,有点儿像发福的富江。“你们在说什么呀,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可那声音听起来竟异常温柔,多少又有点儿撩里撩气。
“谁理你啊,我要和我兄弟去喝酒。回来拿点现金。”
“额,其实,我吃了药不能喝酒。”我赶紧解释。
我们都低着头不敢看她,他大概是因为觉得烦,我是因为害怕心中的富江女神被现实毁掉。
“不行,你们等我,我也要去!等我化个妆。”
“你化妆很慢啊,我们要去找小姐姐,你就别去了。”槽,猴子居然直接说出来了,我尴尬得捂住了耳朵。
“小姐姐我也要找!”
卧槽,这他妈的都什么鬼啊。不过猴子身边的女人想必也不会很正常,想到这里我也就内心淡然。我和猴子躺在沙发上休息,他不断地打着电话联系着店里的朋友,那头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给您安排’,看起来好像是个时常混迹夜店的大佬。我因为一天的疲倦,又吃了药,远远地望着那本魔法书,想起了电影里的混乱剧情,很快就进入半醒半睡模式。
直到楼梯上忽然传来松糕鞋咚咚咚的声音,我才睁开眼睛,又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你?你是?我说。
“什么?我的名字吗?叫我可可吧。”她嫣然一笑。
“不是,我是,那个,这个……”这怎么可能,怎么一下子可以可爱到这种程度,这个简直是萝莉版富江啊!这个脸怎么突然小得可以捏住,啊,是假发,不,这一头漆黑的长发竟然像变魔术一样修掉了多余的两颊,传说中的换头术啊!
“干嘛呀?我长得有什么奇怪的吗?你朋友干嘛这样看我,好难受。”她见我愣愣地盯着她,有点不高兴地看着猴子。
“不奇怪,他是好奇宝宝,看到美好的事物都会这样,他第一次看到我也是这样。”
“可你是个丑逼啊。”
“你再说一遍?”
“丑逼啊。”
“房租?!”
“啊,对不起,大哥,我错了。”
“什么房租?”,我有点莫名其妙。
“这里很贵啊,一万一个月,我出八千她出一千五。”
“了不起,了不起。是个男人,不过话说这屋子确实奢华。”
“是吧?大哥上次也来过,说这里还不错。不过他的房子还要大好几倍,那根本不是我能比的。他和我说,要对自己好一点,钱要赚,更要花。我现在换了一家宝马店做汽修了,老板说我一个人顶三个人,不是我吹的,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店里倒腾了一夜,修好了一辆五六年都修不好的跑车级的车子,这事都震惊圈子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拿到三万一个月的工资,迟早的小治,到时候请你吃十顿陕西泡馍。”
“不用了。”我苦笑着说,“一顿就要抑郁发作了。”
“那么我们走吧!”她说,“真的好久好久没去蹦迪了。而且不用掏钱。就是这男伴长得太丑。一会要去店里找好看的小哥哥。”
“额,你是说我吗?”我内心一阵疼痛。
“当然不是你啊,你挺帅的啊。”
猴子愤怒地瞟了她一眼,又烦躁地瞟了我一眼,她吐了吐舌头,我长舒一口气。
“今晚月色真好啊。”她开心地说。
三个人走在深夜的路边,夜风温热,她的黑色漆皮松糕鞋像两只小猫一样一前一后交替行进,白色的蕾丝洛丽塔白袜显得有点儿泛黄,一身哥特风黑色连衣短裙在风中散发出强烈的性欲气息。
“是什么香水,简直夺魂。”我忍不住靠近她。
“来,修治,给你喷一点。哈哈哈。”一阵恶魔般的雾气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卧槽!还真是坏女孩啊。”我调侃道。“咳咳咳,差点把我喷死。夜店女王吧你。”
“哪里啊,我是单纯的小女孩呀,很少去夜店的,没钱。”
“工作了吗?”我问。
“工作啦,实习中,垃圾专科学校毕业的,不要鄙视我。”她低下头盯着鞋尖。
“不会啦,大家都一样。”我也盯着她的鞋尖。
“不过,告诉你哦,我做菜可是一把好手,学的就是西点制作哟。”她忽然又抬起头,眼神闪烁。我看着她眼睛,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慌乱。
“你别听她的,难吃得要死,上次做的那个青椒牛肚没把我给恶心死,这个盐乱倒的。”猴子的眉毛和眼睛又诡异地挤在了一起,说是痛苦好,还是幸福好呢,总觉得哭笑不得。
“什么啊,人家学的是西点,又不是中餐。你居然敢嫌弃我做得难吃,你下次再也别吃了。你知道嘛,修治,他有多过分,我用心准备了两个小时,他吃了一口就全倒垃圾桶了。去死吧,丑逼。”
“你没大没小是吧。”
三个人就那么走着,一路上我都保持礼貌,听着这对奇怪的合租男女相互怼来怼去,啊,这不会就是爱情吧。这家伙真了不起,其他那三十多个女朋友到底是否真的存在呢?不好说啊。
路边一辆车怎么倒也倒不进车位,卡在我们面前,车主推开车门下车一脸茫然地观察着车位。
“兄弟!我来帮你倒进去吧!”猴子说着直接钻进了驾驶座,只一把方向,那车就乖乖地停了进去,分毫不差,在停车线的正中央,角度简直无可挑剔。
“我现在自从住过了两次七院,患上了社交牛逼症。”他一身自信地看着我们两张五体投地的脸。
“啊,对了,这辆车看起来不错,迷你的我很喜欢,要是有了钱就买一辆。”她看着路边一辆黄色的QQ冰淇淋。“真的好可爱啊。哇啊。”
“这玩意儿上高速不行。还不如买……”
“我又不上高速,就上班用啊,我就是喜欢你不懂不要乱说。”
“什么?我就是做这个的,我怎么会不懂。”
“不要,你个半吊子。你修车又不卖车。”
“我是专业的好吗?你个小屁孩懂个屁啊。咿啊啊啊!”
“再说一遍。”她狠狠地拧着猴子的大耳朵。
“小治在这里啊!你收敛点好不好。”
“哦,对不起,修治。他有病。”
“哦,没事,我也有病。”
“你多大呀,猴子都三十好几了,你呢?”我问。
“我二十二。”
“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租房子啊,网上遇到的。你们呢?”她问。
“说出来你吓死。”我笑着说。
“嗯?”
“对,说出来你吓死,哇呀,你用这么大的力啊,出血了槽,你这指甲要命咿呀呀。”
“是哪里呀,快说嘛!”她低头看着自己闪闪发黑光的尖锐猫爪。“天呐,真的,指甲缝里都是血,对不起呀大哥。”
“房租他妈的你回去给我补上。我们是在七院碰上的……”
“精神病院啦。”我笑着补充道。
“……”她沉默了一会,“我就知道,这没什么吓人的,那天就是我送他去的,还以为他要死掉了,在厕所里吐到晕过去。那才真是吓死我了。”
“看呐!贵足会所!”我指着一块巨大的霓虹招牌,不会是这里吧。
“不是啦,还在前面,不过这里不会有那种项目吧!可以狂舔一顿咿咿。”
“有可能啊!这名字,一定是!”
“你,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啦。”那只小黑猫忍不住抱怨道,“你这个男人真是恶心啊。”
“猴子,你真是恶心啊。”
六
夜店的故事,有必要写进这篇小说吗?这和我的文学有什么关系?那里尽是些男盗女娼之事。拜托,这是严肃文学啊。
那就简单地说一说吧,我们两男一女总之三个看起来都不怎么正经的家伙终于还是坐到了一个卡座前,看起来很奢华的五层水晶盘子,每一层都堆放着不怎么新鲜的水果。说实在的,我一坐下,就感觉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万花筒般充斥着碎玻璃渣的无形漩涡之中,光线炫目,声音炸裂,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肉欲四溢的骚热,对于一个严肃的小说家来说真是侮辱。太宰治前辈身前经常鬼混的就是这种地方吗?绝对不可能吧,应该是安静又雅致的艺妓酒场之类的地方。像此时此地,是完全无法进入文学的。
我和小黑猫无聊地玩着骰子游戏,谁输了就要罚酒,可是因为不想重蹈猴子的覆辙,我决定不沾一滴。所以必须赢,然而我输得精光。
“喂,输了又不喝酒,你真没信誉哎。”
“拜托,我在吃药啊!”
我无可奈何地观察着她,对面那个娇小的女孩,仿佛变了一个人,浑身的气质和动作竟然和衣着完全地匹配了起来,她不再喜欢说话,只是冷冷地坐定,麻利地把罐子悬在半空中,如同玩溜溜球一样左右翻飞,骰子在罐子里发出非常流畅的律动声,哪怕在巨大的噪音漩涡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看着她那黑色的唇,暗红色的眼影,邪魅的长发,如同她面前那红酒杯里的冰块一样的神情,不禁感到一阵恐惧。
这家伙的身上有某种东西与猴子暗合,我在心中这样思考着。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奇怪啊,可可,这里就像你的主场。你不是很少来的吗?”这大概就是此处音响气氛的微妙之处吧,如果不这样互相贴着说话,根本听不清内容。
她冷冷一笑,把嘴贴在我的耳边,“我从初中开始就在夜店打工,嘿嘿。只不过退出江湖了。”
“原来是大佬呀。”
我看着一旁的猴子,不知为何,从一进来,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整个人像是灌了酒的某种橡皮泥,和暗红色的沙发黏在了一起,就像要被吸收进去一样。他的桌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一队我叫不出名字的威士忌。
“全部开掉吧。”他对服务生说。
“猴子!你这是找死,一会要出人命的。”
“小治,来了不喝酒,就无法体会那种快乐了。你也喝吧,今天我请你的。这里所有的酒,还有女人,我都会请你。”
“难道以这种方式就能够得到所谓的快乐吗?那天违反医嘱喝了酒是我放纵了自己也拖累了你,你难道还要再体验一次那种痛苦吗?”
“不,和你没关系,我痛苦。我需要酒精让自己找回快乐。那种感觉,你还不明白,必须喝到一定程度才能感觉到那种快乐。”他沉默着,继续一瓶一瓶地往喉咙里灌,过了一会儿,边上一位领班模样的白衣服务生带了三四个女人在我们这里坐下,猴子左搂右抱,亲吻着她们的乳房,我静静地观察着她们,风韵诱人,眼神迷惘,她们在寻找什么?一个能够让她们完成业绩的客人?一个能够托付终生的客人?一个能够理解她们的故事和欣赏她们的美的客人?一个女人坐到我边上,“哥哥,点我跳个舞吧。”我说不要,谢谢了,对舞蹈没兴趣。她又给我倒满了一杯酒。我说对不起,吃药不能喝酒,请你去别桌吧。她悻悻然离去,对面的白衣小哥还在一味地劝酒。
“你不要劝他喝了,他在医院治疗。今晚刚出院。”我说。
“没事,稍微喝一点不会有问题。你也喝吧。”他不断地劝酒,一边自己也一饮而尽。“你太不够意思了哦。”
我说你一天要喝多少,他说白酒,红酒,啤酒,鸡尾酒混着喝。喝不下了就去厕所吐完回来继续。天天如此,早就习惯了。看着他最多十八九岁的稚嫩脸蛋,我不觉心中哀痛。我说你这么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呀,身体会受到损伤的。换一份工作吧。他凑到我耳边说,哥,换哪儿去呢?我高中辍学就干这个了,先是做服务生,几年下来才成为领班,早就习惯了,没事的。我说你不用劝我酒,在我这里你不用喝,他说好的,于是坐下来和可可一起玩骰子,几圈下来可可倒是被哄得很开心(比和我这个白痴玩开心多了),被罚了五六杯,略显醉意。
“修治,那边有个小哥哥很像我的同学,我拿一块哈密瓜过去喂他怎么样?”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旁边一桌,一个大约二十岁不到的男孩正搂着一个女孩儿在拼命地往她嘴里灌酒。女孩拼命地用手挡开,手势却早已疲软无力。
“你要给那种人喂吗?”
“挺帅的不是吗?”
我说去吧。
“槽,他居然不吃。”她气呼呼地走了回来,坐到我身边,零距离地贴近我,那种香水味瞬间把我包裹住,一种莫名的性欲难以压制地升腾起来。“太恶心了,那个男的。”她抱怨着。
是啊,我说。
“太气人了,我们去蹦迪吧!”她忽然拉起我的衣袖。
“好啊,”我说,回头看了一眼猴子,他已经被漂亮的女人和高级的威士忌融化掉了,毫无生还可能。我和她在光怪陆离的漩涡中心跳舞,身边有无数的人,我却觉得只有我们两人,她小小的身体背对着我,非常努力、非常投入、非常自由地蹦哒着,小小的手臂在音乐的节奏中高高扬起,样子不再是小黑猫,而是一只小黑豹,这种强烈的生命活力,是我从未感觉到过的。她转过身,抬起头,几乎要贴到我的胸前,轻轻触碰我的T恤。
“修治,一起来,为什么不开心呢?一起燃起来,不要像老头儿一样站着看戏!”
“不知道呀,开心不起来,蹦不起来呀,体内有冥河,灵魂沉重呀。”我无奈地注视着她,“你跳吧,你跳,真是太可爱了呀。你的活力感染了身边的人啊!”
“真的吗?修治。”
“是真的呀,周围几个男生都在看你啊,连女生也都在笑你,是被你感染了呀。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几场下来,她已经浑身湿透,脸上的汗珠不断流下来,继续,修治!她几乎要扑到我怀里。
不了不了,我说,我年纪大了,实在是蹦不动了,又吃了药,我回去休息下,你继续。
我离开漩涡中心,想一个人静静地走到外面喘息片刻,却意外地发现刚才那家伙还在死命往女孩的脸上浇酒。
我犹豫片刻,走到那个男孩边上,“适可而止吧。”我哀伤地说。他转过头扫了我一眼,也没搭理我,左手继续挤着女孩的双颊,右手把一个新的啤酒瓶举到空中。“够了。”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这个女孩已经很难受了,你不能继续这么干。”
他摔掉了酒瓶,周围几个躺在沙发上的同伴瞬间站了起来把我团团围住。“想干什么呢你?”他们说道。
“你们想干什么呢?”
“你他妈是想找死吗?我们花了钱的。”
“来吧,想打架的话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的压抑到达极限转化为强烈的愤怒,我掏出口袋里的碳酸锂缓释片,“知道这是什么吗?精神病药物,治疗躁狂症的,动起手来说不定会把你们全部杀死。”
他们一时竟不知如何行动,我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她已经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这时候,猴子不知道怎么注意到这件事的,突然拿着两个啤酒瓶出现在我面前,只在桌角各一击,就碎成了两半,他毛茸茸的双臂握着那两半截寒芒逼人的破酒瓶,在灯光幻影下呈现出一种野兽般的压迫感。
“你们敢动我兄弟一下试试!”他爆吼道,那动静真如一只忽然发狂的大猩猩。“老子精神病院刚出来的,憋了一肚子火,早他妈想杀人了!”
这时领班和十几个安保匆匆忙忙地从人群中挤进来,隔开了我们两边的人,这场闹剧才算平息。“把你们的这个女孩子带到后面休息去吧。”我对白衣领班说。
“啊呀,哥,这是常有的事,你第一次来,拜托不要惹事呀。这都是我们的老客,得罪不起呀。你们还是走吧。”他一脸无奈,一只手拿着对讲机,另一只手不断地抚摸着猴子的背脊。
“猴子,我们走吧,这地方我一分钟也待不了。”
“可可呢?她人呢?”
“她还在蹦迪吧。我去叫她回来吧。”
三个人就这样很不愉快地走出了夜店。
“快走吧,小治,那些人说不定还会来报复。”
“不怕。”
“走吧,修治。”她略带扫兴地说。
那是深夜四点,三个人坐在一辆绿色的出租车里,慢悠悠地向着出租屋驶回去。
“对不起啊,破坏了气氛。”我说。
“没事,只是可惜了那些酒。”
“那些人都是疯子。根本不正常。”我恨恨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几个女孩互相搀扶着蹲在路边呕吐。
“不正常的是我们呀。”
“我们吗?”
“是咿,不然为什么是我们接受治疗?不然又为什么是我们吃药呢?”
“是我们不正常?”
“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这样。小治,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出来堕落了。”
我不置可否。
“不,这绝不是堕落。这绝不是堕落……”他像是对我说,目光却不是看着我。
“倒不是觉得堕落,我只是在思考我们为什么会不正常。”
“哎呀,你们别想那件事了,我觉得你们挺正常的呀。修治,那种事我见过太多,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那些女孩子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她们不会在意的,不用担心她们。那时候我在我姐姐的酒馆里做暑期工,帮忙做一些酒水工作,也是经常被灌酒的。没什么。”
我对她的话也不置可否。
“对了,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卧槽!”她那样子像是生气,又像是炫耀,“刚才有好几个老男人摸我屁股啊。你们在干什么呀!光顾着打架,我被他们围在中间根本逃不掉,好无助啊!”
“什么?真的假的。”我说。
“真的呀!老东西还顶我!”她一边说一边笑,“幸好,我赶紧拉着周围一个小哥哥,求他们帮我解围,是他们把我带出来的。真是好男人啊。”
“的确是好男人啊。”我说。
“修治!特别是你这个白痴。不来救我,去救别的女孩子,我才是你们的女伴唉!”
“那只能说明你有魅力不是吗,你得换位思考,如果是我的话,到了那种年纪,一定也会忍不住顶你啊,说不定还会吃掉你呢!”
“说什么呢,你这个混蛋!”猴子忽然从睡梦中惊起,“她是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又怎样?”
“你他妈的?”
“你他妈的!”
“哎呀呀,你们两个神经病啊,谁是你们的女人啊,我还没有男朋友,不要这样好不好!修治你没喝酒是吧,他喝醉酒了你跟着他一样疯是吧?”说着她的手越过猴子的脸轻轻地打了一下我的脸。
“卧槽!你怎么打脸,我是文豪太宰治转世,你敢打我?”
“本来就该打。如果是年轻一点的男的摸我也就算了,他们都他妈的不摸——这帮浑身油腻腻都快要滴下来的老东西,妈的!”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黑暗中闪出一点晶莹的湿润的微光。“气死我啦!啊啊啊!”她又伸手过来猛拍我的头。
“你喝多了吧可可!”我哭笑不得。
“你怎么不打我,你以后打我!”猴子愤怒地盯着她,毛茸茸的四肢不断向那边的车窗撩过去。她呢?悠然地背靠车窗,面对这四条猿臂,哦不,两只是猿腿——迎来送往地拨来拨去,那样子完全就是一位十年功力的咏春女师傅。
真是服了你们。
七
回到出租屋,猴子忽然躲进洗手间狂吐起来,那种声音真是听得我心惊胆战。
“唉,没事吧,我敲敲门看。”
“上回也这样,我给她送医院了。”
“不是吧,那要不打电话给医院吧。”
洗手间的门打开了,猴子手撑墙面,如同一具僵尸跌跌撞撞地摔倒在沙发上。“小治......吐出来的东西都是绿色的...... 是不是要死了。”
“你这么折腾能不死吗?”
“没办法,我痛苦。”
他的头伏在我的大腿上,整个人重重地压过来,仿佛连同整个生命都压了过来。
“猴子,你真的胖了。该减肥了,明天赶紧回医院吧。今天的药吃了吗?”
“没吃。”他的声音非常虚弱。“没,没吃......都忘在楼上了,小治,帮我拿一下......好不好。”
我去拿吧,她说。她已经在楼梯口脱掉了松糕鞋,换上了一双咖啡色的小熊拖鞋,假发有些凌乱,又露出了肥肥的两颊,黑色的唇彩也褪色掉了,看起来很疲惫,她又变回了那个在二楼玻璃后面睡眼惺忪的普通女孩。
她给猴子倒好水,仔细地调节了水温,自己先尝了尝,递到了他的嘴边,来吧,两粒奥沙西泮, 两粒盐酸帕罗西汀是吗?佐匹克隆要吗。
“不用......喝了酒,可以直接睡着。谢谢。”
“小治,谢了......让我再靠一会儿,要死掉了。你知道嘛?”他哀伤地看着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得这个病以前,并不是这样生活的,我也和别人一样,上班下班打游戏,从来不喝酒,也不去夜店的。因为来日不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啊。要是没有享受这些,就悄无声息地死,我怎么都不甘心……”
“或许我多少能理解一些吧。今晚消费了多少钱啊?”我小声问。
“是啊,你一定能理解,她不能理解。”他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一样,面色呈现出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衰老,这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何以至此,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体验到了同龄人无法体验到的生命的濒死感。“花了四千多,不瞒你说,我已经欠了很多钱,这几个月来钱都花光了。”
“四千多!这才一个晚上啊。”
“还有一万多的呢。”他睡眼迷离。“没关系的,你信吗?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大哥那样厉害的人,我也会像他一样有钱,那个时候就不是修宝马,而是开着宝马M9了!总有一天,以我的能力,一定会成功!等到我有了钱,我会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大哥那天也来我家了,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他相信我,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的,到时候就不是住在这里啦!你相信我吗?”他的身体颤动起来,浑身的毛仿佛炸了起来。
“相信,相信的。”
“你不相信我,我可没有在说大话,我有这个实力的,大哥相信我……”他不断地絮叨着,之后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内容,诸如什么自己是韭菜啦,病治不好啦,命运不公平啦,总之相当消沉,他的呼吸凌乱,大概服用药物加上这些天的住院治疗,已经使他的身心遭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今晚又再度违禁酗酒,实在是无法收拾。
我看着厨房里笨手笨脚摆弄着水煮饺子的那个女孩,把猴子的头轻轻移开。
“可可,辛苦你了,大半夜的还要麻烦你给我们煮饺子。你今晚可真美好。”
“没事的,你是我们的朋友,随时来这里玩呀,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了,大家都是韭菜哈哈哈哈。”她用勺子兜起一个饺子,煮五分钟够了吧,你吃吃看,熟了吗?
我说你是傻瓜呀,至少十五分钟啊,这都没有解冻啊,会中毒的。你到底是不是学西点的。她咯咯直笑。
修治,抱一抱我好吗?
什么?
抱一抱我,刚才受伤了,那些人真的好恶心。
这不太好吧,猴子他。
我们只是室友呀,没有关系。
好吧,不过我不会做那种事。
谁让你做那种事了。
我轻轻地抱住她,头发好香啊,耳垂边悄悄吊挂着一个银色的小小的蝙蝠耳环,看起来并没有一丝邪恶的气息,倒是像很软弱的小动物。
“怎么样,今后要一直和猴子住在一起吗?你要小心他啊,这家伙可是个危险的色鬼。哈哈。工作呢,你是不是来找工作的?准备干些什么?”
“暂时和他住在一起吧,没有钱,不知道去哪里好,放心啦,我不会让他得手。我在做售楼小姐姐,不过干了三天就辞职啦,领导要性骚扰我。好恶心,老男人都这么恶心吗?”
“你长这么好看倒的确是难办。”
她又咯咯直笑,“情商高啊你。就是太文静了些,像个书呆子哈哈,女孩子可不会被你得手的。”
我尴尬一笑,“今后要做什么呢?梦想。”
“去做艺术吧,就是拍摄纪录片,已经投了简历,想要做一些艺术方面的工作。”
那倒是很适合你,可别又混到夜店去了。我说。一碗饺子已经被她全部兜起,递到了我的手中,“修治,十个够吗?我还要给他留一些。”
“阿里嘎多。”
“日本人啊。”
“不是。”
“那就是间谍。”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精日分子。哼。”
那天夜里,猴子已经不省人事,最后二十个饺子我一个人全部吃完了,之后我把他背上了二楼的房间,给他盖好了被子,悄悄地关上了门,黑暗中只有他的鼾声毫无规律在床头打着旋儿。
“晚安,修治,今晚很愉快。”她温柔地一笑,走进了对面的房间。“门没锁,我相信你哦。”
“不行,我可以信赖,猴子万一半夜发疯变成大猩猩你就完了。”
“也对。明天还要把他送回医院,真是烦人。面试都推掉了。”啪嗒一声,门锁上了。
我回到一楼,内心落寞,灯都熄灭了,只有落地窗外的月光和街边寂寞的白色夜灯,一些毫无美感的足浴店招牌,我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把书包放在地上,身体靠在沙发上,身边只有猫小姐的一件黑色外套,说是留给我当被子,真是一不小心就会让人爱上啊,我细细地嗅着上面的味道,下面竟然不知不觉湿润了。楼梯口,她的松糕鞋反射着幽冥的微光,不知为何,实在很想偷偷去吻一吻。啊,性欲,写下这些也没有什么问题吧。在如此宁静的黑暗中,带着这些性幻想,我渐渐沉入一片海底,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这样一个可爱的室友,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一定能够有趣地活下去的吧,再也不会感到生无可恋,频频想到死亡吧?可是为什么睡不着呢,即便沉入海底,还是没办法睡着,只是被那种苦涩的压强折磨着。我打开沙发边一盏复古台灯,暖黄色的灯光在樱花色的玻璃灯罩下柔和暧昧,我看着小木桌子上的半瓶威士忌,杏色的透明的液体,还有随意摆放在瓷碗里的几片西瓜,一叠多少有点儿灰尘的新概念英语,仿佛一张法国纳比派大师勃纳尔的《夏日的餐桌》,迷幻,诡美,不真实的镜像感,啊,想要谈一场真正的恋爱!我抓起一颗安眠药,就这样在性和艺术的幻梦中离开了令人失望的现实。
第二天清晨,一阵凉意浸透着我,无力的阳光透过窗帘,睁开双眼,猴子又在洗手间呕吐,吐完又靠到我的身上,太阳底下无新事。
“小治啊,又是一大堆绿色的液体......可以陪我去医院吗?我产生幻觉了。”
“什么幻觉?”
“我脑海里像在放电影一样,一部又一部,根本停不下来。唉,不应该喝酒的。咿唉。”
“别哭啊,和我讲讲吧,是什么电影呀?武侠,科幻,情色?”
“是一个骑士,我在梦里看到一个骑士,他的马到哪里,哪里就有女人跟上他,最后居然形成了一支部队。”
“我的妈呀,你这是中世纪小说吗?”
“我不读小说,是真的唉,漩涡,漩涡又出现了,它就挡在骑士前面,他看着那些女人一个一个被卷进漩涡里,他什么也干不了,他的体内也有一个漩涡啊,它转动起来,然后骑士的四肢,骑士的心脏,盔甲也都四分五裂了……”
“唉,别说了,话说我的小说,你才是主人公啊,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别人的故事呢,你自己呢?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经历了什么?才会患上这种病呢?”
“我吗,我真的没有故事啊。我是一个记者,一个伟大的记者。”
走吧,我说。“我给你去买个早饭,然后送你去医院。”
“谢谢你,修治,是叫修治吧?”
“对的,小治也可以。叫她一起去吧?”
她下午要去面试,还在睡觉,让她休息吧。他说。
哈哈,猴子,你可要照顾好自己未来的女朋友啊,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不可以辜负她。三十多个就算了吧。没有一个来看你的。我说。
当我傻瓜啊,当然要挑一个对我最好的。他说。
八
清晨七点,我们下楼简单地吃过面包坐上了驶向七院的蓝色出租车。猴子因为呕吐的关系,完全没办法吞咽食物,一路上又像僵尸一样靠在我身上。中年司机从后视镜里频频打量我们,脸上露出颇有深意的怪笑。
“喂,大叔,我们没有在搞基啊,我是陪他去医院。我们都喜欢女人啊。”
“这有什么呀。”他说。“话说你们玩过多少女人?”
这话忽然出口,使我大为惊异。
“没事嘛,都是男人,玩过多少?我一百多个。”
“什么?”
“加起来至少一百多个,一百五六十。都不花钱的。花钱的不算,加上花钱......那就不好算了。”
我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脸,仿佛一个性学者在谈论自己的研究成果。
“我告诉你,小帅哥,女人的那个东西啊,是非常有意思的。各种各样,奇形怪状,有的那两片拉开来,在灯光下就像蝙蝠的翅膀,透明的,泛着嫩红色。”他说着,双手脱离了方向盘,在空中做出了拉开什么东西的手势。“还有的,那一颗东西啊,就像桂圆的核一样,亮晶晶,摸上去又有桂圆肉的柔软感。”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空中仿佛捏着什么东西。“还有,螃蟹你知道吗?吐泡泡,就是出来的时候,会像那种白色泡沫一样,发出啵啵啵的声响。”
“……”
“怎么了?是不是很神奇,女人,我玩得很多,这些都是经验。你呢?对了,那天有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裙子,在副驾驶座睡着了,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就把她裙子撩起来,看里面,她根本没察觉。我发现她内裤都没穿。呦,那地方很黑,像海参那种颜色,一看就是个小骚货。”
“……”
“够了。”
“什么?”
“卧槽你妈我说够了!”猴子猛地一拳砸在车门上,恶狠狠地盯着后视镜里的那张脸。“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再逼逼老子一刀捅死你。”
那个中年司机一时愣住,随后直到七院门口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妈的!去死吧!”猴子重重地甩上了车门,我回头看着那辆依然停靠在门口等客的蓝色汽车,暗想这个司机是不是也刚刚从七院出来?抑或是经常往返于七院,也变得有些和正常人不同?非常不真实的感觉,又出现了。肩头一沉,猴子不知何时又把猿臂挂在了我的脖子上,看起来就像要死掉了一样。
“修治,我又回来了。”
“是啊,又回来了。”
“咿,为什么呢?怎么也逃不掉。”
“当然是逃不掉的,我都被困在这儿三年了。要是追根溯源,十年前就这样了。”
“这病是治不好的吗?”
“谁知道呢?人心中因创伤造成的空洞,哪有那么容易填补呢?破碎的家庭,不幸的童年,死去的爱人,逝去的健康,虚无的梦想,不公的遭遇,还不清的债务,难以计数的恩怨情仇,这些东西,要拿什么来填补呢?”我看着晨曦中点点浮动的云朵,如安睡的鱼群般静谧自在。
“什么东西能填补呢?”
“要是知道,我还在这儿吗?”
“修治,大哥他,他在这里做心理治疗已经有七年了,依然没有找到问题的根源。难道真的这么绝望吗?”
“是啊,人心中的洞,或许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那种可以填补的东西吧,有些人到死也找不到。那种东西是爱情,是理想,是财富,是真理,或许是这些东西吧,或许又什么都不是,徒劳,一切都是徒劳的。”
一只白色的小鸟落在亭子的飞檐尖角上,零零散散的僵尸般的病人们或坐或立,徘徊在这个与外界阴阳相隔的世界里,有的人稍作停留就出去了,有的人一辈子困在这里,我常常见到一个神色紧张的中年女人,每次复诊都能在大厅遇见她,她就那么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非常害怕地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也有三年了吧。《挪威的森林》,是我读过第一部村上春树的作品,我坚信也是他最好的作品,我知道,这就是他真实的经历,绝对没有太多文学的虚构,那些主人公,抑郁症患者,双向情感障碍患者,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心理精神障碍患者,木月,直子,直子的姐姐,初美,最后都走向了死亡,只有渡边和玲子从阿美寮中走出,渡边记录下了这一切,玲子不知所踪。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那些人都是恶人吗?都是罪该万死的人吗?这样的苦难和这样的结局是神明对他们和她们的惩罚吗?我一点儿也不懂。渡边也没懂。
“修治,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
“好啊,猴子,配合治疗,祝你早日康复。不要绝望,在此告辞。”
“咿咿咿——笑一个。”
“嗷呜!”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猴子了,记得有一天他忽然发了一条微信给我:兄弟,下次修车,记得来找我,要开着宝马来。
我暗自窃笑,心里说了声:撒扬娜拉,请多保重,另外,把小黑猫照顾好吧。
后记
其实,这篇带有私小说性质的日记体小说,当初定名为《搭讪》,几易其稿都放弃了。原因是我无法驾驭情色故事。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猴子的记忆早已模糊,当初为了采访他而买的录音笔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或许是神明安排,最近我终于在七院成功搭讪了一位女孩子,第一眼给我的感觉就像太宰治笔下那种忧郁的少女,在和她相处的这两个月里,或许又是神明安排,我偶然读到了村上的这本《挪威的森林》,然后我发现她其实更像是村上春树笔下的小林绿子,是刻意模仿的结果吗?她可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流氓。真是失望啊,我和她绝交了。一个寂寞的夜晚,我打算读完本来我并不怎么看得起、后来却一读不可收拾的《挪威的森林》,想要找一家咖啡馆,就像村上笔下的那种,“果子酱”,只有七院附近的那家“果子酱”最合适了,精神疾病患者的故事应该放在精神病院附近的咖啡馆里读完,那个女流氓就是在那家店里和我讲述了她的故事,也是一个同样寂寞的夜晚。
可惜我骑着车到达店门口的时候,不巧遇上了店休。我在门口徘徊一阵,掏出自己那只白色的索尼zv-1随手拍了几张照片来消解寂寞。一只小黑猫突然从店附近的篱笆花丛间的阴影里分离出来,仿佛是影子的一部分似的。我蹲下身想摸它,它却在我四周来回踱步,非常高傲的样子。它踱到离我稍远处蹲下,姿势和我一模一样,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路过,忽然也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它的头,黑色的亮晶晶的松糕鞋和白色的萝莉短袜,在店门口的昏黄路灯下给我一种难言的错觉,那一刻,我想起了猴子身边的那个女孩,也想起了猴子。好遥远,又好像近在眼前。
写下来吧,把他的故事写下来,不要忘记了生命中这位曾经的友人。我常常想起他对我说的这样一句话:修治,写下来,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吧,你有当作家的天分,我一看就知道咿。
于是我挖掘出了猴子深埋在我记忆地底的尾巴骨,一节一节,历时正好一个月,我完成了整条猴子尾巴的挖掘工作,哈哈,就是这样。村上在南欧的小酒馆里听着甲壳虫乐队,窝在角落里偷偷写,《挪威的森林》这部长篇小说花了三个月,二十五万字啊!这么算起来,我一个月才三万字,真是气人啊。
哦,不说这些,那晚我骑着车,路过七院门口,夜晚的红绿灯,夜晚的医院大楼窗户里的光,夜晚我的相机屏幕,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迷乱,我坐在花坛前,抬头是一串醒目的红色荧光字: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
唉,我第一次抬头看到这行字的时候,真是吓得半死,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来这里,那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如今我还是在这里呢,进进出出,不知不觉,青春也已经要过完了。我抚摸身旁的一大片丰花月季,粉白焦黄,多半都像是枯萎有病的样子,偶尔有些完好的盛放的鲜艳花朵。
我拍摄了几朵以后,骑着车在回家的路上,脑袋里不停地回想,她的花语是什么呢?好像是永恒的希望?这个地方是有希望的吗?七院也好,这个世间也好,这个时代也好,大家都是有希望的吗?一位年轻的小说家,远在云南的我的挚友,在我骑车的同时不断地让我的手机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我停下车一看,“修治,我是绝望的。除了写作,我一无所有,可是就连我的写作本身,也是通向死亡的绝望。就像胡波一样,我以后也要自杀了。”我不觉心中哀伤,“你啊你,笨蛋呐。”我说,“你的作品里还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哦。”他说,“是什么呢?”“那就是对这个悲惨世间的相信和爱呀。相信它一定会变好,并且用自己的文字和心灵去保护它,唤醒它,救赎它的想法呀。”
说到这里,我很想发一个朋友圈,配上刚才那些花朵,忽然发现书包里空无一物,这才想起相机落在了花坛边。
“完蛋啦!拉诺!我的相机!忘在七院了!”
“天呐,还不赶紧回去呀!”
我一边飞速地骑车,一边又开始思考,完蛋啦,完蛋啦,为了写作七院的故事我已经损失太多,我的四颗门牙,我的爱情,我的所剩无几的“正面能量”,全部搭在里面了,如今又要搭上一台五千大洋的索尼吗?zv-1,我对不起你。可是转念一想,算了,如果真的被人拿走,就送给他或者她吧,路过七院的人,会走过那片花丛发现它的人,一定也是个寂寞可怜之人吧,而且已经到了突破人类底线的地步,人间失格了。说不定他或者她会因为看到里面我所拍摄的那些美好的照片而生出一丝快乐和善念呢?说不定也会去拍摄一些美好的事物。
想到这里,我放慢车速,手机播放起不知名歌手所翻唱的《Here comes the sun》,歌声迷幻温柔,我跟着哼唱,暖风吹散的花瓣飘打在我的面颊上,回到七院时,不出意料,zv-1就静静地躺在花影底下,纯白色的小家伙在几片粉色的花瓣包围之中,就像在花香中安稳地睡着了一样。
“拉诺!找到了!它还在啊!”
“看来世间还是有爱啊,如果在我的小说里,那台相机一定消失了。”
“永恒的希望!是永恒的希望啊!”
“花痴啊,修治。是花们对你的祝福啊。”
“笨蛋,是神对我的祝福啊。”
ここまで.全剧终。
——2023.5.8 一稿于富士山
——2023.5.31 二稿于背包十年青年旅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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