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之前就听到关于赶尸的传闻。
湘西多山,路况很差,许多地方不通车,一旦客死他乡,要把尸体运回来极为困难。于是,当地人想了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说出来让人毛骨悚然——赶尸。
传说,赶尸人是个法师,会画符、念咒。赶尸的时候,法师把符贴在死人脸上,然后念几句咒语,尸体就能站起来自己蹦着往前走,一直回到家乡,然后由家人装殓下葬。
每次听到这些,我除了恐惧,更多的是好奇,死人怎么走路呢?这里一定藏着古怪!
十多年前,我做地质项目,刚好去了湘西,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亲眼目睹了一次赶尸。那次的经历惊心动魄,险些把我吓死。
那天,吃完早饭,司机张师傅开着越野车,将我们一个个送到工作起始点。一切按部就班,看上去都很正常,可是隐约中,我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
我们依旧“放单线”,一人一组,独立行动。
每个人的路线都布置在山谷或者山脊,这样安排,一是好走,二是不容易迷路。这就好比牛屁股上有一只蚂蚁,如果它沿着牛的脊梁骨一直朝前爬,很容易到达牛头;而选择其他路线,到达牛头就会变得异常艰难。
同样道理,把路线布置在山谷或者山脊,我们只要沿着路线一直往高处走,最后一定会到达山顶。山顶上视野开阔,对照地图找好下山的路,然后一路走下去,直达终点,等待张师傅开车来接,结束一天的工作。
沿途之上,我们会用专业的符号,将观察到的地质现象标注在地图上,记录在本子里。每天如此,日复一日。
我一个人边走边看,到达半山腰时,出了状况,一面十几米高的绝壁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是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表面平整,没有可供手抓脚踩的地方,仅凭徒手根本无法翻越。我只好绕道,一头扎进旁边的灌木丛中。
灌木手指粗细,一人多高,刚好挡住我的视线。这些树木密密麻麻,一根连着一根,走起来非常艰难。
我把手里的地质锤、地图统统放回包里,腾出双手用力分开灌木,吃力地朝前走。
灌木无边无际,像绿色的海,走起来让人绝望。
走了没多远,我就迷失了方向。
脚下没有路,地上堆积着厚厚的枯枝烂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四周的灌木长着相同的模样,不论走多远都像刚出发时的样子。
太阳看上去很遥远,又仿佛近在我的头顶,它事不关己的看着我,眼神深不可测,我的心开始发慌。
灌木像一堵无声的墙,我每前进一步它都给我巨大的阻力。我凭着直觉绕过绝壁,走上一处山梁,然后沿着山梁一路向下。可是越走觉着越不对劲,眼前的山形地貌与地图完全对不上。
这时我意识到,我走错路了。刚才穿越灌木丛后,我以为回到了原定的路线上,实际上却走到了另外的山梁上。
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下山选错梁是件很可怕的事。在山顶,两个紧紧连在一起的山梁,到了山底,很可能相去几十公里。更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身处何方,偏离路线有多远?
天,不可逆转的黑下来。
我不知所措,如果继续走,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会不会离终点更远?可是如果停下来坐等,和等死没什么两样,漆黑的夜,深山密林,我随时可能变成某种野兽的晚餐。
我犹豫着往前走,渐渐的,地上隐约出现了路。
路面坑坑洼洼,时断时续,很显然,这是一条废弃的路,它早被人们遗忘,就像一具慢慢腐烂的尸体,一点点消失,现在只剩下白惨惨的骨架。
四周的树木变得高高大大,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么鸟在里面小心地咳嗽着,好像怕惊着周围的什么东西。
夜色越来越深,高高的夜空上,现出一轮弯月,白白的,冷冷的,不怀善意。星星看起来比别的地方更稠密,它们像黑夜的幽灵,在窃窃私语。
荒草中的怪石若隐若现,像饿了亿万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着猎物。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突然,有一阵风徐徐吹过来,空气中裹挟隐隐的腥臭,这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味道?我警惕地四处寻觅。
这时,远处传来了铃铛声,那声音缓慢,悠长而孤单。那不是挂在风中的铃铛,有一只手在摇晃它,因为它越来越近。
这里人迹罕至,树木阴森,深更半夜,却不可思议的出现了赶路人,想想都透着古怪。树上的鸟不敢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着。
天上的星星堵住嘴,惊恐地眨着眼。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那铃铛在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摇晃它的人,好像是一个梦游者,在四处游荡。
铃铛声越来越近,我隐隐听见了脚步声。那声音很古怪,好像几双脚在朝前跳:“刷!……刷!……刷!……”
终于,我看到几个人走过来,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深夜来这里干什么,我紧走几步,躲到一颗大树的后面。
他们越来越近,借着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一件道袍,背上背着一个包,看起来挺沉,那里面可能是食物和水。
他一边走一边摇着铃铛,后面跟着高高矮矮四个人,他们一字排开,距离均等,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相隔都在两米左右。
看穿戴,前面的人是个法师,他走路的姿态与常人无异,而后面那几个却是在跳。
他们都戴着高筒毡帽,穿着宽大的黑袍子,做工比寿衣还粗糙。看不到他们的脸,因为他们的额头上粘着黄表纸,垂下来,刚好把脸遮住。
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他们双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样朝前跳着走,他们步调一致,如同一个人。
遇到赶尸了!好奇、恐惧,各种想法一起涌上来。我藏在树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事实上我已经吓蒙了。
我傻呆呆地盯着赶尸队,此时,空旷的山野间,只有那恐怖的声音:“刷!……刷!……刷!……”
赶尸队伍行走在黑糊糊的山路上。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赶尸人,四十多岁,十分高大。他的脑袋很长,有点像驴,脸黑黑的,没有表情。
他始终看着前面,不时地朝上颠颠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着手中的铃铛,好像在驱逐黑暗中的什么,又像召唤黑暗中的什么。
他根本不回头看背后的那些尸体。
那些尸体一下下地跳着,像几根风干的木头。臭味正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在山里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我仔细观察他们,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女性,排在第三。
尽管随着跳动,他们额头上的黄表纸一下下撩起来,但是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不知道是铁青还是苍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腐烂。
月亮忽明忽暗,林子显得更加深邃,里面好像藏着无数的眼睛,正在不安地窥视着山路上的队伍。
夜晚的森林太可怕了,我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此时,赶尸人给了我唯一的希望,或许他们能带我走出迷途。但是跟在行走的尸体后面,同样令我恐惧。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绝望,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整个人像中了魔法一样,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
前面出现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长满萋萋的野草,野草中布满大大小小的坟头,上面用石块压着一摞摞的黄纸,跟那三男一女脸上的黄纸一模一样,它们在风中不停地跳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一股怪风从坟堆中吹过来,直直地打在我身上,我浑身一凉,头发立刻竖起来。右脚不争气地一滑,一块石头滚下去。
赶尸人警觉地停下来,回头观望。
那些尸体也随即停下,直橛橛地戳在原地,然后同时转过身来,用眼睛的余光看向我。
我赶紧趴在一座坟茔后面,一动不动。
山路空寂,寂然无声。
赶尸人突然转向我藏身的坟头,大声喊道:“陌生人,出来吧!”
被他发现了!我战战兢兢地从坟后面走出来。
突然,赶尸人一下窜过来,抓住我的手,拉起来就跑。他的力气大极了,我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跄跄。
他拽着我跑出几十米后才停下来,恼怒地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我弱弱地说:“我是地质队员,迷路了,想跟你一起出山……”
“你赶紧离开吧!我不能带你。”
“我可以帮你背包。”我讨好地说。
赶尸人坚决地说:“不行,不带陌生人,这是我们的规矩。”
“规矩不能破一破吗?”我乞求着。
赶尸人从头到脚打量我,然后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除非你变成尸体,我赶着你走。”
我一激灵,透着哭腔说:“现在深更半夜的,你让我往哪儿走?带上我吧!”
赶尸人四下望了望,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让你跟着,是为了你好。”
我似乎从赶尸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松动,赶忙伸手去拉对方的背包:“师父,你太累了,我给你背。”
赶尸人没有拒绝,让我把背包接过去了,他想了想说:“你只能跟在后面,和尸体至少要保持五十米的距离。天亮之后,你必须离开。”
“好!”
铃铛响起来,死尸又继续朝前走:“刷!……刷!……刷!……”
平时,夜晚的山林总会有鸟的啼叫声,野兽的嚎叫声,可是,赶尸队伍所到之处,却是鸦雀无声。铃铛的声音和尸体走动的声音,缓慢而单调。
不远处有水声,一条溪流在林子中“汩汩”地流着,黑暗中透着一种灵异之气。
赶尸人突然放下铃铛,停下来,转过身,回头看了看,那四具尸体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里。
月亮呈现出猩红色,像一只困倦的眼睛。
赶尸人掏出一只很大的烟斗,又从口袋里挖出满满一烟斗烟丝,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只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机,打着:“咔哒,咔哒,咔哒……”
那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他的打火机仿佛不听使唤,打了几十下,还是不冒火。
那四具尸体直直地站着,胳臂依然伸着。他们似乎在死死盯着脸上的黄表纸。
终于,打火机着了,照亮了赶尸人的脸。一副凶相!
他点着了烟斗,吹灭了打火机,开始沉默地抽烟。烟斗一亮一暗,把他的脸映成暗红色。
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打量那些死尸,好像一个导演在注视几个演员,或者一个皮影戏表演者在注视那些人物造型。
终于,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斗,然后低低嘀咕了一句:“你们快到家了……”
他站起身,拿起铃铛,牵着绳子,继续走。
尸体又开始跳:“刷!……刷!……刷!……”
赶尸队伍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盏灯光,好像专门等待赶尸队伍。这个时辰,说不清楚灯的主人是睡的迟,还是起的早。
赶尸人突然停下来。那四具死尸也随即停下来。
赶尸人放下铃铛,转过身。那四具尸体的胳臂都直直地朝前伸着,四十根手指一齐指着他。
起风了,那些死尸额头上的黄表纸“呼啦啦”不停地响,后面的脸时隐时现。
赶尸人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惴惴不安地走过去。
赶尸人冲我大声喝道:“你要干什么?不是告诉过你要远离尸体吗?”
我微微一顿,继续靠过去。
赶尸人有些惊慌,几步窜到我的眼前,拽起我走进了路边的野草里,尽可能离路中央那些尸体远一点。他的脚下就是很深的山谷,可以看见暗淡的水光,那是一个湖。
“怎么这么固执,说吧,什么事?”赶尸人有些生气。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说道:“师父,前面有灯光,你看见了吗?”
“嗯,看到了。”
“我们是不是住在那里?”
“你怎么晓得?”
“因为天快亮了。”
“你是累了吧?”
“嗯!脚都肿了。”
“你把背包给我。”
“不,不用。”
“其实,那盏灯还远呢。”
“不会吧,看起来只有几百米。”
赶尸人不再理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喝了几口,然后又递给我。我没有喝,轻轻拧好盖,放回包里。
林子中有一只鸟孤单地叫起来,它的嗓音难听极了,哑哑的,像哭丧的女人。
赶尸人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心远。”
“你来这里是找矿的吗?”
“嗯。”
“找到了吗?”
“还没有。”
赶尸人一边说一边拿出铜铃,好像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晓得我为什么不愿带你吗?”
我摇头。
赶尸人低声说:“赶尸最忌讳生人的气息。我们之所以夜行,之所以摇铃,就是担心撞上行路人。假如有人深夜里撞上了赶尸,绝不能开口讲话,因为那口气喷过来,他们很可能会诈尸,那样的话,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我一直让你跟在五十米之外。”
“你见过诈尸吗?”
“见过。”
“能讲讲吗?”
“那次,我赶的是两具死尸。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天,都开始腐烂了。深更半夜,我赶着他们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个人,他从对面疾步冲过来,一直到我们跟前才停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马上意识到遇上了酒鬼,想赶走他,他却根本不理我,笑得越来越厉害。我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地回过头去,顿时傻了……那两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终于收回来,伸到脸上,慢慢把黄表纸揭下来……”
我紧紧盯着赶尸人的嘴。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四具尸体的异样,虽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却清楚地看到他们在剧烈地抖动。
赶尸人心有余悸地继续说:“他们露出了已经腐烂的脸,睁开了死鱼一样的眼睛……”
那四具尸体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回收,纷纷把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露出黑糊糊的脸。看不清五官,但我可以想象出一双双死鱼一样的眼睛,缺乏润滑,转动迟缓,正木木地转向我。
黄表纸缓缓飘落,有的落在了土路上,有的落在了野草中,有的飘下了山谷……
赶尸人似乎没有看到这恐怖的一幕,继续说着:“一眨眼,那两具腐烂的尸体已经把那个酒鬼扑倒了。那个酒鬼还在笑,可是,那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的脑袋被揪下来,滚到了草丛里。接着,那两具死尸站起来,满手都是血,把脸转向了我……”
那四具尸体朝前迈步了,我想提醒赶尸人,可是四具尸体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八只黑洞洞的眼睛同时看向我,仿佛每个黑洞里都藏着利剑,只要我一开口,利剑随时就能射穿我的喉咙。
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
“终于,他们朝我走过来……”
“你……你应该有咒语能够护身吧?” 我一语双关地问,声音却打着颤。
“我念了,不管用!他们还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
四具死尸一步步逼近了我……
空气中有浓浓的臭味,我下意识地耸耸鼻子。赶尸人终于觉察出不对劲,猛地回过头,惊叫了一声。
我像被人推了一把,撒腿就跑。
四具尸体迅捷地追上来。
山路跑起来,树木跑起来,星星跑起来。
我身体很胖,平时走路都费劲,此时却跑得飞快。 四具死尸离我越来越远,当身后终于听不到他们的追赶声时,我停下来。
赶尸人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四具尸体已经停下,像四根木桩一样钉在地上。他们齐刷刷地望着我的方向,仿佛有些失望。终于,一个一个转过身子,朝赶尸人走过去……
山路上恢复了死寂。
那四具死尸脸上重新被赶尸人贴上了黄表纸,胳臂平伸,排成一队,在赶尸人的引领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赶路了:“刷!……刷!……刷!……”
赶尸队伍慢慢走近了那盏灯光。
天蒙蒙亮了。
这一天是个大晴天,空气十分清新,像没有一样。
群峰竞秀,积翠堆蓝。
远处有条河,河上有道桥。
更远处,是一座山城,房屋接瓦连椽,掩映在花草树木中。
一辆半旧的越野车停在山路上,我心中一喜,那正是张师傅驾驶的车。
漫长而恐怖的一夜终于熬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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