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礼

好多年过去，到现在都清楚记得那天的天色真美，美得祥和温暖，融化人心。那天，穿着裤线笔直、挺括合身军绿套装的杨一凡，就这样从我家门前那条刚修好启用不久，基本还没着什么风尘的黑亮干净的柏油马路上，自东而西，从进人我眼帘的左侧房屋遮挡处走出来，再穿过一个矮小建筑物遮挡后又一次走出来，明明确确走进我左斜刺的视线，在我钉子般几近钉进他身体的目光中，走过我左斜刺，再近些的左斜刺，再近些的左斜刺，通过我的正对面，再一直向西走过去，直到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他昂首挺胸，阔步前行，就那样正气堂堂走进我正对面的视线时，跟我的距离顶多也就七八米的样子。40多年过去，那形象一点没有褪色地，就那样一直定格在我刚刚青春年少少女意识朦胧觉醒的心里。每有想起，都是那个环境，那个环境下的那个样子。

那是一个军人荣誉感在人们心特别光辉到爆棚的年代。那是我少女心怀刚刚开始会关注异性，又不敢大大方方亮明态度，只能在自己心底偷偷关注异性光辉的年代。那一次，据说他是去那条路尽头“丁”字对接再右拐到另一条柏油路上的车站点儿，去迎接他百公里之外一个县级城市赶来的他的女朋友，并接到后送去女朋友早些年嫁来这里的她姐姐家。那时候，他们刚确定关系不久。至于后来他什么时候接到的，接到后两个人什么时候去的他女朋友姐姐家，是不是路上还有说有笑地去的她姐姐家，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只好凭酸酸的嫉妒心，在背后一遍遍猜测脑补了。

但他从东面一出现，再走过来经过我正对面时候的样子，却从来没有被岁月冲淡，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都清晰如在眼前一样鲜活。一米七七、七八的个头，精气神儿倍爽；身材匀称俊朗，胖瘦适中；皮肤白皙中泛着青春的润红；端正的五官上一双明澈的大眼睛，会说话一样始终挂着笑意，嵌在那张线条明快，略显长方又棱角过渡找不出有任何违和感的，那张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脸上；整张脸不显硬朗，也不显软糯，大小比例都刚刚好安排得自然天成，和谐漂亮。那以后，我此生就再没有看见过干净明亮如他那样的男人。

因为欣喜，就特别关心关于他的信息。听说他很孝顺，在大家餐桌上除了过年都粗茶淡饭的时候，他隔三差五就会运回几袋白面、大米给他的父母。听说他在部队的食堂上还是个年少得志的事务长。听说他在那个位置上混得见风见水，很得领导喜欢和看重。听说他对象的那姑娘人长得千里万里挑一的漂亮，个头也少有的高挑匀称，两个人从个头到相貌匹配度都不是一般地高。听说那姑娘都去过他部队上了，还不止一次。更听说他们的爱情马拉松快跑到终点，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可就在谈婚论嫁的彩礼环节上，却给人重重地撒上了一把老盐，一大把大颗粒、浓得化不开的老盐。

那盐是最后那一步之遥就要成为他丈母娘的人撒下的。丈母娘也是刚明确知道他们的恋爱关系，和他们恋爱成果的。其实，丈母娘对自己女儿的个人条件，在心里早就掂量盘算过多少个来回了，依她的社会经验，她有十足把握给这个女儿攀到个更好的人家，让女儿借助婚姻今后的人生开挂，家鸡变成金凤凰。她一定不要这个女儿也像她姐姐一样，明珠暗投，吃苦受累一辈子！她做娘的可是个明明白白的过来人，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女人嫁得好有多么重要！她因此下定决心，说什么都要把这门婚事搅黄了。更何况，她帮女儿答应下的那个前途很是看好的军官，看过女儿二寸彩照后满意得不得了，回话来说非常满意，还主动开给了她一大堆未来可期的优厚条件！

在对女儿的这门婚事一次次阻挠失败后，她想到了用高价彩礼的办法，让男方知难而退。在一般人家要100元左右彩礼的大行情下，她直接开出了600元彩礼的超高价。

之后在对方找媒人想通融少一点价码时，她更是把彩礼飙升为带有侮辱对方性质的800元天价！

那时候还是生产队生产经营时期，一般生产队一个最好的劳动力，全部出满勤一年的工分折合下来，好的也就七、八、十来块钱的收入。不好的，不但什么都拿不到，还得生产队负债。

这一下，从赶巧在姑娘姐姐家认识杨一凡，到恋爱迅速谈起升温，再到谈婚论嫁马上就要开花结果的时候，却遭到了篼头冷雨，两个人热恋中的人被当头淋懵了。他们急得什么似的找姐姐帮忙，找姐夫帮忙，找身边能说上话的所有亲戚朋友帮忙，最后，都一一以失败告终。没法，他们就想尽一切办法一点点筹集的同时，最后把希望无可奈何地寄托到杨一凡的爸妈身上，希望他们想办法达成这个高难度要求。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未来丈母娘的做法一下子激怒了杨一凡爸妈，一凡爸爸直接提出自己大队书记也是有面子的人，再加上自己儿子条件也呱呱叫地好，何况比之结婚不到两年的杨一凡大嫂，人家个人条件和家庭条件，哪一样都不比她们家差不说，还不知道要强上多不是一点儿两点儿，人家都一分彩礼钱没要。这刚刚大儿子的婚事，想不到地给足了自己面子，让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都自觉风光得心里甜滋滋的。就说这方圆三五十里地，谁不知道他家的这风光事儿？！就是大家凑在一起聊个天儿，大家都因此自觉在话头上让着他三分。这怎么到了二儿子，各方面条件哪哪都不输给大儿子，这婚事弄得，怎么就跟吃了个苍蝇一样，让人恶心窝囊得难受？不行，这门婚事我们家一分钱彩礼都不出，你女儿爱嫁不嫁，不嫁拉倒！同时高调亮明态度，没有任何可商量余地！

可这最终真正难坏的，却是杨一凡这对火辣辣热恋中的小恋人，他们找人跟那边的母亲商量，商量不通；找人跟这边的父亲商量，商量不通，来来回回把被撅回来撅过去的一对小恋人难为得整天哭死哭活。最后叔叔实在看不下去了，杨一凡也去找到了叔叔，他心知肚明就只有叔叔能拯救到他们了。算起来所有亲戚中，也就叔叔家生活不是一般地殷实，有实力筹出这么大一笔钱，叔叔也肯筹给他们这么一笔钱，还有叔叔在爸爸面前一贯也是能说上话儿的。

叔叔满口答应下来后，就去找到哥嫂说彩礼不要他们超心，他一个人全出就当送侄子的结婚大礼了，剩下的事儿也都他出面协调去办，这样哥嫂就只有里有面儿地等着当喜公公、喜婆婆成了！

可这一次，一贯在哥哥面前挺有面儿的叔叔的面子也被撅了个精光，哥哥非常生气地坚持死杠到底：这是我们家的事，我人还没死呢，轮不上别人出来管！仁至义尽的叔叔落了一肚子气不说，还是被警告不允许对这件事有任何插手！

这边事情就这样僵持不下，那边丈母娘看好的婚事紧锣密鼓，人家那边还催着跟姑娘见面后，好尽早尽早把婚事定下来！

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又一场，可怎么也哭不出一线光明来。眼见得两个人日渐消瘦，人人艳羡的光鲜亮丽、活力四射的一对璧人，也形容枯槁身体垮塌下来，可就是不见双方老人一丝松动不说，还越杠越升级，直杠得昏天黑地没得收场。

再一次看到杨一凡，是在彩礼事件的半年之后，他整个人虚弱得走起路来感觉都脚下打飘，眼睛里也没有了先前的明澈和坚毅。

就在这一次见到杨一凡之后不久，就有部队的车开进山村，说是杨一凡在部队上生了场情况非常危急的大病，要杨一凡爸爸去部队上商量具体治疗意见。

结果几天后，杨一凡爸爸从部队回来，手里抱着的却是个冷冰冰骨灰盒。那里面，就是他阳光帅气的杨一凡。

听说是杨一凡在一次认真完成部队交给他的伙食任务后，找借口说出去打个野货给食堂改善伙食，跟连队借来步枪后，在一片茂密的深林里把枪稳定在树杈上，扣动扳机，一梭子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那一年，他26岁。

之后没几天，给杨一凡刚起的新坟就被人给扒开了，扒得乱七八糟，还是徒手扒开的。

等那姑娘姐姐听别人说见到她妹妹下车来到山村了。而她做为姐姐又压根儿没见到人。她就非常肯定妹妹出事了！脑子里刚有这念头一闪过，她就疯了一样，赶紧招呼人一路哭喊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去孤零零埋在半山坡荒草丛中，杨一凡的坟。眼前，杨一凡的坟被扒得七零八乱，那个黒森森透着阴森冷气的深暗红色骨灰盒，就死死抱在奄奄一息的妹妹怀里。旁边，高高的蒿草七折八断地倒下大片，新挖出来的黄土杂沓其中，一堆堆，一片片，在太阳底下泛着惨惨淡淡刺眼的白光线；一个空荡荡的乳白色大罐头瓶子躺倒在妹妹身边。那瓶子里面，原本装的是卤水，瓶子有接近二斤的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