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第一杯咖啡,是舅舅从海南带回来的冲调咖啡。一个大铁皮罐子,里面混着棕色白色的粉末,按照说明,用家里的不锈钢调羹舀两勺,加热水搅拌。我喜欢热水倒入的那一刹那,粉末迅速吸水,形成了一个个小圆球,包裹住还未融化的部分。用勺子戳破,里面的粉末溢了出来,然后再慢慢沉入杯中,成为一杯浅棕色的乳白液体。觉得淡了,就再加两勺,再玩一次同样的游戏。然后,慢慢地端起杯子,小口缀饮,甜!浓浓的奶香、椰香,淡淡的苦味,这就是咖啡啊!好喝!好玩!
而后,家里有客人送来了雀巢的礼盒,是那种两个玻璃瓶包装的,一大瓶黑咖啡粉,一大瓶白色伴侣,还配了一套咖啡杯、一把咖啡勺。于是我开始试着按照自己的喜好调配两种粉末的比例,一勺咖啡,两勺伴侣,加水,刚刚好。青春期的小孩子,总是对高热量的食物、饮料有着莫名的沉迷,相比于酸酸苦苦的味道,奶味才应该是主角。我总是端着礼盒里的咖啡杯,一边用勺子搅动着浑浊的液体,一边在脑中幻想着「做大人」的过家家游戏。
喝完了这两大罐咖啡和伴侣之后,咖啡就列入了我的固定零食清单。当时市面上流行的品牌是雀巢和曼斯威尔,我习惯买三合一口味的,每次都买那种五十几包的大盒装,方便,也觉得更好喝。后来觉得有点过甜了,就直接撕开包装倒入热水中,也不搅拌。看着粉末慢慢散开,下沉,消失。这样,糖就不会完全溶解,最后几口甜齁得吓人的,也就不喝了。三合一咖啡伴随着我高中生涯的每一个晚上,我总是看着做不出来的数学题,然后就趴桌上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还剩下了半杯,凉了,但也并不难喝。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某个年末跟爸妈一起逛超市,发现有咖啡粉促销活动,满心以为就是雀巢的那种速溶粉末,还觉得占了大便宜。于是一下子买了好几罐回家,打开罐子就冲来尝尝,只是发现,这种咖啡粉不会溶解,味道却有点像刷锅水。再细看商品说明,才知道这是要煮的咖啡。在那个对咖啡一无所知、一无所获的年代,爸爸就用家里的奶锅,直接加咖啡粉和水同煮,然后过滤残渣,变成了一杯棕黑色的液体。不记得味道的好坏了,只觉得,喝咖啡好像成了一件有点麻烦的事情,要用火,用布,等着煮开、过滤,要学会等待。妈妈后来甚至还专门缝了一个装咖啡粉的抽绳小布兜,让我带到大学宿舍里。这样就能用开水壶直接煮咖啡啦。
想起年少时喝咖啡的种种旁门左道的经历,现在只觉得太好笑了。尤其是后来用上了摩卡壶、手冲壶,知道了种种咖啡的清规戒律之后,更觉得以前的自己简直就是瞎搞,有着一种无知无畏的天真。渐渐了解的过程中,见识了各种人各种各样的理论,什么「真正懂咖啡的人是什么都不加的」,「哪哪的咖啡豆就是垃圾」,「得买什么什么牌子的器具」,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更觉得千万不能暴露了自己那段瞎喝咖啡的经历。业余选手的某种胆怯感,总让我自我怀疑,我真的是一个爱咖啡的人吗?
一度,也试着去买过、喝过大家口中的好豆子,于我这从小没被调教好的咖啡品位,好像也喝不出太细致的差别,最后慢慢地,就固定地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那几种了。早上或者下午,喝深焙的曼特宁或者慧兰,加一点牛奶,中和其中的苦味。肚子饿的话,就多加些牛奶,再配个甜甜糯糯的点心。晚餐饱食之后,就选明媚的耶加雪啡收尾,也是宣示着傍晚的开始。要是晚餐太过清淡的话,就加份甜食,配着咖啡,即是一顿小小的加餐。
于是,咖啡于我,既可以是粗粝生猛的,也可以是柔和温暖的,随手拿起一个杯子,玻璃的也好,陶瓷的也好,看着水汽蒸腾,脑子已经全然放空。怎么喝,喝什么,一天喝多少,还是交给肚子决定吧。苦囿于那么多条条框框,肚子不喜欢,脑子也不开心。
大概,咖啡就只是这样自由的饮品,如此平等的食物。上世纪六十年代巴黎左岸的咖啡馆里,京都百万遍的咖啡馆里,高谈阔论的年轻人们、无名的混沌者们隐身其间,花一杯咖啡钱,旋即便迈入了一个自由的世界。咖啡馆可以是一个人在昏暗中独处的地方,也可以是一群人讨论诗歌、文学,高喊民主之处。甚至,普通人停下手边的工作,去街边、在办公室的一隅,喝一杯快速的、廉价的饮品,手握咖啡之时,便置身精神的「别处」,重获了能量。梦想熙熙攘攘,人群中茕茕孑立,伴随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自由的人们喝着自由的咖啡,谈论着自由,好像头顶也闪耀着某种灵光,以至于,直至今日,与咖啡伴随的,始终是那些散漫、随意却迷人的意象。咖啡,于我们平凡人,从来都不是奢侈品,却似乎成为了每个平凡年轻人向往的某个远方和他乡。即使身不能至,也可心向往之。
我们享受着咖啡的这种自由,也因为这种自由,一次次地举起咖啡杯,一次次地前往咖啡馆,氤氲着某种仪式感,某种不需言语的心领神会,以及,某种朝圣的心情。每颗跳动着的豆子中间都有一条凹痕,完美地切割了本身的椭圆形。大概,这样的一条均分线,也印证着这种自由背后的一体两面吧。
一颗豆子的孕育,要土,要风,要水,要阳光,要经历时间、各式处理手法、烘焙程度、冲煮方式,才会到达我们的手中。还有拼配组合、研磨粗细、水粉比例这些无数的变量,造就了咖啡各种不同的风味变幻。于我们,咖啡象征着随意和自在,于职人们,确是从豆子开始,千分之一都不能马虎的精工行业。寻豆师涉足世界各地,烘焙师探寻最合适的方式,而咖啡师为了那个让你入口难忘的一瞬间,倾尽全力,付诸余生。
上星期读了《了不起的咖啡》,这本mook即是在观望和对话这些可爱的人们。豪放焦黑的咖啡有其精贵纤细,好豆子更是难寻,然而他们说,「咖啡的世界是宽阔自由的,也请自由地喝咖啡吧。用你最喜欢的方式,选择你最喜欢的口味。而咖啡的不自由,则留给我们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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