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雪跟南方是不一样的,基本上北风一起就开始下,这一下起来,一个冬天就见不到地了。守在安军寨更是艰苦,条件艰苦不说,关键还在这背阳的半山腰上,可劲的喝着北风。守备们最怕的事情就是小解,尿出去就结冰,要是抖慢了些连命根子也要冻掉,可没办法,谁叫八部在对面呢。
其实安军寨的地势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高,也不是什么崇山峻岭悬崖峭壁,相反,这里是扶微山脉最低处,就好像老天爷拿了把柴刀在这劈开了个口子一样。最低处是条山谷,倒也开阔,得有半里路那么宽,过了这条路往南走基本是一往无拦,可长驱直入兖州,兖州再过去便是南淮城。安军寨建在路西边的半山腰上,离着山谷不到一里多路,这样一旦有事寨中的风骑一刻就能杀到山谷,而且西侧是个缓坡,从上往下砍杀,势如破竹,勇不可挡。东边地势过于陡峭,不利于扎寨,但也还是要派人不定时的到东面去看看,免得出什么疏漏。
说是安军寨,其实经过历朝历代的修建,安军寨算得上是半座城池,里面还驻扎着大成的精锐风骑。八部历来是各朝的心腹大患,当然每朝对待八部的策略也并不一样,最好的时候,两边可以通商,内地的货物从南淮发出,过兖州,出安军寨,到八部,既而再从八部往北往西,八部盛产的牛羊骏马也从同样的道路去往南淮。当然,人是贪婪的,更何况是帝王,数百年间,八部与内陆各朝战火不断,基本是战多和少。这打起仗来,平时的商路就成了战场,过往的商贾也变成了刀剑相向的斗兽,安军寨下,亡者无数。
大成立朝以来,与八部在安军寨也打过一仗,当时大成开朝不久,多伦汗错误的估计了形势,认为可以趁大成立足未稳,一举攻破安军寨,从而紧逼兖州,直取南淮城,因此集中八部精锐,攻打安军寨,但关键时刻李怀洲率风骑解围,击溃八部大军。严世铎就是在此战中战死,李怀洲也身负重伤,大成也损失了相当兵力,无力深入八部腹地作战,双方一度相持不下。
那一年,阿穆尔十二岁,他的身份是八部敬献给大成的质子,用以打消大成对八部的防备,从而让八部有更多的精力备战。多伦汗此战尽失本族精锐,对于多伦汗来说,这是压上身家性命的一战,他下定决心要攻下安军寨,不惜将自己最小的儿子送到敌人手里,但他是八部的大汗,为了八部的子民牺牲一个儿子的性命,这是值得的。
阿穆尔就这么被从母亲身边带走,送往南淮,走之前,多伦汗请伊萨占卜,伊萨告诉多伦汗,他在徬晚的布尔塔河中,看到了多伦汗的铠甲,也看到了另一个男子站在布尔塔河中,手上握着一把带血的刀,刀上的血一滴滴的滴进河里,显出刻在刀身上的铭文,伊萨告诉多伦汗,那是巴彦霍日,多伦汗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第二年开春,两军相持结束,大成的文官们发挥了作用,派出使节前往八部提议会盟,多伦汗答应了这个提议,会盟之地就选在安军寨下,两边都派了最好的弓手严阵以待,以防情形有变。武烈王骑着一匹火红的战马,全身披挂着银色的重甲,可能武烈王跟多伦汗都没有想到,这次的见面是两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作为和议的表示,武烈王在安军寨下摆下宴席,同时多伦汗也献上了肥美的羊羔。武烈王与多伦汗并坐在高处,仆人们献上了第一只烤熟的羊羔,多伦汗抽出腰中弯刀,大成的文官们吓得不轻,担心有变,武烈王哈哈大笑,“罔你们读过那么多书,多伦汗与朕都是马背上建功立业,斩敌必在战场之上,怎会如宵小之辈行径,回去朕得好好叫严相给你们治治骨头。”武烈王转过头去,“多伦汗见笑了,朕带的这帮文弱之人,拿不上台面。”
“大成皇帝,”多伦汗举着弯刀,“我八部勇士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按照我八部的礼数,这第一只羊羔要献给最尊贵的客人,现在由我为您切下这只羔羊,”说罢,多伦汗切开羊羔的背脊,熟练地翻开背脊上的外皮,切下一整条的肥美膏胰,双手献给武烈王,武烈王上前一吸而尽,“嗯,这羊羔子真不错,比朕在南淮城中吃到的那些好多了,多伦汗,你们这是怎么做的?”武烈王喝完一口酒,问道。
“大成皇帝,这味道的好坏不在于怎么做,而在于肉本身好不好,我八部水草丰沛,牛羊健硕,这肉自然肥美。另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这割肉的刀,要是刀不好,割出来的肉必定有异味,我多伦是个粗人,但我也知道,在内陆的风俗中,在客人面前抽刀大忌,但今天,能配得上皇帝您的,必定非要用这把刀,这刀跟随我多年,我从未用此刀砍过敌人头颅,未曾有半点血腥,今天将此刀送给皇帝陛下,作为我八部的一件礼物。”说完,双手将刀奉上。
“哦?”武烈王接过刀,仔细观察起来,此刀与一般弯刀不同,一般八部弯刀状似圆月,弧度极大,用以马上近战砍杀,这好处就是砍中躯干头颅后能快速抽刀,不至于被骨头卡顿,但此刀却近乎柳叶,且两边开刃,锋利异常,刀身呈灰黑色,借着火光靠近一看,原来刀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铭文,握在手里感觉比一般的刀要沉重许多,武烈王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镔铁所制?”
“是的,此刀确为镔铁所制,大成皇帝果然好眼力。”
武烈王将刀握在手中,略有所思,“多伦大汗,我大成与八部激战数月,双方均伤亡过重,但愿从今后,双方能收起刀兵,安养生息。”武烈王看了一眼眼前的多伦,他心里明白,此次会盟双方各有所需,多伦经此一役后,起码数年内无力再骚扰大成边境,但八部之所以叫八部,是因为北方草原实行汗制,大汗有最强大部族的族长担任,此战多伦所部那赫族伤亡过大,草原自古信奉弱肉强食之理,除那赫之外,海拉苏等部族实力已具备做大之势,大成不可不防。
“多伦汗送朕这么珍贵的一件礼物,相较之下,大成备的这些布匹盐铁实在是逊色很多,”武烈王略有停顿,“但今天,我给多伦汗也另外备了一件礼物。”
话刚说完,一队风骑缓缓走近,护着一辆双套的马车,马车停稳后,车上下来一个少年,明眸皓齿,皮肤白皙,穿一身的白衣短褂,头上用绿绸扎着发髻,白衣上用金银线秀了龙凤,多伦汗诧异,难道这就是大成皇帝口中的礼物,这小儿珍贵在何处。其实看到马车的那一刻,多伦汗心里是有些期望的,他本以为马车上是阿穆尔,虽然密探已经传来消息,说交战后不久,阿穆尔已经被大成皇帝秘密处决,这一切都在多伦汗的意料之中,但当马车出现时,多伦汗突然想起伊萨在阿穆尔走之前的占卜。但现在,无论怎么看,这小儿定不是阿穆尔的,因为这长相根本不是八部的长相,过与文弱,甚至有点像小姑娘。
正当多伦汗在出神时,耳边传来武烈王的声音,“尽捣乱,你不在南淮城中,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娘要是知道了,又该罚你了。”
“陛下,这不能怪我,我只是来作伴的,严相说了,我可以来,但不能露头,我这不刚到外面呼吸下新鲜空气吗,车子里头闷死了,跟那个闷驴同路更加闷,半天都没个话,不像他刚来南淮的时候,”白衣少年转过身踢了下马车,“哎,你是不准备下来了还是怎么?”
阿穆尔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在南淮城的这些日子里,他学会很多东西,他也盼着有以一天能回到草原,回到姆妈的身边,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又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没有人能教他这些东西,他必须去承受,就好像他刚到南淮城的哪些日子一样,但那时候他起码还有海棠。但这次,连海棠也要离开他了,他必须回到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草原上去,他不知道姆妈还在不在,也不知道伊萨是不是还记得他,至于阿爸,他已经模糊了,他为什么要将自己送到南淮,这些都是阿穆尔想不清楚的地方。
阿穆尔呆坐在马车里,听着海棠在外头踢着马车,她好像一点悲伤的心情都没有,她并不喜欢我,她喜欢他的炎哥哥,又或者是怀洲哥哥,反正就是不喜欢我,她跟着自己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见一眼李怀洲吗?要不要告诉他李怀洲受到重伤,算了,还是不说了吧,说了她又会哭,又会不开心,又没人陪我说话了。
阿穆尔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了,多伦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阿穆尔了,走的时候还是抱在手中,如今已是少年。多伦汗走到马车跟前, “阿穆尔,你是阿穆尔吗?”
阿穆尔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看着眼前的父亲,高大威猛,但他记不得之前的父亲是什么样子,还没等阿穆尔反应过来,多伦一把把他抱住,高高的抱起,阿穆尔好像想起来了,他小时候也被人这么抱过。
武烈王也走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一对父子,“多伦汗,我大成是信守信义的,八部开战后,我并没有如世人所传的那样迁怒与阿穆尔,这些与孩子们无关,我只希望大成跟八部能够修好。”
“大成皇帝,”多伦放下阿穆尔,“我在此起誓,有我多伦在的一天,我八部,永远不会侵扰大成边境。”
“好,让我们不醉不归!”
阿穆尔看着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这是草原的风,是火的味道,虽然他离开多年,但他骨子里的血液是属于这的。他看着旁边的海棠,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了吧,如果她也能留在这里多好。
“陛下当心,”文官们高声叫喊起来,八部的一匹战马不知怎的突然受惊,把身上的八部勇士甩下,直直的向人群冲来,正对着阿穆尔跟海棠。阿穆尔回过头去,是巴格图,“巴格图,是巴格图,海棠,我没有骗你,这就是我的巴格图。”
阿穆尔一把拉出缰绳,一个翻身骑了上去,风驰电掣之际,一弯腰也将海棠拉了上去,伴随着惊叫,两个人冲到无际的黑夜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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