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55）

1990年的徐美珍，已如隔世般遥远。

纺织厂的职工们后来只记得，90年代是最好的时代。在1990年，似乎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似乎一切都存在无限的期望和可能，似乎一切都是簇新的，永恒的，尚未崩塌的。一些即将步入天命之年的男职工在怀念1990年的纺织厂时，顺便会偷偷怀念1990年的徐美珍。他们相信，那时的徐美珍还不属于林森，不属于李刚，不属于任何人。

他们无比清晰的记得，那一年，四车间的女工徐美珍是怎样出现在纺织厂的。她穿了一件绿色大衣，像一株植物一样亭亭玉立，她的妩媚是深藏不漏的，却又被他们轻易捉住了，他们能感受到她是清冷的，热情的，沉默的，活泼的，可爱的，成熟的。很多年后他们更加难以忘记的是徐美珍所参与排练的那场舞蹈，她是怎样撩起裙子旋转的，她又是怎样踢着腿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他们心里定格成永恒，他们的心一个个就在那永恒的瞬间被融化了。

而关于她后来是怎样和林森混到一起的，又是怎样嫁给了李刚，怎样大了肚子，怎样生了李显，怎样成为一名白胖的中年妇女……他们一概都不想再记起了，他们当然知道1990年以后的徐美珍就是这样一点点覆灭的，他们最大的不幸是亲眼见证了徐美珍最后的覆灭。从这个角度而言林森是幸运的，因为他的覆灭先于徐美珍的覆灭。

现在徐美珍看人的眼神更加赤裸裸了，她喜欢一直盯着人看，仿佛要看到他们心里去，看得他们筋疲力尽，看得他们目光闪烁。她时刻以这样的方式和人们斗争着，以证明她精神正常，以证明她绝不退缩。她听见有人说她可怜，嫁给李刚，跑了女儿，丢了儿子，她一挺身站起来，眼睛里的光能杀人，“你娘才可怜，”她气急败坏地说，白胖的身体晃动几下，“你娘生了你才可怜。”更多的人说她是祸害，她就一把扭住别人，用宝塔一样的身体撞过去，撞得别人眼冒金花，“祸害你娘啊，祸害你全家。”她一双曾经漆黑的眼珠现在已经浑浊，但仍不失摄人心魄的本领，胡胖子有时趁李刚不在，大着胆子偷偷揉她的瓠子奶和冬瓜一样的屁股，她灵活地一脚揣过去，“回去日你娘啊。”除此之外她提到的最多的就是她的小儿子李显，她坐在厂门口的花坛上，扭住每一个下班的工人问，“你把李显还给我！我知道你把他拐走啦。”

她有些时候是沉默的，她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里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她这个时候会想起她在明源中学的前世，她还记得她曾经是一名老师，她还记得去明源中学坐的老梁的拖拉机，她抱着襁褓里的惠子。1990年邓丽君的歌飘荡在她的记忆里，她在这样的歌声里看见30岁的苏正则清瘦似少年，苏正则的脸后来逐渐变成林森的样子，林森满脸通红地和她痴缠在一起，林森的脸变形、撕裂，煞白。她陷入一次次循环往复的记忆，一遍遍寻找着李显的瘦弱的身影。

她已经认不出张丽，这个现任厂长的母亲很多次对她表示出一种深切的同情和关怀，她不知道她不需要同情和关怀。她同样不知道，实际上张丽对她的恨已经因为她的报应而化解，她只是听见张丽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去的事就让她过去吧，我们也不再年轻了。”张丽的这句话让她匪夷所思，她因为无法作答而笑起来，似乎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她在一天傍晚见到了那个新任的厂长，林允，她把他当作了林森，她想和他说什么话而一把跑过去扭住了他，林允一脸嫌弃地将她的手拍开了，他不知道那是他父亲曾经朝思暮想的一双手，那双手现在已经像一根枯树枝，“又发什么颠？”他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我妈可怜你，早让你滚啦。”

前车间主任李刚，现在再次成为了一名门卫。这还得感谢朱玉莲的帮衬，否则在那场人事调整后，他就又是下岗职工了。李刚穿着保安服从门卫室里屁滚尿流地赶来，他推开徐美珍宝塔一样的身体，劈头盖脸地骂道，“我说徐美珍你咋回事啊，你让我省省心好不？没事回家去呆着，出来丢人现眼个啥？”她本能地像触电一样闪开了身体，眼神里充满了沮丧，但是很快她就笑起来，她的笑声近于嚎叫，林允在一旁捂紧了耳朵，而李刚两只手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带着哭腔地喊着，“疯啦，真他娘是疯啦，我李刚真他妈命苦啊，儿子没啦，婆娘也疯啦。”

对于李刚而言，徐美珍已经不是当年的徐美珍了，徐美珍现在有用的也就仅仅那身肉体了，他为了留住她的肉体而留住了她，他认为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了，否则她只有自生自灭了，所以他对她肉体便更有了放肆的底气，只不过他已经渐渐失去了放肆的资本了，所以他的放肆总显得力不从心，半途而废。他后来便索性把放肆全部转化成了暴力，他在暴力中获得快感和补偿，成为一个青春焕发的李刚。

为了防止她的逃跑，他开始把她绑起来，他为此掌握了一套简洁而使用的套绳法，在他的绳结下，徐美珍的白胖的身体呈现出类似猪肉的形态，她的身体被绳结分成了一块一块的，使得她有了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她在李刚的暴力之下的确已经支离破碎了。

他没有想到支离破碎的徐美珍却仍有抵抗的勇气，她一旦清醒过来，就像被绑着的一条鱼一样不断扭动着身体，摇得床板雷响，她的身体如一片片花朵盛放，她睁大着眼睛，一个劲地吐出那些粗言俗语，“狗日李刚，我日死你娘，老娘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下辈子也不会放过你啊！”她的疯劲有时让她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