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昔我往矣
铁珩再一次回到了久违的故乡。
庭院中挺拔的青桐紫竹,依然那么茂盛,掩映入窗,书房四壁通天的书架上摆着本该被烧毁的书籍。
父亲手执白玉麈尾,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别带着小朗到处去疯。你是做哥哥的,他又喜欢听你的,要多想着帮岳伯伯教他学好……”
清清依然是一身浅碧色的衫裙,娇憨无那,玉雪可爱,而且永远都不会再长大。她跑过来一头扑进他怀里,娇滴滴说道:“铁哥哥,我以后不嫁给你了,还是叫哥哥嫁给你吧!”
他在长亭村无数烧焦的房子里徘徊游荡,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却看不见一个人。
隐约中,能看到铁霖的背影,却总是在很远的前方,他拼了命也追不上。直到他累得瘫坐在地上,父亲却一下出现在眼前,大喝一声,手中的戒尺朝他头上重重打去:“铁珩,你的圣贤书就是这么读的吗?!”
铁珩身子一震蓦然惊醒,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胸口的“玉鸾雪”热得发烫,随着心跳一下下几乎灼伤了他。
他用手隔着衣服紧紧握住。
岳朗还在他怀里,依旧迷失在不知名的高热与昏厥中,没有一点起色。
铁珩听到城外的阵阵喧嚣,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岳朗的病床,把药丸交给一直守在门口的李立清:“如果他有什么变化,赶紧上城去告诉我。”
李立清含着眼泪:“大人,你还是守在这里吧,万一……城上有什么事,我来叫你也不迟。”
铁珩摇了摇头:“我在这里也没有用,外面更需要我。”狠狠心,继续向前走去。
城头的寒风吹散了他眼中的一片酸热。
后半夜,永安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
矛断戟折,死伤枕藉。
鲜血,把城上城下全都染红。
城头堆积起的尸体,越来越多,有敌军更多是自己人。
寒风呼啸,吹得远处的军旗摇摆不定,连字迹都看不清楚。纷飞的箭雨中刀光闪烁,杀声震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回荡在永安上空。
一片孤城万仞山。
铁珩几乎感受不到疲惫与疼痛,额头流下一道粘稠的血,漫过了他模糊的右眼,使得看出去的景物都染上了绯红。
他抬起衣袖,草草地擦了一下,仰头看着被杀气冲得无比黯淡的一轮朝阳。
不知岳朗的床头能照到阳光吗?
纵然无限牵挂,却也无能为力。
还好,李立清始终没有出现在城头。
而迎面吹来的战火浓烟迫使他停止思考,重新投入到那一场叫人忘记一切的拼杀中。
纵使发生了多少事,白天黑夜依然还像往常一样交替,远处的叛军大营缓缓溶入无尽的暮色之中,又逐渐被曙色染得发白。
城头上无尽的血雨,岳朗床边无声的静默。
一天又一天就这么缓慢而艰难地过去了。
终于他们迎来了围城以来最血腥最绝望的一天,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被成千上万的火把映得像白昼一般。铁珩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无声无息地倒在城头,永安城中还能动的男子,现在全都在他身边。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这是他们能榨出来最后的一点力量。
生死成败只怕就在这一时三刻。
真没想到,他们这些人真要在这异国的土地上,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叛军阵中发出一阵震天炮响,最后一轮血战即将开始。铁珩握紧长剑,无限留恋地向城下回望一眼。
岳朗醒了没有?
这个答案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士兵凄厉的叫喊声潮水般滚过,却如大风在忽然之间变了方向,令人措手不及。随着这几声炮响,疯魔一样的攻势竟然逐渐减缓,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铁珩极目望去,叛军大营隐藏在浓重的曙色中,后方隐隐现出一片不正常的火光,开始骚动不安。
大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铁珩已经身子一歪靠在城墙上,好像再也无力站直。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轻声说:“援兵,终于到了!”
城头上顿时一片欢声雷动。
整队整队的叛军兵马纷纷调转方向前去支援,再也无暇顾及城上。
铁珩集合剩余的人稳住各个隘口,以便配合援军到来,这才缓缓坐倒在地,闭目不语。
邢襄见他鬓发散乱,浑身血污,心中惶急,大声呼叫军医。铁珩抬手拉住他的衣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麻烦少主,送我去岳朗那。”他擦了一下额头渗出的虚汗,只觉身子都是软的,靠邢襄使劲才站起身来。
城上城下这么近的路程,却好像走了千山万水。
狄声正好端着药碗从屋里走出,一见铁珩,张口就说:“怎么现在才来?”
铁珩眉目间生生一黯,整个人晃了晃,一头就栽了下去。
幸好邢襄手疾眼快抓住了他,狄声犹自不觉,扬着声音说道:“他的烧刚刚已经退了,大概再过几个时辰就该醒了。”
铁珩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扶着门框缓缓走进屋子,一时恐惧,心酸,紧张,释然,千万种情绪都从他胃里直涌上来,又酸又苦,他再也强压不住,佝着肩膀咳到喘不过气来。
狄声手脚飞快,趁势往他嘴里塞了一丸特别苦的药,手指一动,已经搭到了脉搏上:“你现在比几天前厉害了很多,得赶紧行针才是。”
“先生大恩,容铁珩日后报答,”铁珩疲惫地拱拱手,“我的病今后也全听凭先生处置,可是现在,能不能叫我自己呆一会。”
邢襄陪着笑,拉着嘟嘟囔囔的狄声走了。
岳朗还是躺在床上,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样的姿势,胸膛在被子下轻轻起伏。阳光穿过窗棂,柔和地勾勒出他脸上的轮廓,苍白的眉目也衬得多了几分暖意。
他睡在那里,宁静安祥,犹如一个最好的梦境。
到底还是上天眷顾!
铁珩伸出手,轻轻碰触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脸颊,他脖颈处稳定的心跳,怎么也不舍得放手。
他一生中最大的骄傲,怎么能由他自己亲手毁掉?
他还这么年轻啊……
危城既已解围,他的这一场迷梦,也终该到甦醒的时候了。
铁珩凝注在岳朗安静的睡颜上,久久地移不开目光。
岳朗醒来的时候,阳光很亮,照得他眼前一片模糊。铁珩的身影马上映入眼帘,挡住了耀眼的日光:“你……觉得怎么样?”
他嗓子又干又疼,根本出不了声,靠在铁珩怀里喝了一点蜜水,又歇了好半天才问出一句来:“我,睡了多久?”
“太久了,永安之围已经解了。”
“啊,这么快?”岳朗一脸遗憾,“可是,我箭还没比出胜负呢!”
铁珩看着他消瘦了许多的脸颊,眼里有些什么转瞬即逝,然后归于平静:“肩膀很疼吗?”
岳朗试着动了动,咧嘴说:“不疼,我就觉得好饿,有莲子羹吗?”
铁珩忍不住失笑,这个贪嘴的毛病,在这样一场大病之后,越发显得珍贵。他把岳朗放回枕头上躺好,声音里透着愉悦:“我这就去跟立清说,只是不知道大战之后,邢丞相的府上,还做不做得出莲子羹来。”他给岳朗掖好被角,带上门出去了。
岳朗若有所思地抬起手,轻触着自己的额头和眼睛,那里的热度早已退了,却有一种温暖柔软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
好像儿时在草丛里睡着了,从树叶间漏过的夏阳,轻轻拂过他的眉梢眼角一般。
他使劲甩甩头,一定是烧糊涂了,现在明明就是冬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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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卫史·南邾列传》载,景帝文和八年十一月,南邾王弟蒙凤迦趁南邾王蒙凤毅贤安行猎之时,勾结突畚兴兵叛乱。蒙凤毅携清平官避难永安城,围困旬日,幸得大将军司甫星夜驰援靖难。
蒙凤迦仅率卫士数十人身免,从此流亡突畚。
解围之日,一片狼藉的永安城中哀声四起,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文和九年(铁珩二十七岁)正月,卫国正式遣北川安抚使铁珩到南邾国都太和城,与南邾王蒙凤毅会盟于点苍山。
巍峨的苍山第十峰下,洱海波涛荡漾,蒙凤毅和铁珩跪在崇圣寺的佛像前割指盟誓。
侍从们为他们打开发髻,持金刀割下一绺头发,互相编织在一起,又用红丝碧线缠绕妆点,放在精致的镂花金盒里,牢牢封固,虔诚地供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
卫国和南邾约定各守疆界,互不侵犯,永世和好。
盟约一式三份,一份归卫,一份留南邾,一份刻碑留念,焚烧后沉入洱海。
卫国为南邾派遣多种工匠,赠送稻麦良种,农具,书籍,瓷器,玉器,丝绸;南邾则每年为卫国提供良马三千匹,并允许工匠将锻制铎鞘浪剑[注]的合金工艺,传入卫国。
是日崇圣寺大铜钟长鸣百声,声闻百里之外。
当晚的宴会上,蒙凤毅在他的文武百官面前,又与铁珩按中原的习俗,焚香八拜结为异姓兄弟。
蒙凤毅时年二十九岁,为兄,铁珩二十七岁,为弟。
因为铁珩的佩剑在永安之战中不幸折断,蒙凤毅特地将供在南邾太庙中一把异常珍贵,锋锐无匹的唐刀-“百战”,赠与铁珩,以志今日之盟。
晚宴上蒙凤毅频频敬酒,很快就喝得醺然。大家都知道他失去心爱的王妃,心情不好,全陪他尽兴狂饮。
岳朗看着铁珩的唐刀,只觉那柄汉广剑拍马也比不上,更是馋到心尖都发痒。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狄声严令禁止饮酒,少吃荤腥。此时闻到宴席里阵阵酒香肉香,暗中不知把这大夫骂了多少遍,他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和邢襄小声嘟囔着:“你们这会盟的规矩怎么这么多毛病啊,还要剪了头发编在一起,弄得好像你们大王嫁给我哥一样。”
邢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忙说:“小点声,叫我爹听见,留神他拿鞭子抽你,他以前在王驾前抽人都习惯了。”他想了想又分辩道,“就算是嫁人也是铁使君嫁过来,我们大王好歹是一国之君。”
岳朗撇了撇嘴:“这事又不是比谁的官大,总之还是你们的规矩有问题。”他抢过邢襄的酒杯抿了一小口,“喂,邢一箭,我们箭还没比呢。”
邢襄顺手拿回酒杯,摸摸他的右肩:“你现在伤没好,我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回来去蜀中再比,我要你输得心服口服,诚心给我磕头拜师。”
岳朗眼睛一亮:“你要去蜀中?”
邢襄望着苍山连绵的群峰,切金断玉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然后就去找你。”
当夜宾主尽欢,杯觥交错间,不觉已是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蒙凤毅喝得大醉,早被内侍扶着回去睡觉了。邢安道端着酒,坐到了铁珩身边:“铁使君,今时今日,会盟才算修成正果。我敬你一杯,但愿两国再不会互相猜忌,和衷共济,保我边境安康。”
铁珩高举酒杯一饮而尽:“相爷虽身在南邾,但二十年来推行汉学不辍,以精耕细作代替刀耕火种,诗书礼乐代替大刀长枪,这样的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才是叫两国世代和好的千秋功业,应该我来敬你才是。”
邢安道目光一闪,握住铁珩的手使劲摇了摇:“使君知我寸心。”
铁珩又为邢安道斟满酒杯:“我听王兄说起,想过上几个月提兵西进,去突畚把迦王爷抓回来?”
邢安道叹息道:“他是咽不下这口气。”
铁珩也叹息一声:“虽是意难平,但我还有一言奉上。南邾生存不易,现在虽然依附大卫,却没必要就去和突畚硬碰。南邾疆域虽小,部落部族却多如牛毛,西南还有更多的部落遍布于山野,并未纳入版图之中。常言说‘分则互制,和则兼利’,如今我们两国和好,蜀中愿为南邾后盾,相爷如能规劝王兄多着眼于西南,统一各部,开疆拓土,国力强大了,就能彻底摆脱突畚的威胁。现在兴兵,绝非明智之举。”
“使君与我,不谋而合。”邢安道微笑道,“我流落南邾多年,心中常怀故乡,如今大卫和南邾和平相处,实在是我毕生心愿得偿。”他压低了声音,“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使君不要推辞。”他回头看一眼和岳朗坐在一起的邢襄,皱起眉头,“我有三个儿子,他是最小的一个。这个孩子爱认死理,为了一个傻念头,再也不肯留在南中,劝也劝不动。我双眼识人,使君神勇明澈,是当世英雄,能不能叫他跟着你效力麾下,叶落归根?”
铁珩迟疑一下,邢安道握住他手:“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此生将终老于南邾。但襄儿还年轻,既然他执意不想留在这,那跟着大人回归故里也是好的。”
铁珩长揖为礼:“相爷如此信得过我,铁珩惶恐,敢不从命。”
卫景帝文和九年二月,逃亡突畚的南邾王弟蒙凤迦,和赞王格里让,在同一个晚上,不知被谁一箭穿心,射死在各自府邸的床上。
那一日,正好是南邾王妃罗氏惨死在永安城前一百天。
文和九年会盟之后,突畚被进一步孤立,蒙凤毅保境自立,并在数年内征战各部,统一西南,国土大增,变得足以和突畚抗衡。
文和十四年,南邾又和卫军合力,大破突畚于金沙,取铁桥等十五城,得降众十三万。
突畚从此国力日衰,南邾日强,终成卫国西南第一大国。
蒙凤毅感念和铁珩的一段交情,又有邢安道从中周旋,在他为王的数十年内,信守盟约,卫国和南邾再也没起过一次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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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风掠过原野,带着一股温润的气息,空气中虽然还带着一点清寒,却已是春意盈盈。
铁珩一行人,正走在回成都的路上。
岳朗骑着马从后面赶上来,一口气跑到队伍最前面,带着雪影在狼烟面前尽情地撒着欢。
铁珩皱眉道:“怎么又骑马啦?叫狄先生看见,又是一顿好骂!”
岳朗拉住缰绳,哼了一声:“那个江湖郎中在车上睡着了,不能什么都听他的,要不好人也要闷出病来。”
铁珩劝他说:“赶紧回去坐车,要不连一会连我都被一起骂,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他再骂我,我一定还嘴!”岳朗翻个白眼,“这人真奇怪,天天骂我,还非要跟我们一起回成都去,难道我身上有宝贝不成。”
铁珩微笑:“你个凡夫俗子,怎么能猜中大国手的心思?”
岳朗还没说话,只见石海匆匆骑马跑来,低声禀道:“大人,我刚从前面的石河驿收到加急的邸报,孟川将军在莫州病逝了。”
[注]:铎鞘、郁刀、浪剑三种兵器,南诏王经常作为贡品,献给唐王朝,非常锋利名贵。历史上的南诏国,冶金非常发达。铎鞘是其中最为珍贵的,据说淬炼时要用白马血,“所击无不洞,夷人尤宝,月以血祭之。”
唐刀,也叫横刀,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刀,而是一种更像剑的刀。历史上唐朝时期,重刀而轻剑,那时说的剑大多都是唐刀。唐刀是当时世界上最锋利的硬兵器,采取了包钢技术,外硬内软,有极强的韧性,锋利无比,可以劈开盔甲器械。最重要的,这刀有很强的观赏性。(满足颜控啊!)
后来日本学习唐刀的锻造之法并加以改进,成了今天有名的日本武士刀。所以觉得这刀像武士刀的,这原本就是它们的祖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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