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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零一二年夏季的某天,我携同妻子和女儿搬进新家,具体时间已经淡忘。新家共有五层,我位居四楼,坐落于不太繁华的巷子深处,算不上敞亮,白天也需照明开白炽灯。虽说是新家,但经我手也有二手往上,不过也是我和妻子靠多年来的积蓄按揭买下的,差强人意。那天妻子还在超市柜台加班,我先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新家,到了楼下,仰望整栋楼,果然少了些熟悉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只是隐隐约约的感悟。
原先的家具五花八门,很齐全,不想倒卖重来,觉得浪费,在手机上叫了个货拉拉,把原来的家具搬到新房,比我们还先到达。等我和女儿回到家,发现大门是敞开的,被人用一块红砖堵着,上面缺一个角,而大门里面还有一道中门,则是紧紧地锁上的。家具被一层层塑料泡沫包裹着,可能是为了防止运输途中出现损坏,地上洒落着细碎的泡沫,随风游走在上面,轻飘飘的。
家具错落不齐地摆放在大门和中门之间逼仄的过道上,占据上面本就狭隘的空间,我和女儿只得侧身,才能勉强通过。只是四五点左右的时间,巷道天色发黑,像是朵朵乌云裹挟在天边,呈现出别处傍晚时分才有的黯淡。
我从口袋掏出钥匙,对准中门的锁孔,咔嗒一声响,映入眼帘一道昏黄的灯影,楼道像是时刻亮着灯。这时我想起此前楼主捎来的一通电话,言外之意希望我日常对其他户主客气点,从他口中得知,这栋楼除了我,其他户主都是暂时的租赁。曾经有一段时间,这栋楼的很多楼层都是闲置的,缩了不少房租,给过他不少经济压力。
我关上中门,牵着女儿的手径直往上走,空气中弥漫的尘埃紧挨着我的呼吸,落在任何一个可以栖息的地盘。即使开着灯,楼道还是昏暗无比的。我一抬头,硕大的灯泡被蛛丝、灰尘之类的事物紧裹着,注定它散发的尼特不会太高。
我太过把目光聚焦在新房上,以至于差点忘记和旁边的女儿沟通。我问她,今天老师教你们什么啦。借着微弱的灯光,女儿耷拉着辫子,笑嘻嘻回道,加减法,英文单词ten,体型庞大的大象。媛媛真棒,回去爸爸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我说。她眼里冒着光,笑而不语,好似它本来就是熠熠发光的。如果有光,里面一定住着天真无瑕,我想。
转角的背光区暗沉下来,楼上下来一个人,走近时,发现是个瘸腿的老汉,走路的姿势有些摇晃不定,逆着光,几乎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不过能看见他身着深蓝色的衬衫,搭配黑色的长裤,看起来都油腻腻的,裤角拖着脱皮的凉鞋,与他的蓬头垢面混为一体,显得身影忽明忽暗的。
距离我们还三四段阶梯时,他止步向我们父女俩打了声招呼,那声音显得遥远无比,不知为何,我有些犹豫,叫了声你好,气氛顿时尴尬。我添了句多多关照,他立刻放松下来,露出整齐但发黑的门牙,但整体是矜持的。他走过,用手扶着梯沿,像是小心翼翼擦拭上面的灰尘。他漾过一阵气流,我闻到空气中夹杂的一股烟臭味,媛媛下意识地捂了捂口鼻。
开门时,我留意到门槛上缠绕的蛛丝,毫无保留地说,上面的落尘和楼道的灯泡一样多,和我往时租赁的房屋环境不在一个档次。媛媛在这时开口了,爸爸,这里很久没人住了吗。可开门后扑面而来的甲醛味又似乎在证实它刚经历过装修,地板脏兮兮的,应该是打胶工人装修后未打搅干净的,我想。媛媛,我先把楼下的家具搬上来,你先坐在饭桌上写会作业,我说。媛媛点点头,从肩上卸下书包,哪里是饭桌,她问。我指着隔壁的一张方石桌,上面还算干净,她乖乖走了过去,哼着歌,貌似对新家的环境还感到满意。
家具搬上来后,我把新房的地板拖了一遍,所有的物件都擦拭一番,拥有房产的感觉是令人愉悦的,即使新房的舒适度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天渐渐黑了,对面楼顶的水塔也跟着暗淡下来,天边的夕阳席卷了半片橘红色的天空,吸引着我疲惫的目光。我把灯泡调试成更亮的灯管,方正的客厅亮了一圈,整层空间看不见阴暗处。
媛媛说她写完作业了,耸着肩放松开来,又顺势指向窗外的一盆芦荟,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养花了。只见窗外确实端端正正摆放着一盆芦荟,芦荟叶边缘象征性的刺排列开来,正上方结了一簇簇辣黄色的花。不知怎么的,看见它时,我的脑海浮现了一张模糊的人脸。这可能是上一任住这个房子的叔叔阿姨剩下来的,我说。说完,我打开窗户把这盆芦荟端离窗台,捧在手掌,发现上面的泥瓷有断裂的痕迹。如果裂了摔下楼将不堪设想,我心想。我把芦荟端到楼下,打算扔到垃圾桶,漆黑一片的街道望不见行人,巷道口袭来的凉风让我开始怀疑起这个季节。
走至大门口,垃圾桶离我约十步之遥,正要走去,潜意识提醒好像有人正看着我,我把目光集中到对面亮着灯的店铺。再扫视一番,整条街只有这个店铺还亮着灯,我下午刚搬到新家时还有些陌生,并未过多留意。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在楼梯上遇见的老汉,他跑了过来,笑脸相迎的,我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瘸子,只是走路姿势怪异而已。他再次主动跟我打了声招呼,随即用他黑亮的眼神端详起我手上的这盆芦荟,对这盆芦荟有过分的热情。他的烟味比刚才楼道更重了,打扮略显邋遢,可能是刚吸过烟的缘故。
透过店铺映射的灯光,使我终于能看清他脸上的五官,平平无奇,紧凑的三庭五眼藏着一丝硬气,说话时不时显现出皱纹。我问,这家破烂店是你开的吗。他装作一副很自豪的模样,露出那几颗黑化的牙齿,说,是我和妻子一起打理的。还没等我开口,他又说,你手上这盆芦荟能让给我吗,如果你把它丢掉的话。他说话时,眼睛没有离开过这盆芦荟,微颤的眼眸透露着某种渴望。我这次没有犹豫,说,拿去吧。听到我说的话,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激动,满脸的笑容写着感激。
我抑制不住他热情的邀请进到他店里,四周摆满破铜烂铁,直顶天花板。门前中央只留有一张旧茶几,边角布满剐蹭的痕迹,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要渗进去,我猜想也是他收废品收来的。整个店铺弥漫有发霉、变质还有腐烂的臭味,我尽量控制我身体和内心的抵抗,而他淡定自若得多。从他口中得知,这家废品店从他妻子跟他结婚后就一直开着,维持着他们两口子的生活支出。你们没有孩子吗,我问。她……。
这时,从暗处内阁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她走路姿势和老汉一样,与众不同的怪异。她手里端着一个茶杯,冒着升腾的热气,最后这杯茶放在了我的面前。老汉也在这时开口了,这就是我的妻子,我找你要芦荟也是因为她喜欢。我的心底咯噔一下,仿佛想起来什么。他的自豪溢出他这张脸,使我将目光转移到他妻子脸上,于是我看到了既模糊不清又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你妻子长得很像我一位故友,你福气不小,我毫不掩饰地说。老汉依旧沉溺在喜悦里,无法自拔,女人也是满面春光,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说,老板,有机会多支持我们小店。女人说话时,眉心的黑痣随着凌乱的刘海若隐若现,我更加确定,她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但他们忽略了我的前半句话,没有继续追问。
夜晚入睡前夕,我总是想起收破烂老汉妻子的脸庞,与我初恋的样貌不谋而合。为此我甚至移步到客厅的窗台前,盆栽早已不在,俯瞰对面楼下的店铺,灯已然熄灭,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压抑的街景,我的心里似乎丢失了某样东西,很是空荡。躺回床上,她果然已经忘记我了,我喃喃自语道。躺在一旁看笔记本的妻子问我,谁忘记你了。我连忙解释说,没有。她说,我看你傍晚回来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别累坏了,早点休息。嗯,你也是,我说。她转身继续敲起键盘,我还是难以入眠,回想起以前的事:
二、
曾经,约莫十年前,也就是二零零二年,那年夏季是我大四的毕业季,依稀记得许多情侣毕业后选择天各一方,以分手作离别。我和舒媛是幸运的一对,她在粤南读研,我在粤西工作,虽不在同个地方,但我们俩的感情经过大学四年的积淀,也算深厚。期间,因为她的学校没有接上互联网,只能偶尔打电话,我时常写信予她,久而久之,她宿舍书桌的信封堆叠得很高,甚至盖过她的书架。知道她喜欢芦荟,我特地从云南花卉市场选了一盆上乘的寄给她,她爱不释手,天天打理,写信跟我诉说芦荟的情况。
她一方面跟我抱怨,别老是写信,把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上。她一方面又跟我炫耀,她同学都羡慕她有我这样一个诚恳又踏实的男朋友。终于,半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她放假后搭乘高铁过来找我,我跟同事商量借了辆车,在高铁站口等她。可是过了她约定的时间,我并没有如愿以偿见到她。
傍晚是高铁站的高峰期,来往的行人形形色色,我尝试在茫茫人海中捕捉到她的身影,不过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现在想来是那么的可笑。夜深了,人静了,高铁站的人流愈发稀疏,我始终没能等来她的身影,有些担心,最终换来的却是广播站台一个令我悲痛欲绝的信息:粤南如月站至粤西新月站的一号动车出现脱轨事故,事故成因正在调查中,现统计生还人数共五人。死亡人数是多少我已淡忘,是我不想关注的。
我努力挖掘脑海中关于她半天前在电话中的声音,是一号车吗?我自己问自己。她信誓旦旦地说了两遍,一号,一号。我多希望这只是我臆想出来的虚拟数字,那时有许多乘客的家属冲上站台,现场平静的秩序在那一刻被打乱。那一刻,我心墙最后的防线也为芦荟倒钩般的尖刺所攻克。
我终于控制不住我的情绪,用双手抓住一个男工作人员的衣领,他怯生地接连后退,我嘶吼,我谩骂,我后悔,我哭泣……不幸中的万幸的是,舒媛成为那五个事故生还者中的一个,她多次转治送到粤西的医院,她父母也来了。医生拿着诊断书跟我和她父母说,患者初步被诊断成植物人,左半身瘫痪,想要恢复估计是不可能的事情,这辈子可能都要躺在床上,你们患者家属要做好准备。
我没想过,第一次见到她的父母竟然是在这样不恰当的场合,和这样错误的时间。他们正襟危坐,脸上尽是凝重和心事重重,忽而看向舒媛苍白的脸颊或是呼吸机,眉心上黑痣的汗珠清晰可见,只是黑痣的印记似乎随着眉心上新增的伤口加深了;他们忽而又把苦脸甩向心急如焚的我,眼神飘忽不定,但丝毫掩饰不了他们表露出的担心。
过了不知多久,舒媛父母把我叫出病房,跟我开口说,你跟我们家媛媛分手吧。我哽噎住了,但更多是不知所措。为什么,我问。舒媛父亲不紧不慢,说道,我们媛媛会拖累你一辈子的,你不希望她拖垮你,对吧?我一时语塞,陷入两难的境地,利益的考量让我住了嘴。心想,这是设问句吧,一个有答案的问题,是舒媛父亲对我的考验。见我默不作声,他态度突然转变,对着我吼道,赶紧离开我们家媛媛,不然要你好看!
我正要反驳,舒媛父亲反手给我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很响,像是把所有矛头指向我,也像是想要打醒我。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保安,他们按照舒媛父亲的指令,把我撵出医院,也把舒媛那颗近在咫尺的心撇得无影无踪。临行前,舒媛母亲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是诀别,也是怜惜。那眼神,很冷,很冷,不是冷淡,也不是冷漠。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什么都没有选择,或者我内心的魔鬼驱使我心里什么都要,是名和利,也是舒媛和事业。
后来,舒媛的朋友联系上我,说她的病情有了好转,女大不中留,家里人已经在催她结婚,给她安排了相亲,劝我与她复合。我猛得一惊,真心为她病情痊愈感到欣慰。思前顾后,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她。我挂断电话,不觉已泪流满面,不安使我心胸剧烈地疼痛,那是说谎对我的惩罚,也是对命运捉弄我的惩罚。从那之后,工作之余,我嗜爱用酒精麻痹自己,酒瓶铺垫了我房间的地板。
父母见到我,替我精神状况感到担忧,说我人消瘦憔悴不少。他们又说,你要是真喜欢舒雅,是个男人就追回来,别整天吊儿郎当的。我保持沉默,而后憋出一句,我不喜欢她了。于是他们理所应当地给我介绍了相亲,相亲对象后来成为我现在的妻子。
三、
多日后的一个中午,我途径糖烟酒店,进去买酱油,发现阳光洋洋洒洒倾斜在一个拾荒者的后背上,她踩着自己的影子,格外醒目,在外人看来并不起眼。她后背的碎花衫破了好几个洞,使她白皙的肌肤点暴露在太阳的毒辣之下。我买完酱油出来,她转过身,低头用垃圾桶拾取的尼龙绳绑好装满塑料瓶蛇皮袋,双膝跪地像是匍匐前行。
我把夹在手腋下的空塑料瓶递给她,暖风吹开她眉间的碎发,露出眉心的一颗黑痣。我心头一愣,不假思索,便问她,你是舒媛吗。她依旧低着头,使我看不清她完整的脸。她一把夺过我手上的塑料瓶,含糊不清地重复几句,你神经病吧你,你全家都叫舒媛。我没继续跟她沟通下去,也没心思再观察她的正脸,转身就走。
回到家楼下,我发现老汉正从垃圾桶里翻找可以回收的废弃物,分门别类装在他腿旁的分好的蛇皮袋上。他听出我走路时的动静,扭过头,说,回来啦。我问他,你妻子在吗,我家里有饮料瓶给她回收。他坚定地摇摇头,说,她中午一般去商场超市门口转悠,你傍晚拿下来吧。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刚才在商场门口拣塑料瓶的那个女人,心里似乎有了答案。
你们夫妻俩搭配得真好,一个顾家,一个顾外,我以开玩笑的口吻跟他说。他摆摆手,我以为他要否认我的言辞。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人家能看上我这个卖破烂的老头,就已经祖坟冒青烟了好不好,所以我一直很尊敬她的,你可能理解不了。随即他又埋头投入到紧张的筛选环节中,我付之一笑。
傍晚,我按照承诺,把一大袋子的饮料瓶拿下来,夫妻俩都在店里歇脚。随后我又拿出一个衣服袋,里面装着几件我妻子闲置的衣服,递给老汉,说,这是我妻子穿剩下的,给你回收吧。老汉激动得差点就跳了起来,那时我的眼神注意到他妻子身上穿着的碎花衫,碎花图案在店铺电灯泡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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