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谷子

作者: 武俊祥 | 来源:发表于2018-11-09 10:21 被阅读181次
金色的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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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绵延起伏的陕北高原上,每逢盛夏季节,阳坡坡上到处都是一片又一片的谷子地。而那毒辣辣的太阳一点儿也不减它炙烤大地的热情。远远望去,一座座山峦完全被烈炎所笼罩,万物呈现出一派灰绿绿的景象。

多少代以来,这里一直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地方。

吴羽的父母顶着正午的红太阳,弯腰、弓背,近乎爬行在谷子地里,铲锄最后一遍杂草。他俩都戴着麦子秸秆编织成的灰白色的旧草帽,每个人的肩头上披搭着一条因为擦拭汗水而黑白相间的羊肚子毛巾。看上去,吴浩是不准备回家息晌午了;就连他的妻子白翠翠也没有丝毫准备回家息晌午的迹象。这对年轻的夫妇痴迷在这片谷子地里了。可又凭什么不这样痴迷呢?全村哪一户人家的男女主人不都是这样一辈子操劳过来的呢?!

地里的每一株谷子苗都在头顶上抽出来唯一一根一拃多长的毛穗儿,就像那黄花闺女的毛眼眼,楚楚动人着哩。筷子般粗细的谷子秆儿,每一个骨节上都长着左右两片长条形的绿叶,把持着半人高的谷子的平衡。不至于被风吹倒、也不至于被雨水打断了腰身。而那叶子的长短、宽窄与薄厚,完全取决于地主人洒下汗水的多少。庄稼人最清楚“人勤地不懒”的道理,看一看谷子的长势就什么都不要问了。

这几天,山地上所有的庄稼都不例外——叶子被太阳的曝晒而拧成了麻花状,在那里灰塌塌地耷拉着脑袋,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

吴羽从凉爽的土窑洞里走出来,锁住了两扇带有花格纹饰的实木门,将一把半拃长的铁片钥匙拴在了橘红色的高丽纸裤腰带上。当时,全国上下都流行这种裤腰带,不分男女,就连复员回来的战士都把部队上发给他们的高丽纸裤带和武装带拿回家给人送哩。他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提起放在门道外边的一个黑釉陶瓷小罐。小罐的脖沿儿上拴了一圈细麻绳,相当紧实。里面盛着不满一小罐刚刚做好的烫手的豇豆小米稀饭。他用左手提了拴在饭罐口上的绳系,右手扶着一个盖住小罐口的白色的搪瓷钵子,左肩右胁背着一个草绿色军用挎包——书包。白搪瓷钵子里盛着半碗母亲不久前才腌制好的沙盖泡菜。吴羽准备在返回牛栏川中学的路上,顺便把这一罐亲手熬煮好的豇豆小米稀饭送给他正在自留地里给谷子锄最后一遍杂草的父母亲的手里。

牛栏川中学很快就到放暑假的时候了。吴羽是在去年夏季的这个时候从牛栏川乡中心小学考进了牛栏川乡初级中学的。中心小学和初级中学就隔一道上下坡,直线距离还不到500米。中心小学在西坡的半洼上,校门外是一条黄土大路,路畔下面就是初级中学的校园。校园坐北朝南,有上下两排大石窑,底下一排大石窑的脑畔也就是上面一排大石窑的院子,东边被院墙和伙房给封堵了,西边靠崖修了一堵石墙,在石墙与石窑之间不足两米的狭窄空间里修筑起一道石阶楼梯,连通了上、下院。上院住着老师,下院住着学生。下院里一排石窑的正南面是一排拱顶式的砖瓦房,事给学生上课用的教室。从初一到初三年级各有两个班。

吴羽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吴家沟村小学转到了牛栏川乡中心小学,在这里上完了最后一年小学。小学五年级升初一的时候,吴羽的语文和数学两门功课各考了93分,加起来是186分。超过了录取分数线66分。吴羽被分在了牛栏川初级中学初一一班。初一年级的两个班共有一百零七名学生,一班有五十三人,二班有五十四人。学生们大部分是从牛栏川乡中心小学的两个毕业班里考上来的。

开学第一天,同学们都领到了学校分发给的新课本。初一新生比上小学时多开设了英语、代数、几何、历史和地理等几门课程。代课老师也一下子就比上小学时多出了好几位,而且是一门课程由一个老师来教。初一一班的语文课由班主任段和平老师任教。

段老师不是从正规院校里毕业后分配到学校来的,他是麟州县教育局特派到这里来的民办代课老师。

由于段老师的多篇散文和短篇小说经常在省人民广播电台上播出,年终还获了一个大奖,段老师的语文课教学水平就在市里和省里都出了名。平时,还能隔三差五地收到乡邮递员送过来的稿费邮寄单呢!

每到下午六点钟,学校大门口那根高高的水泥电线杆上,灰白色的铝制高音大喇叭里会准时响起省人民广播电台女播音员那深情而甜美的播诵。时不时还会有段和平老师的文章播出哪。每当这个时候,牛栏川初级中学的大院里,端着绿皮搪瓷钵正在吃饭的学生们都会立刻停止了进食,站立在原地,安静地听那甜美而深情的普通话播诵。

那情景,用当时最流行的话说——真是一种无上的光荣!简直能把人给羡慕死、崇拜死哩!

段和平老师出生在牛栏川乡段家庄村。那年他参加高考就差1分没被省城的师范大学录取,而后就回到段家庄和他的母亲一起种地去了。

那年初秋,麟州县第一中学新学期开学的第二天,段和平老师高三时的班主任武文丽老师专程从县城骑车来到了段家庄村,劝说段和平再复读一年,近乎发誓般保证,说来年肯定能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那时的省城师范大学,在全国内也是相当有名的。难考自不必说,但从那里毕业出来的天之骄子们别说是拥有一个“铁饭碗”了,最差也是当地县里重点中学的主要任课老师。但是段和平死活就是不肯离开母亲和段家庄村,说他要帮着母亲种地,供他考上了省城师范大学的双胞胎弟弟段国庆把大学上完。班主任武文丽老师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回到城里后就把自己的学生段和平推荐给在县教育局当局长的老同学雷国良,在牛栏川初级中学给她的得意门生派放了一个当民办教师的差事。

后来,段和平老师通过自学考试获得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文凭。根据当时的政策,段和平老师教书“转正”的事也只是一个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那时候的乡村学校还是相当缺乏人才的。

牛栏川初级中学在全乡二万多人民的眼中,那是改变农家子弟命运的一座“炼丹炉”。许多从农村来的小小少年就像是一个个活突突的“孙猴子”,在这里经过三年严格的初中教育,和自身的勤奋努力,通过了预选考试就能获得参加中考的资格。也就有机会考进地区的师范学校、农业学校和林业学校里,毕业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被县人事局的一纸红头文件分配到县、乡两级的政府部门去工作,或者到公办学校里去教书。成为一名“吃公家饭”的正式干部。

基于这种诱惑,这是当时社会多少个农家子弟孜孜不倦、梦寐以求跳出“农门”的大梦想、大动力啊!也是唯一出人头地的途径。为此,他们经常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发奋读书。用当地农民的土话说——上了初中的娃娃们就像是一群“兔鼠子”( 图书子的谐音)!逮着一份复习资料都要反反复复地背诵、不厌其烦地练习,直到把资料上的内容烂熟于心!

一旦考上了中专,这些毕业后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已经确定了人生一辈子的工作大事!往往也是确定他们终身幸福的大事啊!

当时,也只有极少数心气甚高的农家子弟才会放弃地区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和那些绝大多数拥有城市户口的市民们的子女一起走进县立重点高中就读,为三年后考上心目中的名牌大学而努力学习。

当年,段和平和他弟弟段国庆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兄弟俩中考结束后以第一志愿的选择走进了麟州县第一中学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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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沟村的庙墕坡上,吴羽几乎是爬着上到了长满谷子的地畔上。谷子地不大,只有两垧大小,在一个向阳的山峁上。这是公元一九八二年吴家沟村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大队分给吴浩家自留地中的一块儿。算是一块儿能长好庄稼的耕地。

吴浩用“白”毛巾擦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汗水没了,污渍却留在了一张“包公脸”上。黄土地上的劳动人民,不分男女老少,哪一个不是这样过活的?他撂下锄头,伸了伸疲惫的腰身,一边摘掉头顶上灰黄的旧草帽在胸前忽闪着,一边对同样是疲惫至极的妻子说:“兵儿他妈,娃娃送饭来了,快放下锄头吃饭走吧。”

白翠翠也把发光发亮的锄头片轻轻地压在了干巴巴的谷子地的行距中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又无奈的笑容。她以手挡住了眉头望向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又似对吴羽他爸说:“这老天爷,一股劲儿地晒,什么时候才能给咱下一点儿雨水呀?”

吴浩用草帽子不住气地往脖子里扇风,一边朝地畔走,一边回答妻子:“再不下雨,这满地的谷苗子就白抽穗了。”

被太阳长时间地曝晒,吴浩的脸上、胳膊上和挽起裤管露出来的小腿上,全都变成了又红又黑的红棕色。只有穿着红色“二股筋”背心的上半身,肩膀头上因为身体的扭动偶尔会露出遮挡住阳光照射的两道雪白的肌肤来。

白翠翠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齐耳的短发下露出一张和吴浩同样是红棕色的脸庞。只有微笑时干裂的嘴唇间才露出上下两排齐格整整、白格生生的漂亮牙齿。

母亲的笑容永远都是娇美的,也是温暖亲切的!在少年吴羽的心里面,母亲的面庞上哪怕是露出来一丝丝笑容来,那也会感染他一整天的欢乐情绪。母亲的那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大花眼,只要看上一眼,明亮的眸子里就会散发出令人无限依赖的温暖。那是一对影响全家大小人口喜怒哀乐的晴雨表啊。

白翠翠随手拍打了几下粘在蓝色的卡直筒裤膝盖和后腚上的泥土,向丈夫和儿子站着的地畔边走了过来。她接过丈夫双手递来的小饭罐,又轻轻地放在了土地上,用长筷在里面搅和了几下,然后把筷子递给了丈夫,往地上的搪瓷碗里倒稀饭。放下饭罐的当儿,白翠翠顺手在儿子吴羽那乌黑浓密的头发上亲昵地摩挲了两下。三个人都裂开嘴憨厚地笑了。

吴羽紧挨在母亲的身边坐下来,他多想像小时候那样再次依偎进母亲的怀里,去亲近那博大而温暖的母爱。可是现在不行了,吴羽长自认为长成了一个大男孩。他的内心里本能地滋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男子汉情愫——自觉不自觉地与母亲拉开了亲近的距离——那种传统的男女之间才有的距离——因为母亲也是女性啊。

吴羽正在从生理概念上朦朦胧胧地往一个小男人的方向上发育着,那种既依赖又排斥的矛盾心理,被一种传统的“男女授受不亲”的反应所煎熬着、修塑着。就像一个女孩子遇到了开心快乐的事情,总会本能地以手捂嘴——“笑不露齿”那样。

父亲吴浩把一个玉米面窝窝头掰成了两瓣,一半递给了母亲白翠翠,一半留在了他自己的手里。父亲和母亲吃一口窝窝头喝一口豇豆小米熬稀饭,顺便就一口沙盖泡菜。两个人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食物。

看着父亲和母亲吃饭的样子,再一次勾起了吴羽肚子里的馋虫来。他本能地往咽喉里咽下去一股口水。父亲和母亲在谷子地里顶着红杠杠的大太阳劳累了一个上午,确实饿极了。这么一点点饭食或许还不能完全满足他们那辘辘的饥肠。然而,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农民们家家户户都一样,找不到更多更好的粮食来充饥了。

吴羽迅速从土地上站起身来,懂事地对着父母说:“爸、妈,你们慢慢吃吧,我要到学校念书去了。”

吴浩放下了手中端着的只剩下小半碗豇豆小米稀饭的大搪瓷碗,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小块儿窝窝头,赶紧从坐着的土地上站起来,问儿子买练习本和钢笔墨水的钱都带上了吧?

白翠翠也站起身来叫儿子走路要小心一点。

夫妻俩心想,这孩子咋就不能等到阴凉下来再去学校呢?

“兵儿,到了学校要多吃饭,可不敢嫌饭菜不好吃,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服脏了下次拿回家里来,妈给你洗!”

这位慈善的母亲是怕自己的儿子因为洗衣服而耽误了学习的时间哩。

吴羽跳下了谷子地畔,回应了母亲一声:“妈,我知道了!”而后,继续顶着红杠杠的大太阳往坡下面的黄土大路上走去。

母亲的话再多,吴羽也是百听不厌的。他打心里喜欢母亲乖哄小弟弟和小妹妹时的语调,言语中充满了无限的关切与疼爱——在自己幼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乖哄自己的。这一点,吴羽的心里十分肯定。他知道母亲还会说,到了学校不要和别人家的孩子争吵,遇事要礼让着点儿,出门在外以学习为主,一定要多听听老师的话……

吴羽已经走远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他要急赶着回到学校。

步行了十五里山路,吴羽汗流浃背地走进了牛栏川初级中学的大门口。迎面正好走来了同班同学广兵和林平。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本英语课本书,准备到学校背后的白杨树林里去背单词。广兵和林平也看到了走进学校大门里来的吴羽,林平欢喜地问吴羽:“你也这么早就回来了?快回去拿书吧,咱们一起到树林里背书去。”

树林里的气温相对于黄土山路上来说要凉快了一些,浓密的树稍遮挡住了午后的阳光。

吴羽抹了一把额头上淌出来的汗珠子,感觉黏糊糊的,赶忙回应道:“嗯,你俩先去吧,等我把东西放进宿舍里,拿上书马上就出来。”

脚下一使劲儿,吴羽飞快地跑向教室对面的那一排大石窑。

俱兵正在窑洞的宿舍炕沿前跪着,用一块旧抹布擦拭他那没有上过油漆的白茬子储物柜。吴羽很友好地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俱兵,你也回来了?

俱兵家距离牛栏川中学比较远,要翻过好几架大山,钻过两条深沟才能走到通往乡政府的大公路上来。差不多有二十几公里远。他们那个大队在牛栏川乡中心小学和中学里念书的娃娃最多,一路上高矮不一的十几个孩子有说有笑、追逐打闹,倒也不觉得有多困乏、有多枯燥,路就不显得那么漫长了。只是遇上了这种红杠杠的大热天,顶着毒辣辣的太阳行走在山梁上,一个个稚嫩的小脸蛋都被晒成了秋天那红扑扑的小苹果。

上晚自习前,俱兵、广兵、振兵、林平、振荣和吴羽等同一个宿舍里的十二名同学都齐聚在窑洞的大炕上。他们从清一色的白茬子储物柜里拿出来各种吃食,一一展示给大家看。有拿炒黄豆、炒玉米花的,也有拿油炸麻花的,还有的用铝合金饭盒装来了猪肉熬酸菜,只有极个别家里条件好的的同学才用油布纸包一提兜油炸鸡蛋泡泡。同学们多数都带着一罐头瓶猪油煎辣子。大家都很友好、很有秩序地最先分享掉最好吃的那一提兜炸鸡蛋泡泡。由于人多,分到每一个人手中的鸡蛋泡泡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但这也是很多孩子在逢年过节时才可以享受到的美食啊!能够品尝到一两个也就心满意足啦。

宿舍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谁拿来的猪油煎辣子,大家都存放在小组长俱兵那里。每天午饭和晚饭开饭时紧着先吃一个人的,等一瓶吃完了,再开始吃下一瓶。这样轮流着吃就不会产生浪费。有个别家里太困难的同学即使没有拿来猪油煎辣子,小组长俱兵也会在开饭时一次不落地分给他一调羹儿(小勺)。大家把猪油煎辣子放进滚烫的土豆糊糊里一搅和,拌着黄米捞饭吃。对于那个年代的饥饿的孩子们来说,那味道也是香喷喷的啊!

是啊,为什么说同学情深?在那张洁白的心灵纸页上最初写上去的两个大字就是同学。恰同学少年!

在学校的大灶上,同学们吃的米都是用糜子脱壳后变成的黄米,由学生家长交到学校的集体粮库里,被炊事员倒进了沸腾的大水锅里煮熟,再用特制的大笊篱把它们捞出来,堆放在干净的大笸箩里,就成了香喷喷的黄米捞饭啦。

由于每一个学生的家境状况不一样,交到学校里来的黄米的新旧程度也不一样。所以,米仓里滋生的米虫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无法筛检的地步。加之做饭的大师傅们嫌麻烦,就把黄米倒进一个大铁锅里用冷水淘洗两遍,而后直接就倒进沸水锅里煮。只是在那一大笸箩黄米捞饭堆里,米虫子一个个鼓胀着白白胖胖的身条,趴在米饭堆上确实有点儿瘆人。难怪学校明令禁止学生进入伙房,是怕看到了米虫而影响食欲哩。分到搪瓷钵子里的黄米捞饭尽管有很多白白胖胖的米虫子,的确影响食欲,那也得眼睁睁地看着、亲手把它们从钵子里挑拣出去,而后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饭菜全部吃进了肚子里。否则,人人都懂得——挨饿吧!

有那些幽默的同学端着饭碗站到伙房门前的大碳堆上调侃:“我们的饭菜里顿顿有肉吃啊!”

至于蔬菜,是由每一个学生的家长准时、足量地把土豆和白菜送到学校里来,交给大灶上的伙食管理员。平常吃土豆居多,白菜只有等到夏秋两季才能够送过来、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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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和平老师一直就住在他所带的初一一班的教室隔壁的一间小房子里。上晚自习的时候,段老师会把宿舍兼办公室的房门一锁,来到教室里,坐到讲台上或备教案、或看书、或写东西,反正谁也别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教室到门外去。同学们只好一个个乖乖地坐在教室里看书、学习。

在一次语文课上,段老师给同学们讲解写好作文后如何去修改。他打了一个比方,修改作文就跟洗衣服一样,先从字、词、句修改起,而后再进行语法、段落和开头与结尾的修改。就好比洗衣服,先要往袖口、衣领和纽扣前脏得厉害的部位上撒洗衣粉,使劲地揉搓,直到看不见污渍为止。最后再把整件衣服揉洗一遍,一遍不行再洗一边,反复清洗,那样衣服才能洗干净哩。等衣服晾干了穿在身上,就显得干净整洁多了,人也一下子就有了精气神儿!修改作文也是这么个方法。

同学们后来就按照段老师教给的方法屡试屡爽,都说真还是那么一回事儿。

牛栏川中学的生源绝大部分都来自辖区乡村的农民家庭,孩子们读起书来十分用功。这也是学校的传统校风。不管哪一个年级的学生,他们大部分都能自觉地做到迟睡、早起,班主任老师也跟着学生们早起晚睡,从始至终地照看着。因此,在牛栏川中学当老师,特别是当班主任老师,吃得苦、操得心要比别的学校的老师多很多。

良好的校风是由同学们自觉地一个去影响一个开始,一批向一批学习而逐渐形成并且传承下来的。它与老师们身体力行的谆谆教诲和孜孜不倦的探索追求是密不可分的。

段和平老师给班里的同学们举勤奋刻苦学习的例子时,就专门把林平的哥哥林军在考上市林业学校之前的故事分享给大家听。

林军同学常常比班里的其他同学做习题、背课文要多好多遍。为此,他必须要比别的同学在学习时间上多挤出一些来。初三临近中考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晚上,同学们都已经躺进被窝里睡觉去了,可林军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独自一个人做着模拟考试卷。不知不觉间,林军做着、做着就睡着了。结果一头碰倒了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灯。不但打翻了煤油灯,粘了满头的煤油,还把头发也给烧掉了一小块儿。段老师问林平,哥哥告诉过你这件事儿没有?林平说哥哥在第二天害羞地跑到了学校的理发部理了一个小平头。

同学们哈哈笑过之后,都陷入了沉思当中。

类似于学生因为挑灯夜读而烧破了衣服和被褥之类的故事,都可以对号入座到具体人的身上。好在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都以考上了各类中专学校而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好像冥冥之中似有上天在护佑,一件件事情结果都没有给当事人造成大的损失与伤害。

在那个年月,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经济、社会还很贫穷落后。更别说是在靠天吃饭的陕北高原了。国家还没有更好的物质基础来保障每一个农村孩子,都能像城市里的孩子那样充分地享受到更多更好的成长环境与教学条件啊!

每个月逢五的日子是牛栏川乡政府所在地的赶集日子。这一天,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各个村子的农民们赶着牛拉车、拉着驴垛子,多数是步行到集市上来的。他们要进行各种各样的农产品交易。农村经济发展的状况呈现出一片大好的形势。至少把农贸市场搞活了!

每到赶集这天,牛栏川中学的校门口、学生宿舍的门前,都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念书娃娃的家长们趁着赶集办事的机会,顺便来到了学校,稍瞭(看望)一回自己的念书娃娃。大老远从家里给娃娃们带来些好吃的东西,哪怕是带来几块玉米面窝窝头,也能给孩子们充饥解饿呀!

孩子们个个都是长身体的年龄,单凭学生灶上的那点定量的饭菜是远远不能满足孩子们“蹭蹭”长高的身躯和渐渐长大的胃口之需的。俗话说得好,半大孩子的饭量能赛过一头耕地的老黄牛哩!

而那个年代的农村学生们,多数是忍着饥、挨着饿读完他们的初中和高中学业的。

先前,俱兵跟着他爸在麟州县城关一小念完了小学,毕业后考进了麟州县二中,上了初一。在念了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后,用段和平老师的话说,屁股还没有坐热冷板凳,就不得不转学到牛栏川中学来了。

俱兵的爸爸新调到一个乡上当乡长去了,城里没有人照应他,二中也没有学生宿舍楼,也没有住校生这一说。不得已,俱兵就只能回到乡下老家来,转到牛栏川中学继续读他的初中一年级。

俱兵的妈妈和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她得在自己家的十几亩责任田里劳动干活,供养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上学。所不同的是她男人是“吃公家饭”的国家干部,刚刚又被县里提拔到一个乡政府当乡长、搞经济建设去了。

俱兵是长子儿,从小就跟着爸爸在城里读书,相比农村的孩子来说,见多识广了一些。加之俱兵天生的一副开朗性格,个头还比别的同龄的孩子高出了半个脑袋,或许是城里生活好的缘故吧?

俱兵转到段和平老师所带的初一一班后,时间不长就成了班里同学们的“孩儿头”。

不过俱兵这孩子心地善良,从不欺负班里的任何一个男、女同学,反而把班里的学习氛围和团结关系都搞得十分融洽。这与段和平老师的教导也是分不开的。

那一年,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学校大门外的坡坡下面,牛栏川乡政府的大院里每到八点零五分,那铿锵有力的《万里长城永不倒》主题曲就会准时唱响!从书记、乡长到农民、学生,有的自带一个木头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有的站在木头小板凳的后面,还有那站在乡政府一排窑洞的脑畔上面的,人们都不一而同地朝着同一个黄河牌电视机的屏幕上望去——观看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

可以毫不夸张地讲,电视剧《大侠霍元甲》积极的主题思想——爱国情怀,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三观”。

在一天夜里九点多,班主任段和平老师例行到吴羽他们的宿舍里来查铺,正好在门口碰上了刚从乡政府大院里看完电视回来的俱兵。俱兵的嘴里还在哼唱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歌声戛然而止了,段和平老师挡在了俱兵的面前——“开口唱吧,高声唱吧,感情还满真挚的嘛。”

月光下,段老师压低了声音对俱兵说:“我说乡政府的王干事怎么老对我说,你们学校的学生看完电视后不走大门,专挑离学校近的后墙上翻出去,太吓人了,这样是很危险的!”

段老师问俱兵是不是带头翻墙头了?俱兵理屈,便承认了自己只翻过两次乡政府后墙的事实,然后就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等候段老师的批评。

段老师没有过分地责备俱兵什么,只是用关爱的口吻对他说,以后可不敢再翻墙头了,万一跌断了腿、摔坏了腰,以后还能走着路上学吗?那可是毁一辈子前程的大事呀!

这些话其实也是说给住在宿舍里的每一个同学听的。自那以后,包括俱兵在内的所有班里的同学们再也没有人从乡政府的后墙上翻越过。但是,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却被同学们一集不落地全看完了。

打那以后,大侠霍元甲的英雄豪杰形象就深深地烙在了少年同学们的心底里。习武健身、行侠仗义和热爱祖国的风尚就在那一代青少年们的心底里扎下了深深的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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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节气转眼就要进入寒露,气温开始渐渐变冷了。田地里的庄稼都像赶趟儿似得一片接着一片地成熟了。黄土地上的主要农作物糜子、谷子、玉米和高粱等,都呈现出金灿灿、红彤彤的一大片又一大片,给起伏不平的高原染上了浓重的丰收色彩。

按照惯例,牛栏川中学每到这个时节都要给全校师生放十天假。就像而今的国庆、中秋长假那样,所不同的是师生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家里去,帮忙收割土地上成熟了的庄稼——收秋。

段和平老师把俱兵、振兵、广兵、林平、振荣和吴羽等六名平时在班上语文成绩学习好的同学提前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征询他们愿不愿意放了秋假后到他家去帮忙收割几天谷子。叫同学们星期五下午放学回家后和父母亲商量一下,根据家里的实际情况而定。

段老师知道这几个学生平时在家里父母亲几乎从来不让他们下地干一点儿农活,害怕耽误了孩子的学习。心想,农民子弟本该土里生、土里长,哪能有不懂得干农活的道理?

当时社会上盛传这样一句关于农家子弟考上大学后嫌弃农村的流言——“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尽管这只是个别现象,却也折射出城乡之间存在的真实差别。这样潜在的危险,促使段老师很想让这些聪明好学的孩子们回到田间地头上来,切身体验一回农民艰辛劳动的生活滋味。让他们更加深刻地铭记和理解自己的生身父母——供他们求学上进背后的苦辣辛酸!

孩子们的家长大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实诚农民,听说老师要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土地上去劳动锻炼,主要是能在割完谷子后回到家里还有辅导补课这一说,自然是巴不得让班主任老师给自己的孩子“开偏灶”哩!

那时候,社会上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普遍形成给学生“开偏灶”——补课这一现象。

中秋节过后不久,牛栏川中学的大门临时给锁上了,只留下了大门一侧的铁皮小门。两名从城里新分配到牛兰川中学来任教的年轻男老师准备利用假期的时间来复习专升本的考试资料,还有一名做饭的大师傅,由他们共同来照看校园。

那段时间,牛栏川中学的校园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平时那“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有序景象。加之寒露即至,校园里越发变得幽静、空旷,一片冷冷清清。

吴羽、俱兵和林平等六名同学在班主任段和平老师的带领下,有说有笑、红火热闹地钻山沟、爬坡洼,徒步行走在通往段家庄的山路上。

平时,段老师的母亲就一个人住在家里。段老师的爱人在一所离家三十多公里远的只有十来个小学生的农村小学里教书,不到放寒、暑假的时候她是很少回家里来的,一个人带着小女儿吃住在小学校里。段老师的双胞胎弟弟段国庆大学毕业后,分在了母校麟州县第一中学,带着高三毕业班的学生们,也没时间回家里来。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年迈的老母亲一个人来打理。

也不知道俱兵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也许是邻村居住近的缘故吧?俱兵私底下给几个同学说段老师的父亲很多年前就在我国出兵朝鲜“抗美援朝”时打仗牺牲了。

来到段老师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段老师的母亲在天还不亮的时候就起来给大伙儿开始生火做早饭了。

大概是走了几十里山路的缘故,孩子们个个都乏累了。在这黎明前的黄金时分里,他们都还沉浸在甜美的梦境里呢。

老太太尽管年纪大了点儿,但是眼不花、耳不聋。一个人默默地添柴烧火,舀水和面,煮稀饭,蒸馒头,所有动作都是轻手轻脚的,害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们——让娃娃们再多睡一会儿吧。

快到日上三竿时分,段老师推开了学生们睡觉的窑门,用他平时讲课常用的那种嗓门大声喊道:“同学们,起床啦!哈哈,太阳都快照到屁股蛋子上啦。”

六名少年这才睁开了睡意朦胧的双眼。他们都一骨碌从暖融融的被窝里钻出身来,忙着寻找各自枕头边和炕脚底放置的衣裤,争先恐后地往身上穿衣裳。段老师笑着站在当脚地,嘴里说着不忙、不忙。

孩子们穿上衣服后赶紧跳下了炕沿,跑到院子里洗漱去了。洗漱完了才能开始吃早饭。这是段老师规定的。

大伙儿一起来到了小院南房的一间饭堂里,围坐在一张铁架支撑的圆桌前。早饭已经盛放在枣红色的三合板桌面上了,两盘沙盖泡菜分别放在桌面的东西两端,一个黒釉的小瓷盆里盛着满满一盆开花的白面馒头,摆放在两个泡菜盘的正中间。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不满一搪瓷碗豇豆小米熬稀饭,在搪瓷碗的上面横摆着一双刚刚打开包装的新竹筷。新竹筷是段老师在放秋假前从牛兰川乡供销社里买回来的。

段老师招呼同学们都坐在木头板凳上,他依旧像站在讲台上那样微笑着对同学们说:“动筷子吃饭啊,同学们都要吃饱喽,今天可是有苦要去受哩!”

同学们纷纷拿起筷子夹馍,端起饭碗喝汤。吃一口白面馍馍就一筷子泡菜,“呼哩呼噜”地开始吃早饭。

吃饱了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喝足了甜滋滋的豇豆小米熬稀饭,师生七人加上段老师的母亲共八个人,大家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把长柄弯月形的割谷子镰刀,肩上还背着一根山榆套环背绳,从大门口鱼贯而出,一起向村庄对面山上的谷子地进发——要割谷子去了。

                                    5

山村早晨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半山腰上一股股灰白色的炊烟正从人家脑畔上的烟洞口冒了出来,袅袅娜娜地升上了山顶,而后才自由散漫地向山与山之间的空中漂浮开来。那种淡淡缕缕的炊烟给整个山村的上空铺了一层缥缈悠闲的薄雾。迷人的柴火味儿霸道地钻进了人的鼻孔里。倍感亲切又觉得十分温馨。

这就是游子们常常记挂在心头上的那一抹“乡愁的味道”吧?

下了一道小坡,过了一条小渠,又爬上了一条仅供一辆平板车通过的狭窄山路。大约绕行了三十多分钟,老、青、少三代八个人才一起来到了一片金灿灿的谷子地跟前。

对于下地干活的农民们来说,这只是一片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庄稼地。他们从小到大、一直到老的动弹不行之前,都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片亲亲的黄土地上耕种和收获。而对于那些改革开放之初常年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少年们来说,他们的梦想却是要离开这片土地,到山外的世界里去过一种叫做“城里人”的幸福生活。城里人的生活就是不用每时每刻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可以穿干净漂亮的衣服,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品茶一边看报纸就能挣得养家糊口的生活费,可以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坡地上,那些弯腰低头的成熟了的谷子,每一株头顶上都长着一串瓷实的谷穗儿,就像是一串串黄色的金吊子。

段老师站在谷子地的边畔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满眼的金黄,大发感慨:“啊!这是一个多么喜人的世界,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更是一个金色的秋天啊!

同学们,开始迫不及待了吧?那就让我们挥舞起手中的镰刀来吧,去收获这累累的硕果吧!

而你们,你们这些孩子还不到成熟的季节啊,就像这生长在土地上的谷子那样,需要经过一个夏季的成长,哦,不!你们还需要经过一个三年、两个三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去吸收课堂上、生活中的知识营养!等将来考上了中专、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等你们毕业后,回到社会参加了工作。到那时,你们才像这眼前的金灿灿的谷子一样,用丰收的果实来回报社会、学校和老师,最主要的还是要报答养育你们的父母双亲!啊,你这片亲亲的黄土地呀!”

段老师的母亲定定地站在谷子地畔上,她也是第一次倾听她的儿子给学生们做演讲。她从未听过一次儿子的演讲?之前从来没有。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她也不懂得什么叫演讲。但是,她那被岁月的风雨淋漓得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最最朴实与欢欣的笑容——发自她的内心底。

这位满头白发,经受了大自然多年的风吹与日晒的洗礼后,脸色变得发黑发红的老大娘,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一生所经历的所有的大小苦难那都是值得的!之前为国捐躯的老伴儿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该为有这样的儿子而值得了!她被自己的儿子给感动了——深深地!

她的儿子为了帮助她操持家务、供养双胞胎弟弟读完大学而没有继续复读高中,更没有考上大学。但是,她的儿子是有骨气、有志气的男人!不但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大学文凭,还一次次地获得了省里和市里的教学竞赛奖、在多家电台和报纸上发表了文章。更难得的是还用稿费给她买回来一台收音机,里面还能听到一个年轻的女播音员在播诵她儿子写成的文章哩!当然,她平常吃的白面、大米,以及所有穿戴都是儿子从供销社给她买回来的。发自内心,她感到光荣与自豪。

今年夏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老天爷一直在闹干旱,谷子苗抽穗后差一点儿就全被晒死了。也是天见可怜,正当节骨眼上的那几天下了一场及时雨,不但保住了青苗不说,还使这大片的谷子地最终在秋后喜获了丰收。

老太太的内心里就像是喝进去红糖水一样——甜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些儿子带回家里来的稚气还未脱的俊娃娃们都能够快快地长大成人,考上中专、考上大学,吃上一碗公家的饭,就像她的两个儿子那样能够挣钱孝敬他们受苦受难的爹和娘啊。

振兵把插在地畔上和地中间的几个“吓雀雀”假人儿从谷子地里拔了出来,堆放在地畔头。其他同学早就个个跃跃欲试地想开镰收割谷子了。

段老师一番感慨发过,依然站立在那里。他把割谷子的动作要领和想到的应该注意的事项给学生们讲解了一遍,并且手把手地给没有割过谷子的学生示范了几遍。而后才高高地举起镰刀,用他那极富鼓动性的声调宣布:“开始收秋喽!”

“嚓、嚓、嚓嚓”割断谷子杆的声响顿时此起彼伏,就像是一首简洁明快的打击乐,在这片金色的土地上敲打了起来。

每隔半小时,段老师就会直起腰来提醒同学们一句,要悠着点劲儿,用镰刀弯弯的尖尖部位割秆子,那样既省力又好割;一定要拿捏好部位,不必用力太大,小心割到腿脚上,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割了不到两个时辰,师生们都累了。段老师招呼一声,大家都拿着镰刀过来,一起围坐在割空的谷子地上。段老师打开一个保温瓶的瓶塞,先给母亲倒了一碗白开水,问母亲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个馒头。老太太对儿子说,问孩子们饿不饿。同学们都说不饿、不饿。

第二次休息的时候已是后半晌时分,老太太、段老师和同学们共同吃光了满满的一篮子馒头,又喝了一保温瓶开水。这一次休息明显地看出大家都累了、困了,也饿了。

当两垧金灿灿的谷子全部被收割完时,太阳也渐渐地移到了西天的山那边。

就在同学们都按段老师指定的地点往拢收抱谷子梱时,俱兵突然喊了一声——野兔子!跟在俱兵身边的振荣也紧跟着追问了一句——在哪里?

一只半大野兔子从不远的地畔上正一蹦一跳地向谷子地的中间跑过来了。突然,它停下了跳跃的脚步,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似的,后腿支撑起上身。两只长长的大耳朵高高地竖立起来,随着身子和头颅的转动而一会儿拧到左边,一会儿又扭到了右边,机警地变换着方位,在打量这一片空旷的田地。

只见俱兵和振荣同时放下了谷子梱,猫着腰,朝那只灰色脊背、白色肚皮的野兔子靠过去。段老师见状,赶紧喊住了两个学生。一来是制止他俩继续去追捕野兔,二来知道也是白忙活,还不如省点力气继续抱谷子梱。俱兵和振荣都好像害了羞,红着脸返身回到了谷子梱边,把谷子梱抱送到谷垛边。

大家重又坐了下来。段老师第三次手执保温瓶,挨个儿地给学生们往放置在地上的瓷碗里倒开水,让累了一天的孩子们最后喝一回水,再息缓、息缓。

段老师的母亲再次把剥掉皮的谷子秆儿用镰刀刃割成了寸许长的小段儿,又给每个人的碗里放进去一小节,然后才笑着示意孩子们端起碗来喝水。她的左右手各提着两个空保温瓶,在深秋的山路上步履蹒跚地回家准备晚饭去了。

看着漂浮在水碗里的谷秆段儿,孩子们你瞅我一眼、我再瞅你一眼,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都端起碗向碗沿处吹了一口气。段老师也像孩子们那样往碗里吹了一口气,吸溜着碗中的凉白开。把水碗放到地面上,他给学生们解释道:“大家都累了吧?其实我妈的这个做法是担心大家急着要喝水,一来是害怕烫着你们的喉咙,二来是你们渴得太厉害、怕喝猛水给呛着哩,才故意给你们把干草节放进碗里的。”

大家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对着碗沿吹了吹,几口就喝完了剩下的水。

从前,农民干完活儿回到家里,又累又渴,就急切地从水瓮里舀起一瓢凉水来喝。为了防止急着喝水而呛伤了呼吸道,老辈人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往水瓢里放上一小段随身携带的干草节,喝水时吹开了碗沿边上的干草节,换一口气再慢慢地喝水,那样就可以很好地缓冲一下节奏。

同学们一同望向了山道,那个佝偻着身躯的背影渐行渐远了,令每一个小小的心灵升腾起一股由衷的感激与敬佩。

息缓毕了,段老师招呼同学们把喝空的水碗摞在一起,装进一个半新不旧的帆布干粮袋里,又分头到地里抱谷子去了。

                                      6

秋天刚割完谷子的田地就像人的脑袋上剃掉了一块头发,总觉得眼前的一小片空白与整个大地的景象极不和谐。也许,这就是人对自然的原始审美?却也是意识的最初反思。

裸露的大地散发出阵阵泥土的馨香,却被秋天成熟的气味给盖过了。只有在弯腰抱起谷子梱的那一瞬间,才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泥土腥气。没用多久,同学们就把满地散放的谷子梱按照头上脚下的顺序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了一大堆——一个贴着土崖根堆起来的硕大的金黄色的谷垛。

站在金色的谷垛旁边,有一股中秋节打月饼时才特有的味道,仿佛浓郁的芳香正袅袅从垛子中间升起,钻进了孩子们的鼻孔里、意味中,引得他们个个饥肠辘辘。

秋后的日子不像夏季那样,越往后日头会变得越短。孩子们按照段老师所教的办法,把背绳展开来铺在坡地上,将谷子梱“一打一颠倒”码放在背绳上。而后把两根绳头穿过绳环,以脚蹬手拉的合力把松散的谷子梱紧紧地勒起来。再把绳头折回来,拴在背绳上打成活结。人就背靠着谷梱坐下来,两手握住绳结,向前向下拉伸,两个肩膀头左右一挤就滑进绳套里了。在背后扶一把,再向上一提、向前一推,背“背子”的人蹬腿前倾,通过两个人的合力,谷子梱就被背起来了。

师生七人都背着谷子梱,就像一个个爬行的蜗牛,在山道上一字排开。他们要把这一梱梱新收割的谷子背回场上去,等到晾干了再打场。打场的时候还要把谷穗儿齐着脖子用铡刀切下来,铺开来碾压。

半道上,段老师和学生们在梯田的塄坎上放下背子,休息了一小会儿。对面的山梁上飘过来一句年轻放羊后生扯开嗓子唱出来的信天游——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

多么荡气回肠的爱情咏叹调呀!那是信天游独有的比兴风格,也是大陕北特有的豪放曲调,更是陕北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独特生活方式。在这片广袤的黄土高原上,一代人接一代人,高兴时喊上两嗓子,忧愁了也要喊上两嗓子。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

孩子们听不懂歌词背后的含义,以他们现在的年龄与学识,还不到能听懂这句歌词的含义的时候。就像那初夏时节的园子地畔上的一窝窝倭瓜,藤蔓上绽放了一朵朵黄灿灿的大喇叭花儿,还不到结瓜蛋蛋的时候哩!

段和平老师的眼里溢出了伤感的泪珠,他怕泪水从眼眶里流到了脸上被孩子们看见,赶紧把胳臂从绳套里腾出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是啊,段老师的爱人正一个人带着五岁大的女儿还在折家寨村小学教书着呢。学区没有通知村小学放秋假。段老师本来打算趁着放秋假的机会到爱人教书的小学校去陪陪她们母女俩,可家里的糜麻五谷种下了那么多,等着往回收割哩。他的双胞胎弟弟段国庆老师正在麟州县中学带着高三毕业班的学生,为明年的高考做着最后的冲刺,没有时间回家里来收秋。母亲是上了年纪的人,段和平老师就不得不回到家里来帮母亲收秋。

黄土高原上的农村,哪一家不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子的——上天为你关闭了一扇幸福的门,必然会给你打开一扇快乐的窗。否则,人生就真的没有为之奋斗的意义了。

对面的山梁上那个放羊后生吼出来的信天游跳下了山沟,爬上了山坡,正好钻进了段和平老师的耳朵里,直达他心底里最柔软的层面。惹得他满腹辛酸,泪眼朦胧。

在打谷场上把谷子梱铺散开来,孩子们依旧按照段老师所教的方法把背绳折叠好并且绾住了。学着老师的样子,往肩头上一搭,师生七人背操手踏着晚秋的薄暮走向鸡鸣、狗叫、牛羊拉长了声调叫唤的段家庄。

这个样子才不失为一个农民子弟的本来样子——男人嘛总会自然不自然地把手背操在后背上。传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建国初期为了恢复农业生产、发展国家经济,也为了使人口均衡,天下太平,更为了进一步巩固明王朝的统治,于洪武三年(1370年)至永乐十五年(1417年)在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发放“凭照川资”,向全国各地发动了移民大迁徙。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金口玉言” “封”下的动作特征——背操手。

晚饭时分,蒸得一裂三瓣的开花白面馍端到餐桌上来了,用五花猪肉、土豆块、白菜和粉条子炖煮在一起的大烩菜也端上来了,外加一盆豇豆小米熬稀饭。白天的劳累,加之平时肚子里就没有多少油水孩子们,这顿饭那才叫一个吃得香哩!

段家庄的夜晚是黑咕隆咚的,牛栏川乡的绝大多数村庄还没有拴上照明电线。那种套着玻璃罩的煤油灯比起普通的灯盏来说,还是要亮堂的多。同学们被分成两个学习小组,按照段老师的吩咐,分别围坐在两个炕桌前,静悄悄地完成着老师布置下的作业。

晚上九点半,段老师合上了捧在手中的那本厚厚的《创业史》。他把条桌上的玻璃灯罩往小扭了一点儿,来到脚地当中宣布:“同学们,晚自习下课了。铃子我就不打了——咱这儿不是没有嘛,谁有不会的地方现场提问解决。”

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随即,同学们都纷纷收拾起课本,按次序把写完的作业本一个接一个拿给段老师检查。

被检查完作业的同学自觉地洗脸、洗脚、刷牙去了,准备睡觉。如果谁的作业还有问题,段老师会在检查的过程中及时给予答疑解惑。

同学们养成了睡前洗漱的习惯,还是在刚进初一一班的时候。段老师在初开学查铺时发现同学们睡觉前大都不洗脚,弄得满窑洞里都是臭气熏天的脚汗味。那一次他就规定,并且让同学们每天都要坚持睡觉前洗脸、洗脚和刷牙,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要养成讲究卫生的良好习惯。

等孩子们都洗漱完了,段老师又把开水掺进凉水盆里,端到母亲住着的窑洞里给他母亲洗脚去了。

这几天,段老师在家里和地里的一言一行,都被孩子们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后来,被同学们一个传给一个,都默默地开始效仿。老师的言、行,甚至直接影响了大多数孩子们今后的生活习惯。

在几个学生的帮助下,段老师家的两块谷子地用了两天时间就全收割完了。其他地里的糜子和土豆又用了三天时间也全部收回家堆到场上了。

五天的劳动锻炼,使每一个孩子的手掌上、虎口处,不同程度地打起了水泡。那几天,每当晚饭过后,段老师总会拿出来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铝合金小盒,盖紧了盖子放进开水锅里蒸煮。过一会儿再捞出来,打开盒盖,取出装在里面的针头来。用酒精棉球擦拭完孩子们娇嫩的手上打起水泡来的地方,然后吹一口气,轻轻地挑破了水泡。再用酒精棉球擦拭擦拭创口,一觉醒来,第二天就再不会疼痛了。

其实,当酒精棉球擦拭挑破的创口时,那种钻心的疼痛还是十分厉害的。到后来,这些被挑破了水泡的地方都变成了手掌上的老茧。这是成为他们日后人生记忆的一笔丰厚的财富。

段老师把孩子们送到了乡上,前安后顿地给四名学生交待,回家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回家后的五天时间里可不敢落下老师布置的作业,等收假后还要逐一进行检查。而后才让他们分头回各自的家里去了。

俱兵和林平离段老师家不远,顺路就给瞭回村里去了。

送走了四个学生,段和平老师转身走进了乡供销社里。他买了一些饼干和水果糖,还买了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调料,他要到爱人教书的折家寨村小学去一趟。

在回家的路上,吴羽忍不住又从草绿色的军用挎包里掏出来段和平老师送给他的那本黑色的16开塑料薄皮笔记本。

在笔记本的扉页,段老师工工整整地给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这段话是清朝戊戌变法领袖之一、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梁启超(1873——1929)先生在《少年中国说》里的经典名句,也是梁先生报国主张的思想灵魂。一直以来,激励着无数中华儿女为了追求民族振兴的伟大梦想而努力奋斗、前赴后继!

(2018年11月3日完稿)

作者简介:胡杨枫渊,原名武俊祥,曾用笔名枫渊等。男,汉族,七零后,军校大学文化,曾在新疆武警总队服兵役14年,正连职参谋转业,后一直从事公安监管工作。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榆林市作家协会会员,榆阳区作家协会理事,2017西北大学作家班高级研修班学员。业余从事散文与小说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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