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阿曹

作者: 周天来 | 来源:发表于2022-02-28 21:01 被阅读0次

    正是魔都的上午10点,我离开指挥岗回到派出所,刚脱下装备就发现前一家单位许久没有动静的工作群突然冒出许多零星的消息。

    “我可是dcs(坐在电脑前的控制岗位)啊!我都去装置现场加阻聚剂了!连操作工的活都干了,为什么还不给我加工资?”

    “这个我可以证明。”

    另一名同事突然加入对话。

    “阿曹一直串岗,电脑前常常见不到人。”

    群里一阵寂静,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原来是阿曹“拍了拍”我,我立即退了群。

    2018年6月,27岁的我通过高强度的复习和技能比武,成为公司里最年轻的拥有带教资格的员工。刚刚走出校园,正处于实习期的阿曹,成了我第一位徒弟。

    一毕业就能任职中控岗位,不用在工厂挥洒汗水、经历管理层所谓“沉淀工作经验”的过程是科班出生的员工才有的特权,这使得阿曹吸引了那些只有大专和高中文凭的老师傅们羡慕的目光。

    可新上任的德国老板认为:不了解工厂还如何谈操控它们?化工企业容不得半点马虎,中控岗位的员工对装置现场的熟悉程度要堪比医生了解人体结构。于是乎,刚入职的阿曹被安排到工厂工作,为期一年。而我作为他的带教师傅,要同时负责起他在工厂的工作与学习。

    那时,我正准备竞争值班长的职位,虽然从中控调去了工厂,但自认为这是很不错的复习巩固的机会,所以欣然接受了安排。

    阿曹进厂时正值9月,此时厂里的大修工作也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小到管道阀门,大到换热器反应器,统统都要拆开维修并清理。工人们汗流浃背,压力山大。晨会上,我们的部门经理金总说:“年轻人不要怕苦怕累,这么细致与系统的大修,是咱们难得的学习机会。”

    “领导,我申请加入反应器维护工作!”

    阿曹自告奋勇,对金总说想利用这次机会进入反应器内部学习工作。的确,工厂的大修一年一次,而把厂里那个一半篮球场大的反应器拆开维护这项工作要经历五次大修才会遇到一回。而且,像MA部门的这台列管式反应器一样规模的反应器,全世界仅有三台。

    见徒弟有如此高涨的学习热情,我很高兴,对他顿时好感倍增,觉得今后必是可塑之才。

    列管式反应器的内部构造非常复杂,我和阿曹钻过直径只有一米的人孔,来到反应器内部,脚底下是成千上万根用来填充催化剂的列管,几十名外包工分散在各个区域忙碌着。我兴冲冲地找出多年来积累的笔记和反应器的结构图,准备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他。

    没想到刚一开口,他就抢着说:“周哥,这里好热,我们出去吧。”

    话音刚落,边上的一名外包工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不想学习了吗?”我尴尬地问。

    “这里的样子我差不多记住了,回去后你再把笔记本给我看一下就行。”

    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在苦笑,阿曹说的轻巧,殊不知我手中的资料,可是收集了这台这反应器所有的相关知识,是当时和同事们一起花上两个月的时间培训,画了上百张图纸后才整理出的内容。我感到愠怒,不仅是因为他对我劳动成果的不尊重,也包括他在领导面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那一天,他在我心中刚树立起来的肯学习钻研和不怕吃苦的形象瞬间破灭。

    后来有一次大修,因为工厂停工,夜班只有我和阿曹两人在控制室留守。

    凌晨1点,我正在制定安排给白班同事的维修清单。突然,在一旁玩手机的阿曹打了个哈欠,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然后说道:“周哥,这里太无聊了,我去工厂学习观摩一下装置设备。”

    接过我递给他的对讲机后,他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控制室里没有了阿曹手机里发出的噪音,我工作也更加专心了。两个小时后,我提前完成了计划表,打算去工厂里看看,便拿出对讲机呼叫阿曹,可对方却迟迟没有回音。

    之所以去工厂必须要携带对讲机,一是因为要在控制室与严禁携带手机的工厂之间建立沟通,二是防止员工在现场发生事故后没办法呼叫救援。隔壁公司就曾发生过半夜在工厂工作的员工失去联系,等到被同事找到后已经失血过多去世的悲剧。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阿曹刚来没多久,对工厂的布局还不熟悉,我真的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去工厂的!

    我心急如焚,一边狂按呼叫键,一边急冲冲往指挥室外跑。跑到楼下,隐约听到对讲机的铃声在耳边回响。我循着声音找去,最后来到更衣室,在阿曹的更衣箱上找到了他的对讲机。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在工厂的角落里找到用纸板箱给自己铺了一张“床”的阿曹。深夜,虫鸣和呼噜声互相交叉、此起彼伏。虽然年轻人刚上夜班不习惯,会犯困可以理解,但是化工行业是出了名的高风险,丝毫不可懈怠。为了阿曹的人身安全,也为了我自己的带教成果,我心想必须要改变一下他对这份工作的态度,不然日后一定会出大问题。

    于是,我心一横,把对讲机扔到他身上,面对被惊醒的阿曹,我第一次表现出当师傅的威严:“你难道不知道厂纪厂规?到工厂必须要携带对讲机,厂区里不能睡觉,你难道都不知道吗?回去看流程图去!”

    阿曹见自己师傅发火,疲惫的状态一扫而空,但眼神里仍透着不服气和一丝不以为然,拿着对讲机悻悻地跑回了中控室。

    在这之后,阿曹果真拿着生产资料认真地看了起来。直到早上6点,纸张翻动的“哗哗”声依旧时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我考虑到实际生产中的操作与纸质资料上某些地方的记录有差异,担心死记硬背会影响阿曹日后的工作,于是准备给予他一些指点。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大跌眼镜。

    翘着二郎腿的阿曹把书本立在腿上,双手躲在书墙后玩手机,专心致志的他竟然都没有发现自己身后已经站了个人。

    我心中苦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科班生”?如果不认同、不热爱自己的工作,为何还要进来?就算不热爱,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也应该有吧?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努力就想在职场有大的发展,几乎不可能。

    或许,玩世不恭的背后一定是有人在替他负重前行。

    果然,之后厂里发生的一件大事验证了我的想法。

    2018年11月,金总挑选出了几位在大修期间表现优异的员工和他一起去日本的分公司培训,为期半个月。而我,正是之一。

    出发前一天,我和同事去吸烟室抽烟,正巧听到隔壁吸烟室传来的窃窃私语。

    “听说这次周然也和金总他们一起去德国?真厉害啊!”

    “厉害?26岁就从现场做到中控,又有带教资格又是备选值班长,你们知道为啥么?”

    “他不是你师傅吗?你比我们了解啊!”

    “金总是他姨父的学生!你们不知道吧?!”

    听到这些,我其实一点也不尴尬。经理是我姨父学生这事我自己从没张扬过,反而是金总早在前几年的团建时主动说出来过。金总对我的要求一向比其他员工都高,入职第一年,我的年终考核就因为一件小小的过错,被印上了“不合格”三个字。

    在如此高压环境下打拼出的所有成就,我得到的心安理得。

    “真是难为你了,带这样的徒弟。”当时和我一块抽烟的同事,借机了解了阿曹的人品,在一旁啧啧摇头。而我,也因这徒弟的两面三刀而感到寒心,自己不努力,还在背后酸别人,嚼舌根。

    当天晚上,我收到阿曹发来的微信:“周哥真是厉害啊,跟着周哥混肯定没错。”

    我以为他是为白天说的话感到内疚了,礼貌的回了一句过去:“谢谢。好好工作,肯定不会吃亏的。希望你也加油。”

    对话框沉默了将近10分钟,阿曹又突然发来一个信息:“你去日本的时候能帮我带一台PS4回来吗?”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次是去培训的,不是旅游,行李箱除了衣服和笔记本外,放不下那么大的东西了。”我突然有些生气。

    阿曹没有再发消息来。事实证明,我拒绝阿曹的决定是正确的。在日本的行程安排的很满,根本没有留给我们逛街的机会。

    万万没想到,我们一行人出差回来刚下飞机,金总就接到了厂里的电话。拿起手机没多久,他的脸色就变得异常凝重,大家的心情也都跟着沉重起来。

    “厂里出事情了!大家赶紧回公司!”

    一进厂区,我们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消防车、警车横七竖八的停在厂门口,十米高的硫酸储罐从顶部爆开向外翻出内衬,远远看去就像个巨大的异形卵。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硫酸味道,消防员和工人们戴着防毒面具在厂区穿梭。指挥室里两位民警正在给当班的刘班长做笔录。

    我在指挥室的角落里发现了阿曹,他独自坐在椅子上,塌拉着脑袋,眼神茫然,靠在膝盖上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在赶来的路上,我们就已经听说了事故的大致原因,硫酸罐在向内输送硫酸时,灌顶的卸压阀没有打开,并且流量超出了规定范围。储罐承受不住压力从而发生爆炸!现场的操作工当场就被飞溅出来的硫酸从头淋到了脚。万幸的是他当时按规定穿着了防酸服,所以没有受到伤害,而那名工人正是阿曹。

    因为事故没有发生人员伤亡,所以政府方面没有插手这起事故的调查,全由公司内部自行解决。

    两天后,公司总部就派来了调查团成员,召集了金总和MA部门的所有员工参加调查大会。大家心里都清楚,化工生产事故的发生原因无非就是设备因素和人为因素两种。所以虽然事故结果往往都很可怕,但调查事故原因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所谓调查会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真实目的是明确一下责任划分。

    而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连调查的过场都没有走,就有人主动站出来承担了责任。

    “这起事故是我的原因,当时我把硫酸的流量控制的太大了。输送前也没有确认灌顶卸压阀的状态。”

    大荧幕上的ppt刚放映完事故的模拟动画和公司经济损失的统计。刘班长就站了出来,丝毫没有提及阿曹半个字。

    幸运的是,面对这场给公司造成千万经济损失的事故,管理层最后只是决定扣掉老刘两年的年终奖(将近7万块),而阿曹,管理层考虑到他是新人,对装置还不熟悉,所以免于处罚。这样的处理结果,对于规章制度一向严格的德资企业来说,已经是很宽容了。

    我一边带着对刘班长的敬佩之情走出会议室大门,一边暗自庆幸自己那时候不在公司,否则作为阿曹的带教师傅,必定会有所牵连。

    调查团刚走没多久,金总大步走到阿曹面前,将厚厚的一叠数据记录拍到桌上:“你自己好好看看!那天硫酸的流量是多少!”

    周围的同事一拥而上,紧接着便是一阵哗然。硫酸的流量完全在设计范围内,刘班长的操作根本没有问题,是阿曹疏忽,不认真,工作失职了。

    “你真该好好谢谢你表哥!”金总对阿曹说。

    阿曹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金总和老刘原来就是师徒关系,关系很好。原来,在我们出差期间就已经有人到金总那边告阿曹的状,说他仗着自己是科班生就不干活,自命清高。金总本来打算回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老刘教育一下不懂事的表弟,可没想到,还没等自己下飞机,这小伙子就惹出了那么大的祸。

    老刘找到金总求情,说自己愿意完全承担这起事故的责任,终于让金总答应不开除阿曹。

    半年后,金总被调到外地的分公司当厂长。刘班长跳槽到其他公司变成了刘总,临走前想把阿曹一块带上,无奈阿曹并没通过面试,只能继续留在MA。而我,在即将接替刘班长职位的前一个礼拜时递交了辞呈,加入到从小向往的公安队伍。

    2020年10月,听说老单位为了挽留住日渐涣散的人心,给所有员工都上调了职级和工资,唯独阿曹例外。

    我退群后,阿曹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周哥,警务工作好玩吗?我也想来。”

    我本想直接把阿曹从好友列表中删除,但犹豫再三,还是给他回了条消息:“每份工作都很幸苦。不过好好工作,肯定不会吃亏的。希望你也加油。”

    直到这篇文章落笔前,阿曹都没有回复我这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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