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十年代的时候，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相亲的标准是能够管的起饭。如果媒人来说媳妇儿，男方家里是要提前好些天做准备的，从四邻八舍不断地借来东西，摆在显眼的地方，以显示家境的厚实。

俺们那里盛粮食都是用大缸的，缸里没有余粮的话，人家媳妇儿是不会上门的。为啥？连饭都管不起，嫁过来喝西北风啊！所以就有了借粮食。

借粮食是用瓢来衡量的，今天我借了你几瓢，等以后有了，再还你几瓢，还粮食的时候一般会多还半瓢，权当回谢。

可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都没吃的，听爹说那时候分面，一家才几十斤，哪够啊？所以即便是东家借一瓢，西家借一瓢地借遍了全村，也是填不满大缸的！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到手的媳妇儿就这样跑了啊！这难不倒充满智慧的中国农民。他们在缸底儿放上厚厚的棒槌，再一层层罩上草苫子，最上面再铺些粮食，刚好到了缸沿儿。媒人过来一看，哎哟，大户人家啊！回去跟女方家一提，女方家挺高兴，派人来个侦查，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小媳妇儿立马就嫁过来了。

家家户户都造假的话，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有心眼的人家信不过媒人，就把手伸进去探探底儿，看看到底有多少粮食。娶媳妇儿在村里可是比天还大的事儿，人家男方早就防着你呢，粮食的厚度刚刚没过上臂。

除了借粮食，大家还借被子，那时候睡的都是土炕，炕上最值钱的无非就是被褥，谁家炕上要是有两床花被，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所以媒人要来的时候，男方家里就要去借被子，无非是糊弄个媳妇儿！

最精彩的是借鸡头。老家的风俗里，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是要杀鸡的。媳妇儿眼看就说成了，男方女方家长就见个面商量着订婚。如果女方家人少，男方家里就准备一席饭菜，席面是有讲究的，得凑够十个不重样的菜才行，否则就是对人家女方的不重视，婚事容易告吹。

别看现在凑十个菜手到擒来，可是在那个时候却要绞尽脑汁，其中最重要的一道菜肯定是炖鸡，鸡还得是大公鸡，“鸡”与“吉”同音，图个吉利，俺们村里就讲究这个！

如果女方家人多，那就得准备两桌，一桌男席，一桌女席，两桌就得两只鸡。为了给儿子弄上媳妇儿，老人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但关键问题是，连口吃的都没有，去哪里弄鸡啊？还是两只！但群众的力量和智慧是无穷的，一只鸡能炖一大锅，鸡肉差不多一样，只要是弄到鸡头和鸡爪子，那么一拼，不就是一只整鸡么？

所以在待客前的那些天，男方家里就四处打听村里有没有杀鸡的，借过鸡头来用一用。

到了订婚的那天，大家围坐在一起，吃菜喝酒不亦乐乎，大公鸡端上来的时候，一起叫声好，你推我让地用筷子象征性地夹个一块两块，就赶紧放下筷子。酒席上是有规矩的，不能光顾着自己吃，得照顾客人，否则就会被人看扁，被人暗地里说是没出息！

那时候穷，村里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都不怎么样，除非赶上大事儿，否则成年累月也吃不上一只鸡。所以大家对于借鸡头这事儿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曾说破。

客人有意不吃鸡头和鸡爪子，因为知道主人的难处；但是主人还得故意让一让，以显示其大方，“吃啊，吃鸡头，家里还有的是”，客人这时就赶忙挥手，“吃饱了”！

2

我是喜欢吃鸡头的，因为老家有句俗话“吃鸡头，当大官”，大抵是公鸡头上的冠子颇有些官帽的形象。

可是娘特意叮嘱我，去柱子家还有亲戚家，千万不能吃鸡头和鸡爪子。柱子是我的发小，比我小几个月，天天一起玩。

“娘，为什么不能吃啊，人家不都说吃鸡头，当大官么？”

“不能吃！柱子他娘仔细，留着鸡头和鸡爪子凑菜的。杀一只鸡，能炖一大锅肉，每次客人来的时候盛上一碗，凑上鸡头和鸡爪子……”

“娘，我懂了。有了鸡头和鸡爪子，客人就会觉得单独为他杀了一只鸡，就高兴。”

“对啊，一点就透！”娘有些得意地看着我，“走亲戚的时候也不能吃，咱家自己炖的鸡，鸡头都是你的！”

时隔几十年再想起来的时候，亲戚也是不一样的，凑菜的是一般亲戚 ，真正当面杀鸡的是至亲。比如柱子她姑。

柱子他姑来的那天，我正在他家玩。一般别人家来了客人，娘都会喊自己回家的，因为大家那时候过的都不好，一年之中难得见几次荤腥，好东西肯定是吆留给自家人的！说白了，无非就是缺口吃的，特别是好吃的。

柱子他姑来的时候，娘没有看见，她总是那么忙，忙完地里忙家里，没空管我。这正好合我的小诡计，因为柱子他家在杀鸡，是那种最漂亮的大公鸡。捱到饭点，我就不走了，蹭块鸡肉吃。

可是到饭点的时候，娘就来了，喊我回家吃饭。我不想回去，家里炒的是大白菜，柱子家炖的那可是大公鸡。可我毕竟是小孩子啊，智商和体力上都是敌不过老娘的，赖皮到最后 还是被娘毫不留情又恰到好处地拽走了。

好可惜啊！就差一点儿就能吃上鸡肉了。我失落地跟在娘的后面，闻着柱子家厨房飘出来的肉香，狠狠咽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娘教育我，人不能没出息，得给娘长脸，咱人虽穷但志不短。

可我只是个孩子啊，我心里想的就是那块鸡肉，什么出人头地，什么衣锦还乡，那跟我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3

去三舅家，是可以吃鸡头的，因为三妗子养了好多公鸡，她不在乎。

三舅不仅孩子少，还会做木工，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要好。亲戚里面，就属三妗子最爱养公鸡，也最会养公鸡了。

她的那些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头顶冲天红冠，身披一袭锦衣，矫健有力的双脚好似涂满金黄，韧性十足的尾巴恰如满弦弯弓。时至中午，身上油亮鲜艳的羽毛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愈发色彩斑斓，竟让人觉得有些炫目；偶尔抬起头，“喔喔喔”喊一嗓子，激越高昂，响彻云霄，那真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三舅家就在村子东头，可是想吃三妗子养的大公鸡，一年之中，有且只有一次，那就是过年走亲戚的时候。

去三舅家的路上，会遇到熟识的大叔大婶，他们会逗我：“小鱼，上哪里走亲戚去啊？”

“三舅家！”

“给你杀鸡么？”

“肯定要杀鸡，还得是大公鸡！”

我说的自信满满，听的人也乐乐呵呵。

做客的时候，三舅和三妗子会主动把鸡头夹给我，“小鱼，吃了鸡头当大官”。

我双手接过，一口咬下鸡冠子，摁着鸡头乱啃一通；鸡眼不会放过，抠出来吃掉；鸡脑子也不会放过，啃不动的时候，就用刀背砸开，吃那白花花的、拇指大的脑子……吃完以后，意犹未尽地抹抹嘴，那种感觉真好！

可是娘是不愿意我吃鸡头的，虽然老家俗话讲“吃鸡头当大官”，但她看到桌上别的孩子抱着鸡腿、鸡块吃，总觉得我吃了亏。

娘又叮嘱我别吃鸡头，要吃肉块，可我不听她的，因为鸡头只有一个，因为吃了鸡头能当大官！

4

如今我真的走出了乡村，来到了城里。村里的大爷大娘都说我当了大官，越说越离谱，好多官衔我听都没听说过，幸运的是至今还没有听到妇女主任这个称谓！

其实我也就是一个勉强可以被称作有那么一丁点小小成就的普通人，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小时候吃的那些鸡头，取得这点小成就肯定是托它们的福啊，“吃鸡头，当大官”嘛!

偶尔回家，爹还是会杀只大公鸡，却再也不是小时候的那个味儿！不知道到底是鸡饲料不对，还是自己太矫情，真是让人费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