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坤大河庄户人家的孩子个个泼辣能干,十二、三岁时的我,偏偏瘦小而懦弱,走路低个头,怕和村里的人说话,怕家里的那头牛。
像我这般牛都不敢拉出去放的孩子,一定不招父母待见,父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像锥子一样刺着我。我少年的内心被恐惧紧紧慑住,几乎透不过气来。那时家家孩子多,大人们忙着让孩子吃饱穿暖是头等大事,不会顾及敏感孩子的内心,我只好任时间流逝,一点点撕开束缚内心的茧子。村里的红红和我一般大,骑着枣红马帮她爸爸放羊,妈妈提起红红眼睛里登时放出光彩来,然后在我身上黯淡下去。
暑假,我还是硬着头皮抓起了牛缰绳,战战兢兢将牛牵到了麦地里的直渠上。毒日头下,顾不上给自己擦把汗,我扯了一大把辣辣姜,不停的轻抚牛的脊背和肚皮,不让蛰蜜子、蚊子叮到它,我最害怕它挣脱缰绳奔跑起来,如果跑进麦地里,那我就闯下大祸啦。放牛要早起,六点钟爸爸叫起我,我紧紧跟着村里的邱爷爷,生怕落下一步,看不见他,我牵着牛不知道往哪里走。
有天早晨,牛儿低头啃食青草,田地里毛茸茸的麦叶顶满了白茫茫的露珠,随着太阳露出红红的脸边儿,露珠彼灭此明的闪烁在绿叶间,有的露珠火红热情,有的露珠水绿滋润,有的露珠桃粉灵秀,随着我的走动,忽红、忽绿、忽粉、忽白,闪耀着,颤抖着,随着天雀儿清亮亮的婉转开唱,朝阳喷薄而出,我和牛儿沐浴在这清晨的阳光里,尽情接受大自然的爱抚,我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欲飞的羽毛,内心同这田野处处透着生机充满欢喜。牛儿抬起头看我,“哞哞”叫两声,我拍拍它的头,一种沟通产生了。从那天起,和牛儿看日出是我藏在内心的秘密,我比爸爸起的还早。
兜兜转转中,寻着大河边的马莲滩是个放牛的好去处。西流的大河水一路喧哗,明晃晃镜子般挂在了很远的西山脚下。王大婶子坐在马莲丛中,蓝色头巾随风摆动,她悠然的纳着鞋底。看我牵着缰绳不停地给牛打蚊子,她愣了:“我的娃,你把牛心疼成这个样子是咋了,牛会用尾巴打蚊子,没见你这样放牛的,成天跟着个牛沟子,滩里头草多的是,你把牛缰绳绕到牛角上,叫自个吃去。”我试探着放开了牛儿,牛儿甩着尾巴,在马莲滩里吃了个自由自在,一点没有跑走的意思,我开心的倒想跑一圈。从此放牛变成了我的开心事。
二大队一帮调皮的半大小子在这里放驴。他们要么赛驴,要么留一个看驴,其他人下河捞鱼。捞回来的鱼抹上辣椒面和咸盐穿铁丝上,点着芨芨草烤熟了吃,鱼香味掺合了河湾水草的腥味,袅袅升起在河畔。我们慢慢混熟了,本来孩子们的内心是纯洁无设防的,他们帮我看牛,我铺个塑料袋趴在草地上写暑假作业。看见他们赛驴,我跃跃欲试想骑驴,半大小子抓过来里面最乖的麻驴,我刚骑上驴脊背,它尥了个漂亮的后蹶子,待它后蹄着地,我“哧溜”从驴身上掉下来,摔在青草地上,半大小子毫无恶意的哄笑了,说:“丫头子骑驴就是不行,看我们娃子的!”话音未落,小子已经翻身上驴,两腿一夹,麻驴撒欢跑了,我们开心的连叫带跳。
放着牛,我还看了不少书,其中《十月》里面的一篇《红高粱》最吸引我,开篇写到:“东北高密乡,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海。秋风苍凉,阳光正旺,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紫色的影子,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拙。高密东北乡无疑是世界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作者对家乡的描写使我的内心升腾起一股豪情,内心渐渐丰盈的感觉随着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延伸,延伸到静悄悄的麦田,延伸到田间滚落了驴粪蛋的小路上。
放牛回到家里后,我和妈妈挤牛奶,点酸奶子,像模像样的承担起一部分家务,爸妈看我的眼神柔和起来。有天突然想起,我怎么不怕牛了,紧缚内心的茧子不存在了,转变竟在不知不觉间。是那头牛起了作用,还是早晨壮观的日出?或是那群调皮的孩子,还是那个描写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我觉得都是,却一时无法概括。
许多年后,才知道《红高粱》是当代著名作家莫言的作品,高密东北乡为莫言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创作源泉,我当时只看了作品的部分节选。他的描写触动了无数读者,也触动了我这颗少年的心。我由胆怯敏感的孩子转变成为快乐有担当的孩子,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潜移默化。
乡土宽厚而仁慈,它从不放弃弱小而卑微的生命,而是倾其所有的默默滋养。我们荣光时急于和它分享,受伤时悄悄回去疗伤,每个生命和出生的土地息息相关,这里是我的根源所在、灵魂所系!大河,就是滋养了我的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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