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我从机关选派到乡镇工作,一周不到,同事建议我把长发剪成短发,说这样有利于开展农村工作。虽然我舍不得那一头秀发,但看到村干部把我当小姑娘的神态,还是决定接受他的建议,他推荐了“三毛理发”店
三毛理发店开在乡政府的斜对面,穿过马路就到,同事竭力推荐并热情地带我过去。他说:“你别小看他是乡下剃头匠,比城里的理发师剪的发型还要时尚,镇上那些有头有脸的老板和经理们,搬到城里还开车下乡来找他理发,街上那些时髦人也都认定他剪发。”同事看我还有三分不信,索性就把他的学艺经历一一道来。
三毛的大名叫沈弘福,排行老三,剃头手艺是家传,父亲沈德顺是街上有名的剃头匠,原先在老街的街尾,一间底矮的店面,楼上是住家,店后是灶间,每天热水不断,许多上街的茶客,理不理发都来他的店里坐坐、喝茶、聊天,地方虽然狭小,生意却出奇的好。老沈剃头收费低廉,一元、五毛、赊帐都行,老婆还给客人免费提供茶水,所以他的剃头名气越传越远,想学剃头的年轻人首选就是拜他为师,三毛就是跟着父亲学的剃头。
改革开放,老沈敏锐地意识到理发生意要保持兴旺,必须与时俱进,亲自把三毛送到上海,去学美容美发,学了一年回来,就在镇中心开了这家“三毛理发”店。
店面有两开间,东边是三毛工作室,西边是老沈剃头室,两边的风格截然不同。老沈那边还是老店格局,沿续原有的收费标准,一元、五毛、赊帐也行,洗发、理发、刮胡子、掏耳朵等工序都是亲力亲为,光顾生意的大多是老年人,街上茶馆没了,茶客没了,他的生意清淡了许多。三毛这边是现代模样,三面大镜子光光亮亮,墙上一张价格表:普通干洗三元,按摩三元,理发五元,做全套十元,自选另行加价。一排棕色厨柜里排放着各类洗发精、护发素、亮发膏、染发剂、发蜡、发胶、摩丝,供顾客选用。靠东墙有三张理发凳,西墙有一个放着杂志和美发图集的书架,一张木条拉凳,几张方凳。
我去剪发那天是九月十日上午,推开店门,看到里面凳子上坐着一位穿着西服的中年人,三毛正在给他吹风、整理发型。三毛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出头,仿照周润发《上海滩》中的发型,一双大眼睛有些凸起,白白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意,时不时含情脉脉地看一眼旁边的美女。
“那位是他的女朋友?”我问,同事笑了起来说:“那位是三毛的老婆,薛小琳,漂亮吧!这条街上数一数二的美女,三毛有福气。”正在帮人洗头的小琳对着我同事甩了一手泡沫,抛了一个媚眼说:“领导就会拿人开涮”,这时小琳正在给一位黄头毛小伙子干洗头发,头上堆满了白色的泡沫。我上下打量薛小琳,上身穿一条粉红缕空的短针织衫,下身穿一条牛仔热裤,勾勒得曲线琳珑,婀娜性感,薄薄的嘴唇纹了唇线,口红涂得鲜红闪亮、假捷毛、眼线,眉毛像隶书的一字,眉梢微扬,流露一种夸张骄傲的神态。
三毛看到我们进门,迅速关了吹风机,对中年人说:“吹好了,你看还满意吗?”,那中年人照着镜子端详一番,点点头站了起来,掏出了50元钱,“不用找零了”用手指指我们说:“两位的费用我出”。
“那么早就来吹风,陈厂长,今天有活动?”同事问。
“哪有什么活动,我的睡相不好,早上起来总有几缕头发翘起来,怎么弄也顺不了,只能每天让三毛来理一下,发型好了,人显精神。”
“真像个企业家了”,同事转头对三毛说:“我的同事,刚来我乡不熟悉,我特意带她过来剪发,你好好施展手艺,别让我塌宠。”
同事和陈厂长走后,我坐上理发凳,心里有点忐忑,从没剪过短发,不知会被剪成何等模样?三毛看出我的不安,拿过一本发型册递给我,“这些都是最时尚的短发式样,你可以选一款喜欢的发型”他端详着我的脸型说,“依我看,你剪成短发会比现在好看。长发看起来飘逸、可以随时变换发型,可是给人的感觉温柔有余,刚劲不足;短发就不同了,可使职业女性显得干练、权威,打理起来也容易。你考虑好了告诉我,是剪,还是不剪?”
我咬着牙说:“剪,就照这款短发剪。”
三毛熟练地开剪,左手梳子,右手剪子,咔擦咔擦剪了起来,两只手就像弹钢琴,上下飞舞,一缕缕头发应声而落,我忧伤地看着这些发丝在地上越积越多,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大约剪了半个小时,听到他说,“好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是否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我睁眼一看,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形象,就像《罗马假日》里的安妮公主剪短了头发那样,显得活力十足,眼神从最初的惊讶,转而到欣喜。我满意地对他说:“三毛,手艺不错,这样的技艺,不输城里的名剪。”
“嘿嘿嘿”三毛憨厚地笑了两声说,“我从上海回来,本来想把店开在城里,我爸不让,他说我们走了,那些老主顾怎么办?只肯把剃头店从老街移到这里。这里成本低,又有老爸的招牌,容易出名。”说完又摸摸自己的头。
几年以后,我调到另一个乡镇工作,调走之前,又一次来到三毛理发店。老沈越发老了,中风过一次的身体已经不太灵活,老主顾来得也越来越少,角落里一张旧理发凳时常空着,中老年人也指定要三毛理发。三毛理发的价格逐年提高,从最初的五元变成了十五元,生意依然很好,小琳还招了三位外地姑娘当洗头妹,有三两个富家子,是店里的常客,在和小琳打情骂俏。
我不再光顾三毛的店,关于他的消息还能听到一鳞半爪,知道老沈死后,三毛把店搬到城里,生意不好不坏。他母亲看不怪儿媳妇的做派,不肯进城,坚持守着老宅一个人过,三毛拗不过母亲,本想把儿子留在乡下上学,陪伴母亲,无奈老婆不依,只能把母亲托付给邻居照应。
不久以后,我调回民政部门工作,有一天,三毛来到我办公室,只见他一脸憔悴,身上的衣服带着浓浓的染发剂的气味,平顶头,眼神怯怯地,一副霜打的茄子那样恹恹地站在那里。我问他什么事?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妈患老年痴呆已经三年,已经到不能自理的程度......找过保姆服侍,换了六个都逃走了,没办法......只得向怡养院申请全护理养老,怡养院回复没有空位,要排到一年半以后......嗯,我听到您在民政部门,想请您帮帮忙。”
“痴呆老人,亲人照顾比较好,三毛,不要只想着赚钱,让小琳歇回家照顾,不就行了。”
“小琳和我离婚了,唉!”他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我泡了一杯茶给他,问:“你哥哥姐姐呢?”
“哥哥在外地工作,姐姐和公公婆婆在一起,身体也不好,没能力照顾。”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红红地说,“我不该不听父亲的话,如果一直留在镇上,也许小琳不会和我离婚,母亲得了痴呆症我不会不知道,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他喝了一口茶,心情平复以后,慢慢地说了起来。
“城里的诱惑太多了,你知道,小琳本来就虚荣,那些暴发户三天两头来洗头、按摩,带小礼品送给她,约她也去喝咖啡、唱歌、跳舞,有位电缆厂的老板甚至还带着她去澳门赌钱,送给她一只五万多元的手镯。我劝她、求她,让她安心在店里做事,她反而看不起我,拿我和那些老板比,发展到夜不归宿的地步。”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怪她,是我无能,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小琳闹离婚闹了一年多,我们就离了。她什么都没要,把孩子也留给了我,一个人走了。”
“后来,她结婚了吗?”
“没有,那些人不过是和她玩玩的,玩腻就甩了,哪有什么真心,她真傻啊!”
“现在呢?”
“她来找过我一次,哭着求我原谅,让我看在儿子的份上复婚,我没答应。家不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一次伤害差不多要了我半条命,我哪能再相信她?”
我打电话联系好一家刚开业的私立养老院,虽然价格高了一点,但可以立即入住,他高兴地站了起来,像枯萎的藤条吸收到水份那样,脸色和身体仿佛也舒展了一些,连声说谢谢,急急地告别而去。
再次看到他,是我回乡参加活动,看到镇政府斜对面开了家“三毛理发店”,很是疑惑,我走了过去探个究竟。店面外观比原来的气派了一些,走进去里面还是原来的格局,所不同的是原先老沈剃头的地方变成了三毛的理发室,东面已经是小琳在打理。
三毛看到是我,放下手中的活,招呼小琳过去接手。他手忙脚乱地又是泡茶,又是让座,然后搓着手尬尴地说:“我们复婚了”
“好啊!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小琳知道是自己伤透了我的心,很懊悔,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买下了这两间店面,挂起了‘三毛理发店’的牌子。那时我在城里已经开不起自己的店,被别的店聘为客师,营业额和店家分成,收入有限,既要培养儿子上大学,又要交纳母亲送养老费用,经济上真的是捉襟见肘,压力很大。小琳再次找到我,说与其给别人当客师,不如自己开店,还可以把母亲接到店里来,一边营业,一边护理,既省钱,对老人也好,读大学的儿子也放心。我觉得她很真诚,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
我看了一眼薛小琳,发现她果然和过去不一样了,没有了假睫毛,没有了夸张的妆容,淡淡的胭脂口红显得自然,上身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下身一条蓝色年仔裤,很是朴素大方。她发现我在打量着她,微微一笑说:“三毛一直说要谢谢你,今天在这里吃饭吧!”
“不用,谢谢。”
“趁活动开始还有点时间,我帮你把头发打理一下。”
“好”
三毛迅速操作起来,左手梳子,右手剪子,咔擦咔擦剪了起来,脸上又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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