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车熟路一直往里，一直走到一处坟包前这才停下，将果皮灯笼挂在一旁的墓碑上，见四下无人，又侧耳细听，没有异响，这才从怀里拿出一柄铁铲，弯下身子专心致志地挖起坟来。
天空此时又响起滚滚闷雷，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雨声哗哗作响将挖土之声也掩住了。
“白管家如此念主，半夜跑来上坟，真是让晚辈感动的紧呐！”
白管家正专心挖坟，突闻背后有人说话，吓得他本能地惊呼一声向后坐倒在地，回过头来却看见青木正负手冷冷地盯着他。
“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能不被你发现，唉，终究还是逃不过啊！”白管家长叹一声，撑着地站起来，抬头看看落雨的夜幕。
“你在府衙那么久，也应该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杀了人，终究是难逃法网的！”青木走上前去看着墓碑，又侧目看向白管家。
后者一怔，随即苦笑一下，也不看青木，一手扶着青石墓碑，叹息道:“其实，我早已做好准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我为何要杀他呢？不知道少侠曾经是否听说过北方曾经红极一时的平威镖局？”
青木略一思忖摇摇头，白管家笑一笑又道：“想来那时你也还是孩童，毕竟是十七八年前了，平威镖局的总镖头，是老朽的亲舅舅，当时他收养着我，我称他舅父。那时候镖局的买卖通达南北，生意做的很大，甚至跟朝廷都有生意来往，可是，后来，因为一桩秘密走镖失败，之间牵扯到朝廷，所以被封了镖局，我舅舅和其他人都被关进大牢，后来，被秘密害死在牢里，一家人也都一夜之间被杀，无一幸免！
当时我还在外乡，听闻此事，赶回去，平威镖局已然成为一片废墟，我四处打探，毫无消息。于是孤身一人留在附近，过了几年，此事慢慢被人遗忘，我才打听出，原来当日我舅父为朝廷送的是一批秘密被扣留的贡品，可是消息走漏，被江湖人盯上半路劫了镖，可是，朝廷却认为是我舅父做了里应外合的阴谋，将我舅父及一干人等统统收押，不久就秘密处死了，偷藏贡品是要杀头的大罪，所以知情人众都得死！而后，又得知，那批贡品是被朝廷另一批人劫了去的，他们两批人明争暗斗，却让我舅父枉死，而当时主审官员就是他！是他下令将我舅父杀死牢中，也是他命人将平威镖局的人尽数杀死，又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用了十年时间才打探清楚，之后知道他来到此地当官，这才隐姓埋名到这里来，想尽办法，害死他原来的管家，自己这才有机会进了衙门，这八年时间，我始终都在寻找机会，可是，却发觉，他处处都为百姓谋福祉，他被百姓称作父母官，他走到哪里，都被人拥护，所以，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不该下手，就这样，一直到那天，他说等他的父亲过完大寿，就辞官还乡，我觉得我再不下手，就不会再有机会了，于是，我在他的酒杯里下了毒。”
白管家一口气说完，眼中迷离恍惚，雨水将他衣衫打湿已是不觉，他叹息地看了看青木道：“少侠，你可以送我去衙门领罪，可是，麻烦你一件事，送我家小姐去老太爷那里，这八年里，也见她长大成人，她爹的罪过祸不及她，拜托了。”
青木听他说完，看他的眼神也不再那般冷漠，不曾想，这之间原来是多年恩怨，谁是谁非，似乎，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界限。他看了看挖了一半的坟淡淡地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尸体呢？”
白管家叹息道:“本来是想挖开，毁尸灭迹，可是，现在。应该不需要了。”
“是不需要了。因为，这里面的根本就不是柳大人。”白管家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惊讶地看向青木:“少侠，你说什么？！”青木卷卷嘴角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柳大人？”一个人字刚刚说完，青木突然挥手一扬，一块石子“唰”地应声飞出，黑夜下一株松树的阴影里一个人哎呀一声应声倒地！
白管家狐疑地看看青木，拿起果皮灯笼几步走到近前照了照，地上正伏着一人，一身黑衣，此时正慢慢起身，小腿处一块泥印，正是青木刚才甩出的那块石子落下的痕迹。
那人呵呵笑着站起来，一手扶着树干，一面笑出声来。
白管家看清那人面孔时，却是一骇，怔在当场，不可置信地看看青木，又看看那人。
“不必怀疑，我就是柳齐岸，不，是赵故巡，我的原名是赵故巡，多少年啦，都快忘记自己的本名了！”赵故巡叹了口气，一拐一拐地走向坟包，对青木笑道：“少侠真真是功夫了得，唉。”
说着拍了拍石碑，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他也无动于衷。
白管家远远站着，看着口口声声说被自己毒死的人就活生生现在眼前，反倒有些受了惊吓:“你明明，被我毒死了，我亲眼看着你下葬！”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看着我下葬？你确定这里面埋得就是我吗？哈哈，看来你的消息也有纰漏啊，你不曾听说，十年前，我也死过一次吗？哈哈哈哈……”青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死去的“柳大人”不动声色。白管家道:“我知道，当时，你是逃走的，后来还有人四处找过你，却没了消息。”赵故巡点点头，扭脸看向白管家:“你也不姓白吧？”
白管家顿了顿，道:“我的确不姓白，我姓闵。”赵故巡又是点点头，看向写着柳齐岸的名字的墓碑说道:“其实，自你进我家宅子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了，因为，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杀气，呵呵，别说这不可能，因为凡是看见仇人的哪能不眼红？我为官多年，什么样人没见过？而且，你以为，被隐藏了那么多年，又是那么隐秘的事情，你一个普通人就那么容易打探得到么？如果，没有人暗中安排，你恐怕终其一生都未必知道。”说着，又看向白管家，后者的脸色却有些发白。
“那年，朝廷让平威镖局保一趟镖，而另有一伙人也密谋劫镖，于是，收买了一个趟子手，让他在一处叫狐狸谷的地方给镖局的人下了迷药，第二天他们醒来，镖就不见了。
朝廷怕消息走漏，不敢声张，吃了哑巴亏，只好让当时正在附近任职的我将他们关押，对外，只说镖局的人见财起意，然后将他们暗中送入死牢，严刑拷打，也没问出所以然，那个被收买的当然早就逃了。此时非常严重，怕走漏消息牵连甚广，所以下令要将平威镖局的人统统杀掉，又命我带人去抄家，将平威镖局一家数十口绑在大厅浇了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说着，似乎又回到那场惨绝人寰的记忆里，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皱着眉头，闭了闭眼睛，叹口气，而白管家则已然全身颤抖，紧咬下唇，双眼似要冒出火来。
“此事过去之后，我也自知小命不保，正在想计策，人，却上门来了。不过，幸我命不该绝，来人曾是我父亲的一位故交，不忍杀我，于是，让我我连夜离开，那人在我走后杀了几个家丁，给其中一个穿了我的衣服，又一把火烧了宅子。我临行前交代他如果将来有人打听平威镖局的事，就透漏些消息，我等着，虽然那件事不是我主谋，但是，却是经我手，我此生如何坦然？我活着，就是要赎罪。
后来，我一路向南，根据那人指给我的方向，我遇到了那位真正的柳齐岸，那人其实是买的官，我故意跟他搭讪，还有意无意提及曾经有人买官被查株连九族的假消息，吓得他魂不守舍，在半夜留书逃走了，他的随从发现书信的时候，他已离去多时，他的随从见我谈吐不俗，就教唆我冒名顶替，我一想，也许老天爷又给了我一个机会？或是上辈子积了阴德，于是这才改了柳齐岸的名字，拿了他的官印，从此走马上任，成了这落霞镇的县衙老爷，而真正的柳齐岸半路被山贼劫了银两，尸首不全。
于是，我娶妻生子，心里却始终有一块大石无法落下，直到有一天，我的当了管家的随从失踪后，你出现了，我才真正安下心来，也才食之有味，夜能安寝。我一直等着，也有准备赴死，我将家中一切交与你打理，可是，七八年来，你始终不曾下手，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直到现在，我逼你，你才终于出手了。”
他说的有些累了，转脸看向白管家，却是一脸的笑意。
而白管家却是浑身颤抖，眼眶也忽地红了:“我自从进了你家的大门，就没有一刻不想要杀你，哪怕你给我好穿好用好吃，我都不曾忘记来此地的目的，可是，当我半夜握着刀站在你的卧房门外时，却怎样都下不了手，我发现，我根本没有杀过人，又或者，我觉得一刀结果了你是不是太便宜你了？也许，我可以从你的家人下手，但是，如果那样，我岂不是跟你一样？我要找的是你，不能伤及无辜。就这样，我犹豫着，胆怯着迟迟没有下手，或者，我是这个世上最最没用的废物，连仇都不会报！
一直到你把家中所有的钥匙都交给我，让我管理整个家业，我在地下仓库的暗房里，发现了我平威镖局所有人的灵位牌，上面刻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我从那一刻起，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当初那么残忍的杀害了数十口人命，却又给他们安放灵位，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对你的杀意似乎慢慢消失了，甚至觉得，之前的日子过得很痛苦，一心只想报仇，可是面对仇人却下不了手，后来，我开始淡忘这个目的了，却发现自己过得很快活，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么多年一来，我是为什么活着呢？
那天，你说你要告老还乡，我才突然觉得，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这才准备出手，然后，安排好你的家眷，再自杀，了结一切，本以为终究杀了你我会高兴，但是，看着你的尸体放在那里，我却突然悲苦起来，你死了，我的舅父一家没有活过来，而我，又背负着那块石头，成了孤身一人。不成想，你却并没有死？！”
赵故巡微微一笑说:“那杯毒酒我喝了，我觉得应该还你自由了，可是，你这个笨蛋，找了什么人得来的毒药？哪里杀得死人？”说着拍了拍白管家的肩头笑起来，“我本想起来的，可是突然一想，我必须得死，不然，你怎么办？你得有自己的日子去过啊！我就装死，趁你们第一次对付山贼的时候就找了具尸体把我自己替换了，当年，那个来杀我的人给了我一张我自己的人皮面具，说让我逃脱之用，我总算用上了。
我一个人偷偷藏了起来，就躲在我自己的坟墓附近，直到你刚才偷偷的来，我才忍不住偷看，却被少侠发现了，也好，既然你们发现了我，我也可以跟你说说心里话，憋闷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一吐为快，现在，夜深人静，你可以亲手杀了我，把我跟这坟里的尸体换过来，我也算对你，和你的家人有个交代。”说完，拿起地上的铁铲递向白管家。
此时，青木才了解了一切，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可是，孰对孰错已然难以分辨，人世间唯有人情最是难缠，如此纠结不清的情感交错，又有谁能辩的清分的明？
青木只拿眼睛去看白管家，后者茫然地看着那把铁铲一动不动，片刻，才喃喃地说:“我，已经杀过你了，如今，我的仇人就埋在这下面。”赵故巡轻轻放下铁铲，低了低头，慨然道:“闵冬秋，我知道，你终究不是来杀我的，你是来找一个解脱的，正如我当初等你来解脱我一样，以后，你自由了，不必再为寻仇所累，可以放开胸怀好好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了。而我，谢你不杀之恩，也谢平威镖局众人，不杀之恩！”说着，整个人跪了下去，向白管家磕了三个头，白管家忙扶起他，竟然流了一脸的泪来，二人相视而笑，多年恩怨从此冰释。
“你和我回去吧，嫣然看见你，定然很高兴！”二人走到树下避雨，白管家对赵故巡说。
赵故巡却摇摇头:“不，我不能回去，嫣然也是你带大的。就像你的孩子一样，日后，你好好待她，将来给她找个好婆家，我，我的罪你虽原谅，可是，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会去寺院剃度，每日诵经理佛，超度因我而死的众生，我此生罪孽深重，却不能祸延子孙，以后，嫣然就拜托你了。”顿了顿，又道，“这个交给嫣然，这本来是等她嫁人给她的，现在，她的爹娘都离她而去，让她莫要悲伤，她的爹娘自在天上保佑她。”说着，递给白管家一块精致玉佩，自己老泪纵横，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眼看天就要亮了，三人便在坟场外告别，二人看着赵故巡一步步苍凉地走入夜色，突然心下怅然，白管家叹口气扭头对青木说道:“世事难料，我此生为寻仇而来，不曾想却是这样的结果。”
“也是最好的结果。”青木应他一句，负手转身往回走，“回去吧，天就要亮了，别人看见不好。”
“可是，这，怎么办？”白管家指了指远处柳齐岸的坟。青木侧脸说道:“我自有办法。”说完向前走去，白管家再一次看看那座坟，又看看方才赵故巡走去的方向，心想:愿上天保佑你，福寿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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