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长期和她唯一的儿子---我的哥哥一起住，其他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她家的房子是单家独户，最近的邻居也得四五分钟的行程。
2019.2
我工作的地点虽然与母亲不太远，但也只能一个月才回去看她一次。每次回去前都问她需要什么，母亲总是说：什么都不缺，你们回来就行了。
哥哥没有固定收入，全靠女儿供养。母亲也只有低保，我们自己都难保，给母亲的物质就极为有限了。他们母子俩只是不缺吃喝而已，怎么会什么都不缺？只是在母亲的心里，子女对她的相聚比物质的给予更为重要罢了。
回到母亲身边，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 她一见到我就不停地说话。问我工作的情况，问我女儿，问我学生，只是不问我工资情况。有的问题我实在不想说，但我总是耐心地回答她。
问完了以后，母亲就开始说她的邻居熟人：多年的朋友老胡前几天死了，老李的女儿从远方回来了，老方家……别人家与我有多大关系呢？可是邻居少而远，儿子很多时候不在家，在家也很少交谈，母亲平时闷在心里的话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稍稍歇会儿，然后说往事：拉壮丁，跑反，外公外婆，和父亲的婚姻，斗地主，夭折的大儿子如何的聪明哪一天去世的，我读书如何的刻苦……这些事情，她一开头我就知道结尾，可我笑着望着她，做出感兴趣的样子。一个老人，生命即将谢幕，回忆就是自己过往生命的再现啊，谁不想诉说呢？晚上，我们说到深夜。当我 的哈欠一个接一个的时候，母亲便说：你瞌睡了啊，睡啊。
面对面的交谈是少数，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是电话交谈。侄女给母亲买了一个手机，她便人机不分离。 我知道母亲非常希望儿孙打电话，所以我尽量多打电话。
今年春节的时候，母亲还是耳聪目明的，可以穿针引线，可以听见低语；思维也很清晰，做事麻利而有序。仅半年时间，母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和母亲说话，声音稍微小点，她听不到，有时甚至连汽笛般嘶吼的猪叫声也听不到.
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我把她的鞋洗了装进一个大塑料袋，让她提着先走，我在后面收捡衣服。等我抱着衣服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母亲还在半路上。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以母亲往日的体力，早就走回家了。现在却仍在慢慢移动，我赶紧追上去，从母亲手上提过了袋子。母亲说：唉！现在人简直没用了，连个袋子也提不动了。
我无法想象，以母亲如此老迈的身体，怎么能伺候得了那么多家畜?何况还有其他繁杂的家务?她怎么承受得了！
母亲的思维有点混乱了。晚上放的烟盒，早上起来这里找那里找，好久才找到。
母亲说:子美(我伯父的女儿)今年回来的少了，她要在家给她嫂子喂猪。我一愣，因为堂姐并没有嫂子。我问:她哪个嫂子？母亲说:哦，说错了，是她姐姐。
“哪个姐姐？”
"就是那个华琴呀！"
"华琴是大姐的儿媳妇啊！”
"哦，是她媳妇子呢！我搞错了。记性不好啊！老弄错，把那个姓什么的帽子往那个姓张的头上戴。"说完叹口气。张冠李戴这个词母亲曾经说过很多次的。
邻居老太来问她要点洋葱种子，母亲说:我现在没有了。以前我栽了一大块，长得好得很！脸盘湾的万精来提了一大篮子走了，漳河修公路，我还背上去卖了的!母亲自豪的样子让我心酸:万精跟母亲同龄，已与她的祖先在九泉之下相见十多年了。漳河修路的事已经过去三十七八年了。说个洋葱竟然扯到如此久远的年代!两个老太太的耳朵都不好，说话象吵架。
邻居老太因是新搬来的，对我还比较陌生，看到了我，说：这是你的小女儿?
母亲说，是的。
邻居问:她多大了?
母亲说:晓得多大了啊？我不知道了，只记得她的生日。
邻居说:二十多了吧？
母亲说:三十多了吧？
邻居说:那比我的小女儿还小几岁，我的小女儿是八零年的。你享福，女儿们都回来看你，孙子们也孝顺。我们谁也不来看看，就两个老家伙在家，还有做不完的活…
我没插嘴，对她们，说了有什么用?在她们的心底，孩子的年龄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存在。
邻居老太抹着泪走了，母亲忽然问起我的女儿在哪里?我说:在上学啊。母亲说，哦，我忘记了。我笑问:小旭多大了?母亲说:怕是十八岁了吧？我说十九了。母亲说，怕不是吧，她好像要比双银小点呢！双银是我哥哥的小女儿，是目前在母亲眼前出现频率最高的孙辈人物，除了母亲唯一的儿子，这个孙女应该是她最熟悉的人了。我问：双银多大了？母亲说:怕是二十六七了吧？
曾经多么疼爱而熟悉的儿孙，在母亲的记忆里也渐渐的模糊了!母亲在这半年的时里竟衰退得如此之迅疾!
庄稼，牲畜，杂活，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就是机器人也要累坏，何况八十多岁的老人!
可是，她必须要不停地干活，直到生命停止。因为她要为她的儿子挣点家业。
2019.1
母亲的生日刚过，那天我没能回来。大家都说母亲的身体很硬朗。母亲一定是看到儿孙们回来了，心里很高兴，尽量表现得足够刚强，不让后人操心。所以大家都没发现母亲的身心都已发生了很大变化。
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扛，这就是我们的母亲！
——写于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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