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玉的妈妈死了。
老头消失得容易,老太太十分耐活,仿佛还有一百年的日子可过。儿孙们既高兴又担心,家里有个寿星让人高兴,可寿星把儿孙的岁月过到了自己头上却让人无比担忧。
老去的日子,也是返老还童的日子,刘玉的妈妈同时走着两个极端,如同故意走在一堆小孩里不想让人发现。放下碗,就说自己没吃,指桑骂槐咒骂万恶的旧社会缺吃少穿。一个故事反复地讲,每天都以为是最新的内容。走在叉路口就有了四个方向,根本不管东西南北。最要命的是整天叽叽歪歪,一点照顾不到就生气。
天太冷,三九四九是个门槛,就把老太太推在家门之外。
灵棚搭建起来,花圈从家里摆到了街道上面,哀乐也从阳间响到了阴间。阳关道铺好了,可以迎来,也可以送往,刘玉妈妈要从这里起程了。
刘玉的妈妈过了八十岁,这是喜丧。她安静地躺在水晶棺中化着妆,不久就以全新的面目出现,步履轻盈,而不是老态龙钟,扬眉吐气,而不是哭丧着脸。
身份证上刘玉的妈妈七十九岁,这是当初找婆家时改小的,爸爸死后,妈妈恢复了原状。刘玉拿着妈妈的身份证哭了一会,看着改过来的年龄又笑了一会。任何一个人死了妈都是这样,不知所措。
刘玉的第一阵子哭喊牵动着心肺,哭出来的是眼泪,喊出来的是痛苦。身体是母亲给的,母亲走了,不知觉就撕扯了刘玉一下。
第二阵子哭喊从胸中发出来的,像叹息,我没有妈了,有妈的孩子,有个来处,没妈的孩子,只有归途。刘玉喊道,我的妈呀!就扑倒在地。刘玉又想,每个人都会没有妈的,每个人终究要朝着同一个方向。
第三阵子,哭声只是来自嘴巴,上下嘴唇一啪嗒,就像是吃肉,啪嗒一声,肉没了,啪嗒一声,刘玉的妈妈没了。
不会哭,如何坦然面对死亡?他先是按感情哭,后来就按技术哭,先是号啕大哭,后是抽抽噎噎的。短短的时间摸透哭的技术,刘玉竟然有些高兴。
这是喜丧啊,刘玉告诉自己,这真是喜丧吗?刘玉掐了掐手指,掐出了身体里胆结石那般轻松。
刘玉列出来人情来往名单,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叫何黑马负责通知。有的名字威武,不用看就知道是个男子汉,有的名字捏巴捏巴就变成了软皮蛋,有的名字直接跳到你的面前叫嚷起来,何黑马不理会,他把名字塞进腰间。他说,给我个孝帽子,我先去磕个头。
膝盖上的骨刺犯了,何黑马跪在老太太的遗像前哼哼唧唧起不来。刘玉一楞,虽然是同学,他死了妈,何黑马也不至于这样伤心?他用力一拉扯,快去通知吧!
看刘玉感动了,何黑马拍着自己的胸膛说,刘玉,你放心,你妈死了就和我妈死了一样,所有熟人我都要找来,给老太太跪下来,磕个头,送个行,她哺育你的恩情,也就是哺育我们的恩情。
有的人掉进了时间深处,不容易打捞了,但何黑马自有他的办法,他是个耐心的人。如果名单上有只老鼠的名字,喝了几杯酒后他一定找到老鼠洞。
2
中年男子李阳是工薪族,一接电话,不是小孩结婚,就是老人去世。一个月下来,六场喜酒二场丧酒,他手中的毛老头紧张得汗水直流。上大学、娶媳妇、过生日、买房、乡下亲戚猪下窝,都要请酒。
那天中午一场送行酒,晚上小孩满月酒,喝得他头昏脑胀,也没搞清饭店同时有三家喜酒,就出了份子钱。第一个家主说,请了个李阳,来了个李阳,不是刚刚好吗?人家坚决不退礼金。
李阳问,你们请的李阳是干什么的?
李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笑话,我要是你们所说的杀猪的,那猪还不得排着长队给佛祖上香?
你们把我当成了别人,又把别人当成了我,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我 反正我知道我不是我别人,李阳说。
搞糊涂自己之后,李阳坐到了第二家,他接过红纸写了个内收,被当成吃白食准备痛打呢,正主站在大厅里招手叫道,我们家喜酒在这边,快过来。
找到了组织,李阳又惊又喜,嚷嚷道,你他妈的请我一场,我花了两份冤枉钱,还受一肚子气。
家主说,早看到你小子了,以为你为我节省呢,在别人家吃在我们家出钱。于是家主前去要个说法,三家人直播了一场三国演义,盘子和碗叮叮当当地响,桌椅板凳砸坏了许多,好几个人受了伤。
一气之下,李阳进了KTV声嘶力竭地喊起麦来,犹如哭丧。他说,唱歌和哭丧都为了吐出心底那口气,人轻松了,生活就不压抑了。
李阳正唱得起劲,接到了何黑马的电话。何黑马说,刘玉的母亲死了。
KTV里的声音太吵,李阳问,你说什么,李阳又问,谁死了?李阳接着再问,刘玉死了?噢,刘玉的妈死了。他说这么冷的天,死个老太太很正常。
何黑马说,刘玉叫我通知你,下周四正吊。
李阳很奇怪,通知我,我和他没有来往啊?
何黑马说,我哪知道你们有没有来往,我只是按名单打电话。
李阳说,等我唱完歌,回家查查来往单子。
何黑马说,人家死人了,你还有心思唱歌?
拿着话筒,李阳听见自己声音的重复,他说,嘴里有口气,才知道自已活着,连首歌都没得唱,你说日子怎么过?
电话中同样是重复的声音,何黑马说,一天三斤酒,一顿饭,过呗。一天三顿饭,一斤酒,过呗。
李阳道,电话别挂,我送你一首情歌。
何黑马嘿嘿一笑,还情歌,送给鬼吧,正好多练练公鸭嗓,刘玉妈妈正日子你过来哭丧。
回家后,李阳立马从柜底翻出人情簿,掸了掸浅蓝色的封皮,一张张翻看。人情簿子上的黑线扭曲成了五线谱,走调的歌谣唱着奇怪的风俗习惯,你搬家我送钱,我结婚你出礼,然后所有人坐进饭店大吃大喝。时间久了,大伙见怪不怪,你不送钱,反而感觉奇怪了。人情簿子上的黑线就像捆天绳,飞奔而来捆住着李阳,他半天不能动弹,自言自语道,我爸去世,他不来,他妈死了,叫我去?真他妈的何黑马,好不容易有人请我唱歌,何黑马非得叫我回家。
他怕看错,又查找了一次,妈的,我和刘玉没有来往!
刘玉的妈妈死了3
那天,何黑马在电话中说,李阳,又躲又藏,有什么用?这么大众化的名字,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李阳说,你忘记了,我本来的名字不是李阳,而是李想。
何黑马说,我这名单上也有李想,可是李想不是你,我早已打过电话了。
李阳说,是的,后来发现自己没什么理想,就改成了李阳。想活得阳光一点,可是哪里又有阳光?连我住的房间都被挡住了,我前面又盖了一层高楼。
何黑马笑起来,你买的小区容积率被偷偷修改了。
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李阳就在网上发泄苦闷,却被一家网站评了个最佳原创奖,参加年会活动时,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来五百元。接待人笑了,她拍着大红的簿子说这是签到簿,不是喜礼簿,你肯定得了人情来往综合症,今天放心吃喝,我们还给你发钱,外加一个包,一个水晶纪念杯。
网友见面,聊得热乎,没有人情牵挂,酒喝得特别香。身边的美女突然笑起来,其实,我们以前见过!李阳的头脑里飞速旋转,眼睛里的疑问和戒备,落到了美女手机上的照片上,一不小心,却滑到了美女的胸脯上。真大,他说。
美女一笑,我86年出生的,你什么眼光?
这时,电话响了,来电显示为何黑马,李阳心里一颤动,有条毒蛇悄然爬过。何黑马说,你和赵四败的,名字,我已经,从花圈上去掉了,你满意吧,任何人交办的事情,我都要给办好。何黑马的中午和晚上都是泡在酒精里的,舌头生硬,几句话被他说得如同钝刀刮鱼,嗤嗤作响。
我委托你什么事情了,你把赵四败的名字,写在花圈上?你这么恨他,不就是小时候偷了你一块橡皮吗!李阳挑了块鱼肉放在嘴里,说道,味道不错。
味道不错,我得多吃几块,何黑马嘟哝着,挂断了电话。
霸王别姬端上了桌。吃,吃,一桌人举着筷子,互相礼让。那只正在旋转的的乌龟迅速缩回头,似乎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李阳委托他的事情,他已经办好了?何黑马这是什么意思,李阳看着满桌饭菜,突然没了味口。他想,难道我爸去世的那天,刘玉来了?他恍惚记得在爸爸的葬礼上,有人把钱塞在他的口袋里,没入帐。或者把刘玉的名字写成了刘王?或者他的两只大眼睛就像那大眼鱼网,翻看了两遍都漏掉了小鱼?
他推开碗筷,跑得比逃犯还快,网友在后面喊,你的奖品?
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没想起?一个网友问美女。
另一个网友说,怕你认出他,怕你敲诈,他把你当成了一夜情的对象了。
李阳跑回家又翻开蓝色的薄子,一张张寻找,刘玉,我认识你吗?这个世界太可怕了,害人的不但有金钱,还有美女。
网友见面也就报个网名,生活中谁又管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他的身边凭空就多出来个美女?还飞着媚眼说,哥哥,我认识你!
人到中年,不愿意紧紧抓住生活或者被生活紧紧抓住,于是开始了遗忘。
4
周四上午,艳阳高照,难得的好日子。电话中何黑马的声音十分柔软,他说,今天是刘玉家的正日子,我去接你,省得你打的。李阳的声音却变硬了,李阳说,好,行,不?舌头比石头还硬时,人就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
不坐我的车,哼,我还能省点油呢!何黑马啪地挂了电话。
正吊的日子,闹哄哄的到处是人,唱戏班子摆出家伙,敲的敲,打的打,鼓着腮邦子,十分卖力。老鼠洞中的老鼠接到何黑马的通知,也都赶了过来。蜜蜂和苍蝇没有来,不知道是季节的原因,还是因为交情不够。
何黑马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大哭几声,王老伯母,天堂真美丽,你一路走好!屁股被踢了一下,边上人轻声提醒,是刘老伯母。
何黑马只得重哭一次,刘老伯母,天堂真美丽,你一路走好!
昨天哭过王老伯母,今天又哭刘老伯母,明天要哭的是李老太爷。瑶池添座,蟠桃赴会,何黑马读着挽联,取下白色的孝帽子擦了一把汗,哭丧是个体力活,这家丧事那家丧事,这个可怜的人整天泡在酒水和泪水之中。
何黑马好酒,有酒有人的热闹地方他都喜欢,那张大脸经常出现在各种红白事情的场合。
亲戚朋友握着刘玉的手,安慰道,节哀顺便,他们都很悲伤或者装作悲伤。被生活污染多年,他们是五颜六色的,现在,统一披上纯洁的白布,抹着眼泪为死者送行,白色的队伍在哀乐声中像条小河缓缓流动。他们知道,哭丧也不是真哭,真哭得消耗多少能量。
只有这时候,亲戚朋友才能聚齐,联络一下疏远多年的感情,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又见了一面,然后迅速缩回自己的生活,昙花一现。
何黑马吐着烟圈,听着哀乐,他想起了李阳的公鸭嗓,就拨通了电话,要不要我给你带礼?人家叫我通知的人,我都要通知到,人情来往,就这熊样,你不来,我不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按我们这风俗习惯,丧事一百天之内可以补吊。
何黑马说,我们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又忙又累,朋友、同学渐渐疏远,也只有在红白喜事上偶尔见个面。要不然,你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不管喜酒丧酒,能把人喝成狗熊就行,何黑马端起了酒杯。人到中年,喜事丧事多起来,今天哭,明天笑,幸好还有碗酒,要不然这日子怎么过。
刘玉的妈妈死了5
一个艳阳高照的冬日上午,有个中年男子接了个电话,抱头痛哭,妈的,妈的,妈的!一个月六七场喜事丧事,他这只破船已到了承受底限,即将沉没。路人同情地扶了一把,安慰道,冬天吗,家里有老人去世很正常,别太伤心。
中年男子回答,我妈活得好好的,是刘玉的妈死了!
那人问,朋友的妈死了都这样伤心,你们的关系一定很铁。
中年男子放声大哭,是的,我们很铁,很铁!
李阳慢慢走着,突然听到有人比他哭得还惨,他伸手接过话筒又哭又唱,胸中的闷气发泄出来,舒服多了。三四个吹鼓手鼓着腮邦子紧紧跟着他的节奏,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有首歌唱唱,苦日子就过去了,这可是免费的露天KTV,他举着话筒又来了一首。边上人赞道,嗓音不错,一听就是过过苦日子的人。还有人递来两张毛老头,说,听了你的歌,孝子在灵棚里悲伤得不能自已,特地打赏两百元。
有人死了妈,追着他要钱,有人死了妈,追着他送钱。谁又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
给老太太的锅里放块砖头让她吃饱,在老头的被窝里放个癞蛤蟆让他不孤单,用弹弓打碎玻璃璃帮人家通风换气,李阳想起了自己忧伤的童年。偶尔,还有狗叫的声音,那是鞭炮炸在了屁股上。
那些他曾经帮助过的老头老太太们,如今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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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死得真是时候,刘玉有钱还高利贷了。
前些日子,他被债主绑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扔进了坑里,黄土埋到脖子,鼻涕眼泪淌了一脸。,我给钱,我给钱!这个强壮的汉子软弱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
没有钱,这日子可怎么过。
何黑马说,你给我的名单,我全通知到了,李阳不来,可不能怪我!
刘玉腾出手递给何黑马一根烟,他说,李阳来过了,他爸死时,我出一千,趴在地上就是四个头!他要不来,一千块钱就算了,我得要回四个头,我把他带到我妈的坟前,叫他磕头。
何黑马说,我通知他四五次,他不来,难道他不想坐我的车,自己打的来的,他就这样记仇,还记得我小时候捉弄他的事情?
刘玉说,我自己打他电话的,没叫你通知啊。
何黑马掏出单子,瞧,这不是?
刘玉看了看,我写的可是李扬,你通知的李阳长得什么样?
何黑马说,大高个,瘦,眼镜。
刘玉说,错了,小个子,胖,眼睛二点五的。叫李阳的人太多了,那个疯狂英语的创始人也叫李阳,你怎么没通知他?
何黑马说,你妈不懂英语,请他来干什么?
刘玉说,这得怪他爸妈,起个大众化的名字,请错了又能怪谁,三百五百,钱又不多,出一份就是了。人情来往图个什么,就图你那几个钱啊,不就图个人情,图个来往,图个开心取乐。你不来,我不往,那和猪狗又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一阵子笑声,这是一场喜丧。
刘妈妈笑眯眯挂在灵棚上面,经照相馆放大润色加工,路人老远就能看到她快乐幸福的一生。现在她正式起程了,先去火里,火葬场的烟囱等着她。再去土里,刘玉准备把她埋在老家祖坟里。接着要去的地方就是天堂,刘玉请来了一帮老和尚,说,我多加钱,你们用力念,一定要把老太太送进天堂。仿佛天堂就是他儿子的强化班,送儿子上学时,刘玉说,我多给钱,一定要让我的儿子进强化班。
和尚盯着钱,把木鱼敲得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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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李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你得住上几天,病情不轻,心脏也有问题。
当护士挂好水,点点滴滴的记忆流进了身体,李阳拨通了电话,说,何黑马,你帮我补五百块钱,我想起来了,我和刘玉有来往。
何黑马说,人家去的可是一千!
什么,一千?李阳大叫一声,身体朝病床上一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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