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

山花姊妹八个，排行老四的她总是乐呵呵的，满脸幸福满足的模样。

都说老大威严，老小娇惯，中间的都是拉扯着自己熬大的。山花从来没觉得夹缝中生长有什么不好的，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有什么偏心的。她积极地汲取着爱也努力地释放着爱。

哥哥姐姐们的衣服只要能穿上防寒保暖的，不管大小、样式，她都高高兴兴的穿，从来不挑剔、不嫌弃，如果有一件是正好合身的，她就会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枕头旁边，等着过年的时候再穿。别人都盼望着过年穿新衣戴花花的，山花早早的就自己给自己准备好了穿戴。

因为没有奢求，所以山花一直都是简单地拥有着，满身心地快乐着。

“娘，太开心了，今天我又找到了一条合身的裤子，这样我的一身衣服就准备齐全了。您就只给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准备新年衣服都行了。咱家这么多人，奶奶年纪大了也帮不上您啥忙了，能少做一身是一身呗。”

也难怪山花娘总是挂在嘴边的说 ，“俺家的花妞这么小的年龄，整天的懂事儿的叫人心疼。”

山花学习很好，她算准了快该交学费了就开始不好好学了，考试题也都是答错的。刚开始老师都摸不着头脑，想着这孩子平常学习这么好，咋这阵子跟换了个人似的啥啥都听不懂，啥啥都不会了呢？最后才知道，山花是故意表现的很差劲儿，让老师把她撵回家，这样就可以不用再交学费了。每次她们姊妹几个交学费，爹和娘愁的样子深深的烙印在山花的脑海里，揪得她心疼。虽然爱学校爱学习，但她更爱她的家她的爹娘她的家人。为了她们，让她怎样都不为过，山花甚至想过，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报答爹娘来的，就是为了疼爱兄弟姐妹们来的，为了他们，做再多，她都无怨无悔。

幸运的是，山花出生在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里，爹娘护犊心切，虽说是五根手指伸出来有长有短，爹娘却一直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予每一个孩子公平的爱。

爹娘常说，“'睁眼瞎的苦爹娘受了就够了，你们只要有材料，学得会，想上学，就是砸锅卖铁俺们都供养你们。但话又说回来了，有智吃智没智吃力，要是你们真的是学不会，咱家这条件你们也知道，趁早，咱的钱甭去受那个罪，你们也别去受那个罪。咱有地，刨刨顾住吃穿也就算了。”

典型的朴素的六七十年代的农民意识，认命本分务实。

这样的言传身教，这样的家风，使得山花姊妹们之间你让着我，我想着你，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谁也不觉得谁吃了亏，和和睦睦的一大家子，从来没过因为孩子们多家里鸡飞狗跳的情况出现。

上小学时，老校长说，“山花这妞是咱村百年难遇的人才，聪明伶俐又通透，不光学习好，人品还好，真是难得。这孩子照这样下去，必定前途无量啊。”

上学期间，山花都是班长兼学习委员，值日生急着去地薅草，她值。同学生病落下功课了，她补。班级的钥匙本来是轮着拿的，结果是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意负这责任，山花就自己拿。一年四季，她都是班里第一个来的，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班里也有要好的小伙伴想替替她，都被山妞婉拒了，“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算算还赚了哪，一天下来，我的学习时间比你们多出差不多一个小时呢，哈哈哈哈哈。”

或许是天妒英才吧，或许是像爷爷说的 “阴差阳错了，本来该是个男娃的，长成了个女娃身。再有才也挑不起大梁啊。”

高三上学期，不知道什么原因，山花的耳朵生了底儿，天天留黄水，她要强的谁都不说，自己找小木棍儿卷点儿棉花沾沾，想着过阵子就好了。谁成想越来越厉害了，最后导致另一个耳朵也嗡嗡嗡的叫，头疼的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脑袋里赶大集。

实在是没法再瞒下去了，山花才告诉爹娘。

医生是位老先生，有七十来岁的样子，精神矍铄，两眼如炬。应该是返聘来的，非常有经验，仔仔细细地给看了一遍，又问了一通，气得当场摔下探照灯，清瘦的脸上肌肉狂蹦，毫不客气地批评山花爹娘，“有你们这样当爹娘的吗？你们知道吗，你们想着要省的小钱，却毁了孩子的一辈子。本来只是洗头时进了点水的小事儿，本来只是抹抹药再吃点消炎药就好了的事儿，现在却造成了孩子终生的左耳听力障碍。”

“我真想替孩子打你们一顿，虽然是不会太影响以后的生活，但偏头痛和耳鸣的毛病估计是落下了。不上火还好，上火了有炎症了会加重病情，实在是一个让人很窝火的病啊。孩子还这么小，真是学习的时候，这得有多让你心疼你们知道不?”

老医生越说越起劲儿，一字一句如同锋利的匕首剜在山花爹娘的心尖尖上。

一向爱说爱笑的山花情绪几近崩溃，因为自己的愚昧无知，让爹娘受了委屈，他们俩啥也不知道啊，不是为了省钱不给她看病，是她自作主张的没告诉他们。

山花从来没有过的无力感，老医生的话她像平时在课堂上一样听了个认认真真，后遗症暂且不说，只是这每天的两耳嗡嗡和头晕头疼恶心反胃便让她情绪崩溃。病没在谁身上，谁没法切身体会得到，坚强乐观如山花也一下子忧郁不已。仿佛有人在姹紫嫣红、和煦明媚的春日里用黑色的幕布将她隔离了起来，一尺见方的地方，还放满了冷森森的冰块儿，她就那样局促不安地站着，明明外面晴好，阳光温暖，充满着希望，为什么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呢？为什么她的世界没有了憧憬?为什么她小心翼翼呵护的希望就这样被无情的扼杀了呢？她只是不想让爹娘操心，她只是不愿意成为家庭的负担，她错了吗？

山花辍学了，在苦苦坚持了一个月之后，在同学们全力冲刺一摸的时候，在老师同学甚至主任校长的依依不舍中，山花离开了她心爱的学校，离开了她的梦想，离开了她所有的希望，离开了她的乐园，离开了她愿意一辈子待在的地方。

白云惆怅，鸟儿幽怨，山花辍学了，她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恍恍惚惚，她还想坚持的，但老师害怕了，爹娘害怕了。山花是自愿的也是被迫的，她选择离开，不为难任何一个人。

山花一步一回头，仿若一切就在昨天，她在操场上跑啊笑啊，她在教师里奋笔疾书，她还有心底的梦没有成真哪，她怎么就离开了呢？她望向四周，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着依依不舍的光芒，她被刺的满脸通红，她迅速地低下了头，不敢再有任何的疑问。

但她还想留下点儿什么，至少代表她曾经来过。

是啊，如今她还有什么可留下的呢？但她还是留下了深深的眷恋，留下了无尽的遗憾，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痛，留下了摇摇晃晃的青春年少，留下了一个叫山花的不幸的姑娘。山花想，曾经她从今天开始已经不再了，不再是任何人的希望，不再是别人的榜样，她就是一个笑话一样的存在，再没有人会记得她，她也无需别人的惦念，各自安好吧！

“此去经年，再见了，我所有的热情的集结地；再见了，我灵魂的密码箱；再见了，我全部的盼望；再见了老师；再见了同学……”

回到家中的山花变得沉默寡言，家人们想着法子的陪伴她开导她，似乎都没用。夜深人静，山花总是披衣下床，像个幽灵般在院子里逡巡，寻找她遗落的刚刚没开启就宣布结束了的人生华章，寻找同样的天空中同样的星斗不同的方位……

爹娘焦虑的头发一夜之间几乎全白了，他们不心疼吗？他们不遗憾吗？山花也曾是他们的希望啊，是全家的希望啊，是整个村庄的希望啊。

事已至此，他们没有空闲悲怀，他们不只是山花一个人的爹娘，他们是八个孩子的爹娘，他们还是年迈爹娘的子女。生活的不易他们早早的都领教过了，他们每天都在对抗，一天也不敢松懈。他们信命也认命。

老校长来了，跟山花的爹娘关上门，在屋子里唠了好大会儿。

山花开始忙碌了起来，院子里、大街上、庄稼地里天天看到她捡柴、挑水、担粪、锄地、捉虫、种菜……

还是老校长有办法，要想解救山花不能心疼她啥都不让她干，啥都不让她摸，得让她动起来、忙起来，劳动和时间能治愈一切。

就这样，山花以自己单薄的肩膀扛起了家里的半边天。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半夜了还在编席、织布。

夏天里她割来一垛一垛的蒿草，闷烟熏蚊子，大半个存在里的人都来她家院子里乘凉。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能聊到后半夜，瞌睡了席子上一倒，两秒钟不到就呼呼的进入了梦乡。睡着了的乡亲们更是有趣，磨牙的、打呼的、说梦话的，谁也不嫌弃谁。

山花总是远远地坐着，不搭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心思入了神，但总会恰到好处的跟着大伙一起笑，爽朗的笑声穿得好远好远啊，山花抬起头，看到头顶的那一片星星都更着前仰后合哪，原来，繁星闪烁，是星星们在欢笑啊。这时候的山花心里亮堂堂的，纯净的像月宫里桂花树畔的长明灯。

看着辽阔的夜幕下，眼前这嘈杂的和谐的群睡图，山花不自觉的又微微翘起了唇。这样的生活，又何尝不是美好的生活呢？

来年春天，学校里缺名语文老师，老校长经过与上级请示，推荐山花做了一名民办老师。

本有的实力加上工作上的勤奋，山花很快的考了编制，成为了全县仅有的几个优秀教师中的一员，在三尺讲台上不懈耕耘，桃李满园。后来，山花还光荣的入了党，接了老校长的班，和本村一位赤脚医生，组建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并且，经过将近一年的坚持中药调理，耳朵嗡嗡鸣响和偏头痛的老毛病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治愈了。

回想起以往的种种，我的山花姨娘总会笑意满面地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感谢命运，感谢我自己的没放弃，感谢大家庭的呵护关爱，感谢党的大好政策，感谢我们伟大祖国的繁荣富强让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扬眉吐气。我们生在一个好时代，就要不负这个好时代，奋勇拼搏，为更加美好的祖国的明天添砖加瓦。”

劳动最光荣。致敬山花姨娘，致敬祖国大地上无数个山花姨娘一样默默坚守岗位，无私奉献的劳动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