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生

作者: 一江山人 | 来源:发表于2023-12-29 17:00 被阅读0次

    文/图 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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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加馨主题写作活动第十四期

    等待一生
    何笑吾又把半瓶子烧酒,喝到只剩那么一点点,老板娘假装着还要再给他添上一点儿凉菜,何哥一摆手说,不必了,再添了也是浪费。就剩这点儿,一会儿回家路上喝……

    何笑吾有时懒得在家做饭,就跑到这个小酒馆,要上一两个菜,要一瓶酒,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喝。


    何笑吾姐弟四个,他排行老三,原本是叫啸吾,笑吾这个名字,是他上班以后,自己改的。老爹当年给子女取名字,用了一句圣人名言,三省吾身。老爹一辈子窝窝囊囊,就盼着儿女个个都能出人头地,所以爱用一个啸字,到他出生,叫啸吾,顺理成章。

    上学时,笑吾成绩不好不坏。不论爹,还是老师,都等着他能拿个好成绩,这是这个家的娃娃们唯一一个能出人头地的了。

    可不敢恭维的是,他的成绩,用老师的话来说,上升空间还是有的,这个小子,有种别的娃儿没有的东西!可是,老师说的这个别的娃没有就他有的东西,愣是换不来考卷上的分数。

    何笑吾自己也觉得,指望考上个大学,给这个家出人头地,基本上就是个扯!因为老师课上讲的,基本没有他不会的,但考卷上的题,没有几个他能答对的,一来二去,骨子里那点残存的志气,也就慢慢快泄完了。

    爹妈,一辈子刨土种地;大哥,早就在刨土种地;大姐,嫁了个刨土种地的;妹妹在家时,帮爹妈刨土种地,后来嫁了人,接着刨土种地。

    只有他何笑吾,因为一直上着学,误了婚嫁季节,但最终的结局,估计也应该是,扔掉书本,回村,刨土,种地。

    正当何笑吾把一切鸿鹄之志彻底放下,准备一头扎进农村的广阔田野里,展开臂膀耕耘春夏秋冬的时候,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偏偏就砸中了他!

    大学里,人家别的同学,红男绿女,有说有笑,他何笑吾,永远是一身旧秋衣配黄大裆裤,一头鸟窝样的头发,处处显得那么不入大群,茕茕孑立。

    那时,何笑吾特爱读书,每天几乎都泡在图书馆,三餐又只吃最便宜的饭菜,省钱省粮票。他家只比小说里的孙少平家,强上那么一丁点儿。

    但他却没有遇上过郝红梅,或者苏梅,或者别的什么梅。他以及他那样的身世经历,在城里人的眼中,永远是不被关注的对象。

    而他那与生俱来的土里土气,让那些优越感超强的出生在大城市孩子们,从来就没有瞧得上过,以至于那一次考了个第一还拿了奖学金,班上曾经永远第一名的那个女生,把他堵在楼道拐角质问他,为什么是你,他脱口而出反问她,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等着!对方气恨恨地转身离去,他又一句脱口而出没走脑子的话就是,等你做我对象吗。

    这本是一句调侃,一句恶作剧,既然当时没经过脑子,后来也就压根儿不会留下什么印象,以至于她后来真的成了他对象,还老是质问,当初他是不是成心的,他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有说过吗?

    何笑吾第一次尝到等人的滋味,是毕业前的那个夏天,他的对象成了别人的对象。他在她的宿舍外苦等,终于等出来了,人家一身连衣裙,轻飘飘地坐上自行车后座,走了。

    他追,没追上。他于是就在她路过的地方又等,等到了,人家不理他只顾自己走,他就跟在后边走,人家甩给他一句话,不许跟着我!

    不跟着就不跟着吧!何笑吾,那时还叫何啸吾,返回宿舍,把攒在一起的脏衣旧裤臭袜子破球鞋,一古脑洗了个昏天黑地。

    随着洗衣水一盆盆地倒掉的,还有对那个让他等又不让他跟的连衣裙女生的情,以及还没来得及畅想完整就无情碎掉的,关于未来的梦。

    接着何啸吾走出了校门,转而就坐进了机关办公室,成了吃上皇粮的公家人,是他们何家几代人里,唯一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那一个。

    他过年回村给爹烧纸的时候,万分虔诚地向那头的老爹做了一次全面汇报,说这边挺好的,不必要挂念,过几年准备把娘也接到城里一起住。

    评职称的文件资料,何笑吾整理得自认为万无一失,可到最后,领导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就你这条件,还用和他们争吗!这次,你就发扬一下风格,等下次,下次一定……

    领导毕竟是领导,下一次真来了的时候,又拍拍他肩膀说,你是老同志了,完全可以发扬一下风格嘛,把机会,让给那些年轻人,让他们去干,去闯,……

    何笑吾等了好几次,后来就懒得再等了。

    单位要分房子,何啸吾心想,怎么着也该有一套自己的小楼房。领导说了,像他这样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属于人才,不可多得!人要重用,事要重视,单位也是个大家庭,是家庭就要有感情,有温暖,还要有……。

    于是,他等着,可一直没等上。领导说,等下次,他就再等着。直到快要结婚了,何笑吾没等来房子,等来了房改。

    经过前后近五年的建建停停,何笑吾两口子终于住进了自己建成的新房子中。要不是老婆说了,与其坐着等人家分,不如动手自己盖,他可能还住在那个破大杂院中。所以在这一点上,何笑吾很感谢老婆当年的毅然决然。

    结婚时,他就想买台录音机,双卡四个喇叭的,去商店一问,售货员告诉他说,得有经理批的条子,才能买。

    于是就去找经理,见了面才知道,这经理原来是一位小学同学,一见面那个亲热哟,然后才说,哎呀,这个月的指标卖超了,老同学对不住了,等下个月吧,下个月……

    他最终把录音机买回来那年,儿子已经三岁了。

    何啸吾把名字改成了何笑吾,其实当时就一个想法,人生苦短,哪里来那么多的雄心壮志,日子,还是需要笑着过才对。

    何笑吾在机关干得一直挺好,上面突然调他到下属厂子里。领导说,冲在一线的才是好同志,基层好,锻炼人!

    就这样,何笑吾没有等来职务上的提升,反倒从机关下了厂子。因为他走了,原来一直空缺的科室主任,终于确定下来。

    到了厂子里,业务上拿手,人又肯干,又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何笑吾从小何,到何技术员,到何小组长,何工长,一路干到了车间何副主任,便戛然止了步。如果顺利的话,再往上走,应该依次是何主任,何工,何总工,何厂,何什么什么,等等吧,反正有的是前途。

    可这前途到了何笑吾这儿,变成了终途。老婆不止一次骂,别人都能上,偏偏你个大傻帽,就在那等!连你带出来的徒弟,都到分厂当了主任,瞧瞧你……!

    呆着吧!谁爱上谁上,不当那个劳什子官儿,还不活了!何笑吾嘬了一口酒,边笑边说。

    喝喝喝,一天天就知道喝!

    老婆将一盘妙好的菜,摔在桌子上。

    要不你也来喝点?

    滚!

    何笑吾想趁机抓住老婆的手,反被老婆抬手就是一巴掌。

    何笑吾搓了搓被扇红的手背,呲牙一乐,继续喝酒。

    何笑吾终于等来了一项新的任命,调他到工会办,但不是主任,连副主任也不是。

    他去找厂长,厂长在开会,于是他就等。终于等到厂长散了上个会,下个会还没开始的间隙,亲切接见了他。

    他对厂长说,我虽然也曾是个文艺青年,写写画画,唱唱跳跳,也在行,可毕竟从生产一线上撤下来,这身手艺,就废了,大家都在奋勇争先搞建没,……

    厂长说,调你到工会去工作,也是在搞建设嘛!你就替厂领导们,多关心关心职工权益方面的事,顺便多搞一搞思想建设和文化建设,那可都是我们的阵地和堡垒,和生产建设一样重要!

    厂长又说了,只要心态对了,不管在一线还是二线,你到哪里,都是可以发光发热的嘛!

    最后厂长还说了,你的事,厂领导们会考虑的,人员刚刚才调整到位,你就再等等吧。

    何笑吾于是一边帮领导们搞搞厂里的思想文化建设,一边等。等啊等啊,没有等到再调回生产一线,但终于等到了下岗。

    他急匆匆气冲冲找到厂长质问,这次,为什么又是自己!

    厂长说,为什么不能是你!不只是你,也不只是咱们厂,到处都在下岗!我也不是什么厂长了,厂子倒了,我也下岗了,……

    从头再来?噢,也许,只能再等等,从头再来!

    有几个不认识的有钱人,拿了些钱,把厂子买了去,辞了工人,拆掉厂房,卖了机器设备,把厂子改叫成什么什么集团,尽整时髦词,反正何笑吾们,也叫不上来。

    人家还盖了新大楼,招了不少人,每天那么忙。至于这集团究竟是在忙什么业务,是做了什么买卖,何笑吾们,就更不知道了。

    原来厂的几个老人找过他,让他也拿出些钱来,买些集团的股票,当几天股东。

    他心动了,尽管这几个不多的钱,在他手里还没捂热,尽管全家老小的日子,尤其两个孩子上学,都指着这些钱,可他还是决定,从头再来一把!

    说好的分红,迟迟不到手,何笑吾一遍遍去问,问来的结果,依然是等。

    等了若干次以后,何笑吾生气了,这在他活了的这大半生里,是比较少见的。

    生气归生气,等也还是个等,小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等就等呗,他何笑吾,等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何笑吾突然喜欢上了钓鱼。他很享受那种稳坐钓鱼台的感觉,悬丝一线,静静坐那儿等。鱼儿上钩了,是人的一线希望,鱼儿不上钩,是鱼儿的一线生机,好像挺有哲理的。

    何笑吾喜欢钓鱼,倒不全是因为钓到了大小不等几条杂鱼,回家可以乱炖一锅来下酒。老婆特别爱吃鱼,以前偶尔也买一两条解解馋,后来还是因为手头紧,看别人老去钓来炖,他也才想起自己去钓,一来二去的,就培养成了爱好。

    何笑吾原来,每周给老婆去钓两次鱼,他坐在河边等鱼,老婆就坐在家里等他。这样坚持了两年多。后来,他钓到了鱼,全部都放了生,没拿回来一条。

    因为,那么爱吃鱼的老婆,从此以后,再也不吃鱼了。她查出了要命的病,躺在医院没几天,就先他而走了。临走时,还拉着他的手说,再也等不到你钓的鱼了。

    他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你呀,别太着急走,你那腿脚不好,走慢点,等着我。等我也下到那边了,接着钓好多好多鱼给你吃。不过,那边我还是觉得不好,要不咱就不去了,你挺一挺,乖乖在家等着我,我去给你钓鱼,回来炖上吃。

    老婆还是走了。何笑吾没有哭,默默地把后事办完,然后每周还去钓鱼两次,钓上鱼来再把它们扔回到水里。

    老哥几个因为钓鱼结识,由渔友慢慢发展成为了酒友,差不多每周都会聚一聚,边喝边聊,一起聊聊渔事,聊聊家事,儿女事,天下事。

    有次在聚餐的馆子里,遇上了一群也是聚餐的女人们,其中有个人,他们互相认识,就是当年那个连衣裙女同学。因为人多,两人当时没顾得上仔细聊,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各自散了。

    过了一段时间,连衣裙女同学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联系方式,突然就出现在了何笑吾面前。

    二十多年过去了,连衣裙说话,还是那么直截了当,问他,你还愿意等我吗?

    何笑吾只剩下了笑,笑着说,没等到,不等了!

    不是你性格啊,等不到就不等了?万一等到了呢!

    连衣裙一脸的忿忿不平。

    等不到该等的人了,也不想等那不该等的人了!

    可我,想让你再等我一次,我等着!

    这岁数了,再说吧,等……

    等什么等!你这个人,这也等,那也等,好像一辈子都在等,就不能去争一争?

    唉!是啊,连衣裙说得一点儿没错,自己这半辈子,究竟在等什么?

    没事的时候,何笑吾就喜欢端个杯子,一边喝着烧酒,一边看着墙上的那幅老友送给他的字,慢慢念叼:

    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月明收钓筒。

    头未童,耳未聋,得酒犹能双脸红。一尊谁与同。

    半瓶子酒,刚刚喝完,何笑吾半仙一样似醉非醉,倒在了沙发上……

    躺了半个下午,就要到了和连衣裙约好的见面时间了,何笑吾才爬起来,洗了脸,把头发梳理整齐了。穿上外套时,他忍不住拿起老婆的相片,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出门。

    马路上人多车也多,何笑吾小心地躲闪着来往穿梭的自行车,小汽车,慢慢地朝街角那家咖啡馆走去。

    突然,身边不远,一个老太太不知道被什么人还是车给撞了一下,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就要倒,何笑吾出于本能,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叫道,大姐,您慢点儿……

    老太太终于倒在了大街上。

    这一下子,热闹的大街上,马上就围拢过来一群人,在那里指手画脚。有人说,人就是他撞的,这人还喝了酒;有人说,不是他撞的,他是扶了,但没扶住,还有人说,……

    何笑吾着急了,马上说,拜托大家,帮忙叫个救护车吧,叫个出租车也行,这人得赶快上医院……

    没人打电话,大家围在一起,只是七嘴八舌乱嚷嚷……

    晚上11点了,何笑吾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医院回到家。进了门才想起来,约了连衣裙见面,光顾着在医院里忙,把这事给忘了。

    好在,那老太太没什么大事,可一通检查下来,花了何笑吾好几百块钱,临了还帮老太太叫了出租车,也是他给的钱。老人家半醒半不醒的,何笑吾也就没有提钱的事,就当帮朋友忙了。人没出事,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何笑吾又急匆匆地赶到了咖啡馆,里面倒是有不少人,可除了一对对的年轻人,正在搞对象,没有看见他约好的连衣裙。

    他就往回走,却在自家楼下,见到了连衣裙。

    你早就来了?太对不住了,遇上点事,给耽搁了,害得你,等……

    我没在等你,只是正好路过,远远看着就是你!不过,正好到了你家了,不邀请我上去坐坐?

    这个,太晚了,等下次……,噢对了,你,你住哪儿,我给你叫出租车……

    又是等下次!算了,我可不等下次,今天确实是有点晚了,改天吧。你呢,救死扶伤,助人为乐,一下午也累了,快上去歇着吧。还没吃饭吧,这个给你,上去热热再吃,快冻上了都。我先回了,不用麻烦你叫出租车,我自己有车!

    连衣裙转身,钻进路边一辆小汽车里。两道灯光从何笑吾脸上一晃而过,小汽车走了。

    长本事了你还,多大岁数了,还自己开上车了!

    何笑吾望着渐渐远去的小汽车,出了一会儿神,笑着摇一摇头,转身上了搂。

    进门才想起来,手是还提着一袋子连衣裙给的东西。他打开那袋子来,是两个盒子,隐约可以看到,里头是一份炒菜,一份米饭。

    何笑吾心说,这有菜有饭,可惜没有酒!不对,有酒!

    他拿出那两个盒子来,才发现,在袋子最底下,并排躺着两盒酒!

    连衣裙愿意等,那就让她等吧,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不过,再怎么说,还是得感谢连衣裙,感谢她当年那一句,不许跟着我!

    何笑吾倒在沙发上,抱着老婆的照片,醉醺醺地睡着了。

    年过半百,一事无成,何笑吾活了大半辈子了,现在这个家,除了自己,还是他自己。

    儿女都已成家另过,都在奋斗他们各自的事业。何笑吾除了在能力之内,支援他们很有限的金钱以外,不给他们当马牛!

    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社会在变,人也在变,但始终不变的,何笑吾还是那个何笑吾!


    时候不早了,小酒馆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渐渐显得冷清了。

    何笑吾抓起还剩一点烧酒的瓶子,晃晃悠悠出了小酒馆,慢慢向自己家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叼:

    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一尊谁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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