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关于李商隐,后人似乎一直都未能看清他的身影,他仿佛藏身在历史的迷雾之中,只留下些许虚幻的背影和扑朔迷离、缠绵悱恻的诗句。说义山不提《无题·锦瑟》,就不能懂得他的千古才情,可说他不提《夜雨寄北》就读不懂他“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深情。
雨是最寻常的,可一旦沾染上人的情感就会变得非比寻常。因为个人经历的不同,雨也有了不同的含义。“少时听雨歌楼上”“壮时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小时候下雨觉得新奇,再长大一些就会刻意寻找雨里面的悲情,老来听雨却悲欣交集,全然听凭命运造化。《夜雨寄北》中的巴山秋雨同样承载着诗人说不完道不尽的情感。
《夜雨寄北》是李商隐滞留蜀地时所作,是雨夜怀念已故妻子的伤心之作。初读这首诗明白清新,语气浅淡,不似之前的诗大量用典,也没有非逻辑的、跳跃的意象组合,是诗人在秋季雨夜里娓娓讲述对妻子的思念。“我现在身在巴蜀,夜里下起了雨,我突然想起你问我何时归家,我当时只说我也不知归期何时。窗外秋风萧萧,夜雨淅沥,一点一滴落下,已经涨满池塘。什么时候我们能再度共剪红烛,聊一聊此刻巴山夜雨中我对你的思念呢?”
公元812年,李商隐出生于郑州,三岁随父迁往浙江,童年无忧。十岁那年,父亲卒于幕府,孤儿寡母扶丧北回郑州,过着“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的“逃荒生活”。正是经受过这些孤苦不幸,李商隐很早就体会了人世艰辛,一心谋求通过科举振兴家道。
17岁结识令狐楚,受其赏识,其子令狐绹还帮助他中进士。本以为仕途坦荡,没想到更大的不幸在等着他。恩师去世后,公元838年,李商隐受泾原节度使王元茂邀请入幕,这段入职经历让他遇见了一生挚爱,但余生潦倒落魄皆起于此。李商隐和王元茂之女王晏媄日久生情,两人很快结为连理,李商隐还写下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句。
和王晏媄结发为夫妻这件事是他一生的浪漫,也是他蹉跎的起点。当时朋党斗争激烈,李商隐恩师令狐楚属于牛党,而他的岳父王元茂是李党,对于他转依王元茂一事,坊间和政坛都流传他人品低劣、背信弃义、没有操守,好友令狐绹也说出“此人不堪”四个字。但他又怎会无情无义,自小识得人间冷暖,不过终究敌不过一个情字罢了。
诗人掉进政客世界里,注定是一场悲剧。王元茂去世之后,本就受排挤的李商隐更是举步维艰,生活逐渐陷入穷困潦倒的地步。为了生活,李商隐四处求职,夫妻两聚少离多。在艰辛而沉重的生活面前,爱妻王晏媄在公元851年春夏之交去世。同年柿叶翻红时,客居蜀地的李商隐,在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悲情涛涛,将对妻子的怀念之情倾注在笔尖,挥毫写就了《夜雨寄北》。
笔下诗歌大多无题的李商隐,这次却给诗歌冠上了《夜雨寄北》的诗题,不过因为爱妻先前在长安,遥望未来彼时的幸福也在长安,所以是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何时归家?何时能再和你共剪红烛?何时能再和你彻夜长聊?诗歌结尾也没有给出答案,但答案尽在其中:爱妻先逝,今生已不可能。如此,不难发现这首诗不仅在时间设置上极其巧妙,而且虚实相生,跨越生死。
短短四句诗时间跨度极大,时态变化纷繁,囊括了过去时、现在时和未来时。
“君问归期”是当初你问的,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是过去时。“未有期”是诗人想到未来,“何处是归期,长亭更短亭”,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行程,透露出被命运死命抓住的无力感。诗人此时写信传达思念之情,是现在进行时。
“巴山夜雨涨秋池”,冷雨不知心底事,自顾在秋夜中淅淅沥沥。此时,蜀地正下着秋雨,诗人不知如何回应妻子,只能看着外面的雨一点一点涨满池塘。一个“涨”字直接体现诗人对妻子绵长的思念,诗人有意将时间拉长,写雨却不写雨本身,写的是雨与愁绪随时间的推移而渐涨,失落感和惆怅感像池塘的水一点一点涨起来,诗人在秋日雨夜中咀嚼自己的孤独和愁苦。
“何当共剪西窗烛”,古时的蜡烛燃烧一段时间后需要剪灯花才能更亮。这是诗人对未来美好时刻的预想,虽然此时蜀地正冷雨绵绵,但他心里却提前预知了温暖的时刻,试图将痛苦从现在的情绪渐渐转移出去。
最后一句“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人在未来时里套入了现在时,烛火摇曳中,和你聊一聊当初客居蜀地,在巴山夜雨时给你写信的场景,巧夺天工的设置实在让人拍案叫绝!
回头看整首诗,诗人由爱妻生前“君问归期未有期”说起,预想到未来“共剪西窗烛”的温馨美好,虚实相生,完成了时空和生死的穿越,生者和逝者在诗歌里重逢,弥补没有回答何时归家,没有见妻子最后一面的深沉刻骨的遗憾。同时,诗词一般避免重复,诗人却有意两次重复用词。首先是“君问归期未有期”,连用两个“期”,一方面是诗人无法确定归期,不能回答妻子的问题;另一方面强调了客居他乡的诗人对妻子的无尽思念,增添了冷清的意味。另一处是两次使用“巴山夜雨”,一方面将人真切地带到那个雨夜,另一方面两句“巴山夜雨”又处于不同的时空,表达不同的情感。第一个“巴山夜雨”是现在进行时,是诗人羁旅之思的真实写照;第二个“巴山夜雨”是对未来的憧憬,是诗人试图转移现在的痛苦情绪的预想,同样的一场秋雨瞬间变得温情脉脉。
在诗人笔下,时间不再客观,它在诗人的情感左右下随意转换和延长,诗人从未来的角度,写现在的情形,回忆遥远的过去,将此地与异地、现时与未来、实景与假想,不同时地与场景巧妙融合在一起,百转千回的情思被染上愁绪的笔一气呵成。
李商隐是诗人,是痴情者,在他心中,巴山那场秋雨大概永远也不会停了。情深不寿,自古皆然,公元858年,47岁的李商隐吐露出心中最后一丝灵气,后半生全然凝结为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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