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瑜

作者: 无使尨也吠 | 来源:发表于2018-09-03 15:30 被阅读109次

一、

今天霜降,秋雨下了一夜,刚刚转为雨丝,气温下降的厉害。出门上班前,老婆嘱咐他多穿点,带上那个厚些的护膝。他随口一应,本不想过早穿的臃肿,又不愿拂了她的好意,只好默默就范。

   早高峰的路上,车水马龙,堵成一锅粥。非机动车道密密麻麻都是迁徙的蚂蚁,你超我赶,争先恐后,电动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很多人都骑出了F1的感觉。秋风带着雨丝吹过脸颊,他紧了紧衣领。他也是一个骑电动车的蚂蚁。

   在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两条主干道相交,红灯特别长,足有三分钟。赛车手们百无聊赖的聚集、等待,一些胆大的,抓住零点几秒的机会抢跑,潇洒的身影激荡起一串喇叭和刹车声。抢跑,只有一次机会,成功了,扬长而去,深藏脸与皮,哪管背后骂声多难听。失败了,至少赛手本人从没有这样想过。

   他感到左手腕有点痒,低头一看,一个绿色的、小小的线头,绿是那种柳芽的浅绿色。哪来的绿线头?他正打算吹走,线头动了。那竟然是一个小虫子,小的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绿的那么干净那么明亮。他凑近,看到它迈着细细的腿,一点点向袖口移动。你竟然孵化在深秋,不怕秋风冷、秋雨凉吗?或是,你根本就搞错了孵化的季节。一开始,就错了。

    不等它爬进温暖的袖口,一阵风来,小虫被吹走了。

   绿灯亮了,身后喇叭一片。他抬起头,正打算继续赶路,无意瞥见了一抹淡紫色的身影。淡紫色的风衣,淡紫色的雨伞,像一朵秋雨中的紫罗兰。他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蚂蚁们簇拥着发呆的他到了马路对面。他在路边扭头看,发现她在对岸也转过脸。天空太过阴霾,只看见一双大大的眼睛。不可能,是我想太多。他扭过头,离开的莫名急促。

   坐在办公室,耳机里循环播放着《燕京旧事》。他喜欢古风歌曲,歌词美的像诗。他自己也写诗,十几年从未间断。而他诗的起点,就是一抹淡紫色。他坐进了无法抑制的回忆。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心思不定。那抹淡紫色是他忘不掉的背影。纵有一百个不可能的理由,他还是反反复复的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她。这个念头,像一颗有魔力的种子,蛰伏了十年,一番秋雨的淅沥后,瞬间萌发长大,开出满树淡紫色的花,在他的脑子里,摇曳生姿。他从未曾忘记,她钟情一切紫色。而他,钟情于她,曾经。

   他们相识于一场事故。当时他是研究生三年级,一次实验中,被NaOH颗粒溅进了双眼,固态的强碱在他的双眼中融化、腐蚀,带来剧烈的疼痛。实验室中的师弟师妹们都慌了,七手八脚扶着他,打车往医院里赶。

他的学校在海边,医院也在海边,相距不远。出租车里,小师妹还用胳膊挽着他,怯生生的问,大师兄,你的眼睛还还能睁开吗?一旁的师弟瞪着眼说,你说的什么啊!怎么可能!他心里涌出巨大的恐惧,我会失明吗。海风很大,他试着睁开火辣辣的眼睛,看到一片泛着血色的海,随后,涌出的眼泪将海都淹没。

二、

   到了医院,正是中午休息。眼科门诊里,一位医生马上让他躺床上,双手拿开他捂着眼睛的手,用夹子撑开眼睛,俯身不停的用药水冲洗,一瓶冲完了立刻换上一瓶继续冲。他记得那双手,微温而细腻;闻到医生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冲到第六瓶药水时,眼中的血色褪去,他模糊的看到一朵紫色的发卡。

   一番检查和治疗,转眼就到了下午四点。他忐忑的问医生,我的眼睛怎么样,会失明吗?医生笑了一声,幸亏来的及时,溅入物也不多。角膜烧出了两个小洞,没有大问题,一个星期后就会自我修复。但如果修复出现意外,会有白内障的可能,几率很小。

   他听出了医生话语里的轻松,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对方的右手,而此时她的左手正在摘口罩。没想到,这位医生这么年轻。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拢了一下松散的发卡。

   定期来复查

   好的,一定来!

   复查期间,两人熟了起来。后来,很多次他都是打着复查的幌子来见她。见到她的那刻,先前的拘谨总是在她的微笑中很快消失,就像两块磁铁,一靠近就互相吸引。她很忙,有时候他会在候诊室坐上很久,才能见到她匆忙的出来,说不上几句话就又匆匆的进了诊室。甚至,她仅仅探出个脑袋,露出一个抱歉、调皮的笑。他觉得她的紫色发卡真美,和她一样美。

   “你的眼睛已经痊愈了,不用复查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

   “不会吧?这么快?”他挠了挠头。

   “我可是神医。再说都一个多月了,作台手术也早拆线了。”她笑着,一脸揶揄。

   “不是说还有白内障的可能吗?安全起见,还是要检查检查吧。”他走近一步,也看着她的大眼睛。

   “傻瓜,挂号不要钱吗?以后来,别挂号了。明天周末陪我逛逛街吧,很久没有机会逛街了。别靠我那么近,主任在屋里呢。”

   事情是那么顺利,没有一点想象中的尴尬。那时的他们,像只飞鸟,划过彼此蔚蓝清澈的天空。

   她并不是医院里的医生,是当地医学院的硕士研究生,和他一样也是研三,这半年一直在这座医院实习。她的导师就是医院眼科的主任,也是整个医院的专业权威。导师对她特别看重,放手让她做了一个全职医生的全部工作。这位敬业的眼科主任对他这位特殊的病号早已察觉,候诊室里碰面时,他总是毕恭毕敬的站直了,说,主任好!满头白发的主任点头微笑。他觉得很开心。有几次,下午快下班了,他实在等的有些着急,在诊室门口晃来晃去。他亲眼看见,主任朝她努努了嘴。她高兴的立刻收拾起病历,说,谢谢老师!引来老师的一声责怪,小声点!别影响工作!她吐了吐舌头,像一只小鹿蹑手蹑脚的小跑到他跟前。等急了吧,她说。他一把抱起了她。她又急又羞,一个劲的小声说,快放下我!我还穿着白大褂呢!

当晚,他们一起看了场电影,《大话西游》,是她点的。她喜欢这个浪漫凄美的故事,每次都看哭,把他的肩头哭湿一片。他搂着她,微微俯下,轻轻的吻了她的脸,在她耳边说,你是我的紫霞仙子。她急忙捂住他的嘴,我才不是紫霞,你也不是那猴子。你是那个大笨猪。他马上明白了,她不想做那个只猜中了开头,却猜不着结局的紫霞。

三、

   还有半小时就要下班了,他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灰暗的天色。苍茫的天空,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掠过。是不是掉队的南归雁,为什么听不到悲鸣。他看着那只大鸟,直到消失。当初相伴而飞的那个夜晚,它能否猜到这个孤单的结局?他和它都是这个孤单世界中悲伤的一点。

   下班的路上,他在那个十字路口停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出神。是等待?是期盼?还是印证自己的臆想?十年后,他已不在意老天早上开的那个玩笑。但并不意味着,他原谅了老天十年前安排的结局。当时热恋的他们像一条欢快流淌的小河,根本不可能察觉随后的转折。

   他打开家门,才发现老婆柳芸发来的微信, “今晚夜班,怕你又吃方便面,菜做好了,热热再吃。早睡觉,少作诗,别熬夜。收到回复。”他心里一暖,换了衣服,洗了手,回道,“先谢领导,做饭操劳。心有情怀,不写诗难,早写早睡,梦盼你归。”句末加了一朵玫瑰花。柳芸回了一个锤头,又回了一个亲吻。

他结婚两年,柳芸在市图书馆工作,朴实勤快。两人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婚后,贷款买了一个小房,购置了些简单家具,过着平凡的日子。事业单位的工资普遍不高,何况他们小两口入职也没几年,一个月4000的房贷,着实是一个不小的开支。柳芸除了护手霜几乎没有买过像样的化妆品,因为洗衣做饭很容易皲手,刚结婚时是大宝,后来是蛇油膏,现在是五元一瓶的防裂甘油。他几次提出让柳芸买几件漂亮的衣服,柳芸总是说,以后有了宝宝,花销多着呢。我在借阅室爬上爬下的,好衣服也穿不住。你不一样,在外面倒需要几件体面的衣服。

   很多次,他合上凌晨的书本,走到床前,看着柳芸熟睡的样子,心中感慨,有妻如此,还有什么遗憾。很多次,他深夜醒来,走上阳台,往事随着星辰明月一起涌入怀中,虽然一生注定平凡,但遗憾总有几件难以释怀。

过去的往事,很多都是过而不忘,在心中久远存放,除了自己谁也无法窥探。他在网上看了十分钟韩庚、唐嫣主演的《大话西游3》,实在看不下去,经典果然不能复制,荣光不能再现。

   旧日时光总是让人怀念,那些单纯而欢乐的日子,一直在他的笔下躲躲藏藏,少有直白,但今晚他却写出了这样直抒胸臆的诗。

记忆如草 郁郁苍苍

像乌云盖过大地

分吹草低 一头小兽

在孤独恐惧中低吼

利爪划下道道痕迹

留下 我心上的刻痕

终于懂得

黯然销魂 唯有离别

欲哭无泪 欲罢不能

隐痛如跗骨之蛆

欲恨无门 欲爱无方

茫然四顾的模样

真的想你

不在乎苍天的垂青

只想回温你的垂怜

不说毁誉加身 哪怕举世非我

抵不过 你的一声轻唤

我真的想你

四、

   短短几天,天气越来越冷,已经有了冬天的感觉。四季轮换没有太多缓冲。平凡的日子,天天都像缓冲,为了一个冥冥的安排——就在这个平凡的早晨,还是那个大大的十字路口。他有预感似的回头,瞥见了一抹飘在风中的紫色。她踩着高跟,紫色的丝巾带着春风的律动,仿佛在向他传递想听又听不到的信息。他不想擦肩而过,不想似是而非。他想看个真切,想彻底断掉连接现实与回忆的那条紫色!

   他停住了。她也停住了。宽阔的人流中,他逆流而上,她顺流而下。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想不明白这是造化的捉弄,还是命运的安排?他笑着看半空的朝霞,看左手的掌纹。他看到弯弯的睫毛低垂,看到薄薄的嘴唇轻抿。他看到大大的眼睛笑语盈盈。

   “刘晨?”

   “丰瑜?”

   他感到胸口被什么击中了,有些发闷,不自觉的深深的呼吸。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前几天在这路口,感觉就像你。今天,果然又碰到你了。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她笑着说。他感觉心中一个尘封的角落被缓缓吹开,先前灰暗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明亮。

   “不会,你还是那时的样子,没有变化。”他一字一顿的说,紧张的想笑又笑不出。

   “都十年了,怎么会没有变化。”

   “九年”

    她看了他一眼,“是啊,九年了。”

   “你结婚了吧”她问

   “结婚两年了。”

   “都两年了啊。有宝宝了吗?”

   “还没有。你结婚了吗?”

   “没有。”她说。“和你有关系吗?”

    他愣了一下。是啊,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呵呵,开玩笑的,别紧张。”

   “你不是在美国吗?怎么回国了?”他问

   “不想在国外呆了,四个月前回来的。一直想和你联系,问了几个你的…同学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你是不是很少和同学联系了。”话的中间她明显顿了一下。

   “是少了。毕业后各奔东西,平时一忙,联系就更少了。”

   “你现在干什么工作?你的样子可是有点沧桑啊,这几年过的不好么?”她问

   “我在省博物馆谋了个营生。过的也还行,重了快二十斤。国内的雾霾太严重,呼吸久了脸都显得皱吧。不像你们资本主义的蓝天白云,呼吸就和做SPA一样,人都显得水灵。”

   “哈哈,你果然还是你。”

   “你在哪家医院工作?”他问。

   “我,嗯,也算吧,在省立医院。”

   “什么叫也算,那可是全省最好的医院。不过,你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神医。省立医院,你值得拥有!”他打趣的说。

   “少来啦!不聊了,再聊就迟到了。这是我的手机号,微信也是手机号。”

    他还是看出了丰瑜眼中的娇嗔,心里一阵荡漾。他们挥手道别,可谁也没有先离开。最后,丰瑜低头一笑,走了。他看着她走远,急促的高跟鞋声,像踩在他的心里。

路上,他像朝辞白帝城的李白,只一转念,轻舟已过万重山。单位在眼前了。

五、

   一连几天他晚上都没睡好,迷迷糊糊好像醒着又好像做着梦。那是一片紫色的烟雾,他不知不觉的陷入其中,似欢欣、似迷惘、似真实、似虚幻。看不到,摸不着,但又确信就在身边不远处。他在这团烟雾中不停地跑,直到累的醒来。他轻轻的下了床,喝了杯水,走上小小的阳台。那里是他最自由放松的地方。

   天气预报真准。寒潮又来袭。夜风很冷,好像下起了雪。他清醒了许多,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天遇到的真的是丰瑜。她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并且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心底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复的唠叨,刘晨,你承认了吧,你还想她。另一个声音阴阳怪气的哼着,算了吧。你是你,她是她,你们的相遇早就没有了意义。他心烦意乱了。

   过了许久,他的右手快速的一挥,像一位裁判,在比赛的最后一秒,拉开擂台上纠缠在一起的拳手,做出自己的裁决。没错,她是她,我是我,但我们曾经真心相爱过!难道爱没有结果就没有意义!虽然我不说,她不说,心底隐藏的情谊难道是过眼云烟?就算皑皑冬雪注定消融,那也不是凭空消失,它会化成细若游丝的雨,打湿夜深无眠的人。人生如戏,但我们不是戏子。

   他再无睡意,匆匆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写下了一首《青衣》。

     昼与夜的临界不是最后一缕光,是人去台空的宁静。

      醒与醉的临界也不是那一杯酒,是卸掉最后一抹腮红。

      这夜,喝过那一杯酒,醉意汹涌澎湃。

      除了星和月,除了风,

      只剩了她

      她荡在月的银波里。

      如此的明月如此的夜,

      是谁,用指尖,轻轻的划过

      她的寂寞。

      揽月独行,月光将往事颗颗磨亮。

      那许多,说不得,念不得,恨不得,

      在繁华掩映的夜,一叹再叹。

      那许多,挥不去,斩不断,忘不尽,

      在意兴阑珊的夜,一现再现。

      今夜与谁共醉,

      就让月夜的寂静和神秘,穿透今生。

      回想每一个记起的梦

     忽然明白,所有的梦境都指向一场穿越

     去明天去昨夜 去现实的对面

     寻找他出没的角落

     却在这静谧的夜

     听到自己多年前的吟唱

     闭目凝息啊又看见 你 浅笑一漾

     侧耳倾听啊却察觉 梦 渐行渐远

     一曲沉默啊久失神 心 何处安放

     凌晨又初雪

     慕然看见错过的微笑

    在时光的另一端孑然默立

   雪粒子细密的敲打着北向的窗。他的情绪随着诗句起伏,到最后,眼中竟然隐现着泪光。他控制不住的去回忆,回忆关于丰瑜的一切。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逛街,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夜不归宿,那也是一个下雪的夜。

六、

     那天正好是万圣节,天阴冷的厉害。中午丰瑜发来短信,“今晚我急诊夜班,晚上陪我会儿好么?”

    他回道,“今天是万圣节,晚上医院里肯定少不了,熙熙攘攘的,你不会寂寞的。”

   她立刻回信,“什么熙熙攘攘的!你再吓我,我就不理你了。”

  “我下午要做个实验,把那几条日本刺沙蚕伺候好了就去找你。可能会晚点。你等急的话,就先和它们聊会天,聊着聊着我就到了。”

   “不理你了!”

   她一定噘着嘴,刘晨笑了。说归说,他匆匆吃过午饭,一头扎进实验室。丰瑜虽然是医生,给人和实验动物开刀手术的经历也不少,但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诊室,说不定真的会害怕。

   整整一个下午,三十条喂养了两个月的沙蚕,在烘箱里变成了木乃伊,紧接着又被他送进了马弗炉,烧的只剩下灰分。他拿出实验记录本,记下干重和灰分重量。这个实验周期算是完成了。

   走出实验室,天已经黑了。他拿出手机看时间,六点十五,还有一条丰瑜的未读短信,“晚饭我已经买了,等你过来吃。”

   大约半个小时,他走进眼科门诊。丰瑜看到他,故意背过身,双手叉在胸前。他笑着从背后抱住她,“等急了吧。”“干嘛不回我的短信,饭我都吃了,就饿着你。”她假装生气,仍然叉着手。他用手去挠她的咯吱窝,一会她笑的受不了。           “饭在微波炉里转着呢,你再闹,饭就糊了。”“糊就糊了呗。”他没有停手。“停!停!我不生气啦!快去关了微波炉,饭糊了致癌!”

   吃过饭,丰瑜递过来一件白大褂,“穿上,护士刘。”他美滋滋在镜子前扭了扭,“丰护士长,请告诉本院长,最近的厕所在哪里?”丰瑜嗤地笑出声来,“启禀院长大人,左拐、左拐、再左拐!”“别蒙我了,本院长不喜欢转圈圈,起驾,背朕出恭!”丰瑜在他胸口给了一拳,“你来八百次了,还不知道厕所在哪?”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窗户吱吱地响。不知不觉就已经十一点半了。丰瑜低着头说,今晚你别回去了行么?他没有说话,低头看着她,觉得她真的是位天使。他们静静的、安然的搂在一起。他抱着丰瑜,透过白大褂,闻到淡淡的香味,感到了她身上的热量。他抱她的时候,压到了她的胸部,那柔软可爱的一处。他有些窘迫。丰瑜仍旧闭着眼,等待他的亲吻。他们的亲吻悠长、悠长。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呼吸的热气轻轻地喷在他的鼻翼,像七月里的海风。

   丰瑜睁开眼睛,脸颊红红的,“我们去休息室。这里有监控。”

   休息室是诊室的一个套间,他们像两颗互相缠绕的藤苗,不知道如何分开。他脱掉了自己的白大褂,又脱掉了她的白大褂。他们倒在小小的行军床上。他吻着她的脸,吻着她的耳朵,吻着她的脖子。他们的呼吸都是那么得急促而热烈。

   他有些笨拙的脱掉了她的羊毛衫,里面是一件紧身的紫色T恤,两处小丘挺立着。她的腰那么细,他的双手伸进T恤,向上撩起,直到露出了胸罩的蕾丝,那也是镶着金丝边的紫色。

   “不”丰瑜用手阻止了他。

    他停了一停,掰开她的手,继续他的动作,完全脱掉了T恤。她还想说什么,他用嘴唇阻止了她。

    他吻着她上身每一寸漏出的地方。她轻轻地发出微微的声响。

    “叮叮叮……”诊室的电话响了。

七、

    丰瑜急忙穿上衣服,两三步冲到电话旁。电话是一楼挂号窗口打来的,说是一个喝醉的病号挂了眼科急诊,外伤很严重。他也穿上白大褂,坐在诊桌旁。他和她对视了一眼,等待这个扫兴的不速之客。

   门被哐的一声弄开了,一个浑身酒气和血的人踉跄而入。酒精和失血让这人神志不清,不停的叨唠,王八蛋,使阴招…敢撞我…别走…我的人马上就来…刘晨看到这人的眼睛吓了一颤,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伤口。这人的右眼几乎是裸露在外的,眼睛上沾满了灰尘,眼眶完全塌陷,似乎还有缺损,很像施瓦辛格扮演的终结者被虐的惨相。他觉得有地方不对劲,那人似乎还挺精神。丰瑜偷偷告诉他,那人的眼皮没有了。

   丰瑜不敢耽误,想把那人扶到座位上,没想到他一碰就倒,昏迷前左手指了一下脖子里的大金链子,说,救我。金的,给你。一米八的身体把丰瑜压倒,咚的一声,丰瑜的额头撞在桌子角上,接着就流血了。那人的后背露出一个巨大的刀伤,从右肩直到左腰,一寸厚的肉向外翻着,几处都能看得见肋骨。血应该流得差不多了,肉是白花花的,一颤一颤的。

   刘晨吓坏了,赶忙拿出棉棒和纱布要给丰瑜擦血。丰瑜一手挡开,说,这人要不行了。快,帮我把他抬上病床。送抢救室!丰瑜打了几个电话,给外科、脑科、神经科和眼科的值班主任说明了情况,让他们直接赶往抢救室。

   刘晨和丰瑜推着病床一路小跑。刘晨喘着气说,我们报警吧。“报警?再大的案子,只要人是活的,警察也是把人先送医院。”丰瑜进抢救室时说,你先回眼科诊室吧。不知道抢救到什么时候呢。他站在门外,看着亮起抢救二字的灯。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静的瘆人。

   丰瑜回到眼科诊室已是凌晨二点。他急忙迎上去,看到她流过泪的眼睛,额头简单包扎了,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他抱着她,拢开额前的乱发。丰瑜平静的说,那人没救过来,主要是失血太多。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嗯了一声,把她抱的更紧。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面吵嚷的厉害,还有打碎玻璃的声音。

八、

   他对丰瑜说,你去休息室待会,我出去看看。她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出去。他正要说些宽慰的话,门就从外面被踹开了,涌进来六七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光头,说,我们老大被你们弄死在医院,只要给他看过病的,谁也跑不了。我今晚就是把这医院拆了,明天医院还得乖乖送上钱。

   他把丰瑜护在身后,“我是医生,她是外科的护士,刚进来,根本不知道这事。是我把病人推进抢救室的。发生这种事,你应该去找医院领导,他们会为你们负责。你需要多少钱,也应该和他们协商。”

   光头撇嘴一笑,“你真是嫩的可以。”手一挥,六七个人把他围住,拳脚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他倒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

   丰瑜一声尖叫,“别打他!我才是医生!他不是这医院的人!”

   光头眯着眼睛,歪着头,“嘿,管你们谁是医生,都先搓一顿。”

   刘晨逮住一个人的脚脖子死命一咬,趁着那人嚎叫的空档,冲过来紧紧抱住丰瑜,压在身下。人在应激的情况下,抗击打能力成倍的提高,痛觉也大幅度降低。这条书本上的生理常识,被他亲自验证了。他的意识中,丰瑜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所幸他能清楚地感到抱住她的手仍然坚固有力,决不能松开。

   头部的几次重击,给他带来了眩晕和无力,在他感到快撑不住了的时候,听到了丰瑜的呼喊,“你坚持住!警车开到楼下了!”他心里一阵轻松,再也支撑不起沉重的眼皮,松开了双手……

   这是当年那座城市轰动一时的新闻。当地黑恶势力借着官方的保护伞,寻衅滋事,打砸冲击三甲医院。那股势力风头正盛,就算警方介入,医院方面也有些敢怒不敢言,盼着尽快消事宁人,恢复正常工作秩序。一年后,市委书记落马,那帮黑势力也树倒猢狲散。在旷日持久的侦查、立案、抓捕、公审这起腐败窝案的过程中,很多公检法工作人员得到了嘉奖、记功和晋升。新闻报道长篇累牍,政府亮剑,解民忧暖民心,百姓拍手称快。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和丰瑜,这两位这起事故的亲历者的人生轨迹被彻底的改变了。

   随后的善后中,流氓头子诬陷医院出现重大医疗事故,导致他们的老大不该死的死了,开口就要500万,还要把参与抢救的医生全部开除。医院找警方,一个大肚子局长说,砸医院的、打医生的,我们该抓的都抓了,都在局子里蹲着呢。关于医疗事故上的事,最好你们双方协商协商。

   在谈判桌上,一连四天讨价还价,医院给了他们100万。但是开除医生绝对做不到。流氓那边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说,你们的女医生夜班偷情,叫了个外面的野汉子。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不能开除吗?

   丰瑜成了牺牲品。她非正式医生的身份,给了双方结束谈判的台阶。毕竟处理了一个医生,流氓那边没被驳了面子,医院保住了其它正式在编的医生。一个月后,医学院发布处理意见,还有半年就要毕业的时候,丰瑜被取消了硕士学位。

九、

   后来丰瑜告诉刘晨,她被取消学位的处理结果,是她的导师,那位满头白发的眼科主任,据理力争的结果。原本,医院是要开除她的。

    在最后一天的谈判中,年老的主任,胳膊夹着氧气袋,不请自来。进门后先将辞职报告放在了桌子中央,说,这是我的辞职报告。今年,我已经64了,做了18年的眼科主任,本想带完这茬学生就彻底退休。是我,安排丰瑜值夜班的任务,这是医院和医学院内部出现的问题,责任在我,与学生无关,与死者的死因更没有一点因果关系。所谓的医疗事故,纯粹子虚乌有,栽赃陷害!我一直将丰瑜当做关门弟子培养,也为本院眼科培养一颗好苗子。她自己也很努力,关键是真正拥有一颗医者仁心。如今,我们院方却慑于几个毛贼的淫威,要拿自己的学生开刀,岂有此理!

   栽赃陷害?你们院长也不敢这么说吧。我们死了人,因为你们出了医疗事故,具体什么事故,我也不懂。但这是市里面都认同的说法。市长、市书记和院长哪个官大,你我都知道吧。你也一把年纪了,早该退休了,还叫啥屈。小胡子边说边用一根手指抿着胡子。

   老主任气的浑身发抖,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几个院领导,缓缓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冷峻的对视着小胡子,说,你是谁我不知道,充其量就是一个持强凌弱的街头混混。我本不该自降身份与你大呼小叫,但你欺人太甚,以为老百姓都是能靠拳头吓住的。你肤浅无耻的可笑!我的手机就在桌子上,你信不信,我一个电话,不出半小时,一个连的士兵全部荷枪实弹,在楼下列队待命!你以为我是在胡说吗?你转告你上面的人,上面的上面的人,我是吴锋!对越自卫反击战打了十年,我在前线作军医呆了五年。抢救过很多战友的命,从战场下背下的战友尸体更多!省军区司令如果没有我的血,几十年前就壮烈了!你们晃晃手里的铁棍、摇摇几把刀、别一把破枪,在我看来,就是几只疯狗!

   几位院方领导急忙起身相劝。小胡子一句话没敢说,掏出手机到外面打电话。

   后来,丰瑜和刘晨经常见面,多数是丰瑜到刘晨的学校。两人谁也不提这件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他们像任何一对热恋的人一样,手搂着对方,在他的实验室帮忙记录实验数据,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步,在学校的食堂合用一副碗筷,在晚上的操场人少的地方拥抱接吻。周末下了雪,一起躲进暖和的肯德基,他搂着她,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

十、

    海边的春天来得很晚。刺骨的海风冰冷的拒绝任何温暖的信息。直到,一点点、一条条、一簇簇的迎春花凭空出现在街边、公园的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春意一露头,整个春天便无法阻挡。梅花、樱花、桃花、杏花、梨花排着队争抢着问候春风,沐浴春光。

   他们走在樱花道下,树上花团锦簇,她的发上落英缤纷。她像待嫁的新娘,挽着他的手,目光看向远方的蔚蓝天空。眉眼之间不过寸许,却最是温婉柔美。他看的呆了,一脚踩到她脚上。奇怪的是,她没有说话,眼神如雨后远山,显得心事重重。他问她,她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的说,“老师让我出国。”

   他心里咯噔一下。丰瑜没有了硕士学位,毕业后医院当然留不下了。

“老师已经帮我联系好医学院了,只要我考个托福,就没什么问题。”

   他没有的说话。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乱的像身旁的小草,毛茸茸的让人发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说,“你觉得呢?”

   她转身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些许念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我要不要出去?”

   他把头转向一边,没有说话。她用手把他的头转过来,盯着问,“你说啊,我要不要去?”

   他看着她。她抿着嘴.把头发撩到脑后.然后用牙咬住下嘴眉,紧紧地盯着他,又问:“你说呢?”

   他不知道应该对她怎么说。

   后来他想,如果当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对她说,我不同意,是不是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发生完全不—样的结局?

   但当时他犹豫了一下,说:“出去吧,出去比在国内好。”说完,他呆立在那里,看着地。他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但却是对她最好的支持。

   她接着说,“可是,你怎么办?”

   他笑了笑,“我?”

   她没有等他回答,抢着说:“你也出去吧,我们一起出去,怎么样?以你的成绩,努力一下考托福应该没有问题的。那面的学校我可以帮你联系。第一年的学费可以向人家借。以后靠打工完全可以维持生活了。等我读了学位出来,拿了绿卡。我们就结婚,生个美国籍的宝宝。”

   他看着她。她眼睛里闪着兴奋而动人的光芒,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对未来生活憧憬的幸福的光芒,以及对现实状况的厌恶和躲避。

十一、

       偶尔和丰瑜发个微信,他再也没有联系丰瑜。至于她在国外的情况,只字不问。他们以沉默残忍地对待自己。一些想说的话在喉咙里转个圈就咽下去了。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不合适去说了。沉默,有时代表成熟的自信,更多的时候是代表事过之后的索然,悲伤之中的自怜,操劳之时的隐怨。

      沉默,像一记烙印,打在他们的心上,引得一阵悸痛。因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很多事情变得没有了意义。很多。

    丰瑜在回美国的前一天晚上发来一封长长的信,其中有一段是这么写得:

     “后来,我们还是分开了。早就不必追究是什么导致了我们的分手,虽然我们一直也不是太明白。我在国外,你在国内,时间久了,一切都淡漠了,好像彼此的缺点越发得明显和不可接受。但是现在,当我回忆,那些记忆都染上甜蜜的味道,甚至过去激烈的争吵,也染上了一丝甜味。

       我们曾经那么相爱。这份感情,我没有照顾好。直到最近,我忽然意识到,当年我对你所有的不满,其实都是对自己的感情和选择,做出的无情的嘲讽和背叛。既然选择了你,为什么不好好地对待和坚持?

      越说越沉重,我不想说了。”

      他热泪难禁,等老婆睡熟后,回了信。

     “机场我就不去了。相见多是静默,我怕无话可说。在各自的路上走了那么久,聚散不再由你我。

     年少时,你不断的追逐和憧憬。而如今,我不断的放弃和退缩。终于,在这个星球上,你我各处一端,还有比10个小时的时差更远的距离吗?

   过去了就过去了。曾经执子之手,却不可能与子偕老了。你的好,只适合怀念。我的落寞,你没必要尝。

   你已经有了很好的事业,还会有更好的未来。我与你差的太远。所以,你没必要为了过去的爱,刻意迎合,刻意相融,刻意放低你的高傲。

    你肯定明白,该舍就舍,该放就放。过去,不要强留,总会忘记。

     感谢你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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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飞翔的三叶草:多好的爱情,却没能坚持到最后,看了让人心酸,命运总是不尽人意,但处理下当下才是最好的结局!
    无使尨也吠:谢谢看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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