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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水懒懒地靠坐于拱形洞口的侧壁上,口中叼着那盏银杯。杯子已将空了。李天水微一仰头,杯中仅剩的棕红色汁液便自牙缝间缓缓流入咽喉。李天水仰着头,目光自洞顶弧形阴影,移向了洞口侧壁上的飞鸟联珠刻纹,随后又看向洞外。一队鸟儿正自树林外飞过,缓缓向西南飞去。
脚步声渐渐走近,是猎人的脚步声。艾厄达停在了身侧。他感觉到艾厄达淡漠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亦转向洞外。许久,李天水放了口,银杯落入他掌中,叹道:“好饮品,虽非酒液,却有回甘醇香。”
“嗯呃。”艾厄达喉间发出了一个含混的声响。仿佛是赞同。
“你能听懂汉话么?”李天水转过了脸。
“嗯呃。”
李天水不由笑了。他一向喜欢话少的人,譬如阿罗撼。但身边这人仍有些不同,阿罗撼刺耳嗓音中暗含一种独特的骄傲,而这猎人的嗓音中只有荒凉之气。
“是你让他进来的么?”
“嗯呃。”艾厄达淡漠的神情无一丝变化。
“你与他相识?”
“口令,”艾厄达的汉话发音并不难辨,语调却极平,无一丝起伏,“他像个小偷,溜了进来。”
李天水微微皱了皱眉,随即苦笑一声。萧钧定是在洞外说出了一句暗语,只有火坛里的人才懂的暗语。随后掩身洞外的枝桠后,乘艾厄达出洞探视时,蹿入山洞,通过甬道,躲入那神龛中。这神龛亦是那洁净空荡的石室中,唯一可藏身之处。而萧钧既然能找到这里,自然便知道这里的口令。李天水叹了口气,这实在是个很简单的法子,却极有效。他越来越有些佩服这看去有些浪荡的江东少年。随即,李天水又仰头看了眼身后的艾厄达。他此刻穿着一身羊毛皮缝制的长袍,背负着长矛,头仰得高高的,宛如这深山中的君王。
“这山里能打到些什么?”李天水忽问道。
“不多,黄羊、盘羊,若运气好,会逢上一两头野骆驼。”
“若运气不好呢?”
“那就饿到找着下一头猎物为止。”
李天水笑了,又道,“寒冬夜间极冷,你卧于何处?”
“峡谷、岩峰,或山洞中。”
“在这个山洞里么?”
“这是祠堂,”艾厄达看了他一眼,“只有祭司与他的贵客才能在祠堂里过夜。”
“晚上会逢上野兽么?”
“会。但不怕。我有长矛、棍棒与弓箭,夜间还会生火。野兽什么也没有。”
李天水又笑了,“暴风雪之夜,你会被埋在雪下么?”
“会。但我总能爬出来。”
“你总是一个人么?”
“是。”
“不觉难受么?”
“不。除了我的兄弟与阿塔外,我无人可想。他们在天山各处,一年中会来此地聚上十几日。”他的每句答话皆很迅速,简短而精确。
李天水凝视着他,片刻后又道:“你会将我们带至何处?”
“至大峡谷谷口,爬上山,能看见一座很大的城关,便至龟兹北境。望见了那座关口,我便要回去了。”
“龟兹北境,可是雀离关?”
“是。”
雀离关扼守龟兹王城东北通道,已是龟兹第一大关。李天水看着艾厄达,眼神清如雪水,“雀离关外,可有喝酒的地方么?”
“有两三个酒帐。”艾厄达微微透出奇怪的神情。
“你喝酒么?”
“很少。”
“我想,到了那里,请你喝杯酒再走。”李天水微笑着缓缓道。
艾厄达却没有立刻答话。他眨了眨眼,李天水第一次见他眨动眼皮,却听一阵脚步声自甬道内传了出来。是高舍姬。艾厄达忽然转过了身,缓缓走了回去。
※※※
玉机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她的肠胃好像被人猛地狠狠揪住,正肆意揉捏。她的短襦袍亦已湿透了,贴上了前胸后背。她忆起了四岁那年得知母亲凶讯时的景况,也是这般的绝望,便觉天地片刻间灰暗下来,每走出一步皆是异常艰难沉重。那时她哭晕在了雪地中。但她已不是个四岁稚童。她知道自己的面色一定很难看,却露出一丝恐惧或绝望之色。
只是她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漆黑的眼眸像是两个无底深洞,在火光下亦透出一股冷气,直视向乌质勒。良久,她仿佛终于聚起了气力,哑声道:“可汗仍是疑我么?”
乌质勒撇着嘴角,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好像越来越觉兴趣,“不,”他缓缓道,“我相信你。”
“那是为何?”玉机的声音很沉闷,仿佛是自胸腔中费力地发出。
“除了我特别赏识之人,几乎没有人可以与我饮酒,这种特制的马乳酒并不太多,”乌质勒微笑着,说得很慢,“而那些人中绝大多数也留在了我身侧。譬如,我的死士狼卫。”
“若是留在可汗身侧?”玉机面色仿佛恢复了些。
“我身侧最亲近的人,至多四五日,便能与我喝一杯这样的酒。”乌质勒看着她,眸中忽然亮起了热光,“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要成事,需要你这样的女人,需要你这样的唐家女子。”
玉机忽然笑了,笑得极苦涩,又含着股讥诮与无奈,不知是在嘲笑她自己,抑或自己的命运,诡谲而残忍的命运。她缓缓道:“多谢可汗好意。然玉机仍有些事未做完。这些事未做完前,玉机仍不敢去死。”她说得依然很费力,但话里的决绝之意已很明显。
乌质勒眼中的热光渐渐褪去了,仿佛很失望,却添了几分敬色。他凝视着玉机的双眼,又道:“若是如此,只有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玉机即刻接道。
“无论如何,上官信中提及的货物,你并没有带过来。我需要一些补偿。你曾是王玄策的女人,你盗取过他的行记,那么你很有可能看见过另一件东西。他从那个波斯公主手中接过去的,一张羊皮纸。写满了符号与波斯祆教密语的羊皮纸。”
“我见过。”
“甚好。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十日内,把那张羊皮纸带给我。”
玉机瞪大了眼,眸光开始闪烁。
“十日内。仍然在雀离关外,那顶最大酒帐子里,无论龟兹王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我保证它还会在原来的地方。你仍坐在今日坐过的地方,会有人把你领过来,”乌质勒接道,“你方才看见的是我们突厥的萨满,沟通祆神的巫者。他也是碎叶草原上最好的医者。十日内,那汁液中的药力还未渗入你的脏腑骨髓,他能帮你排出来。十日后,便无法可解,”他顿了顿,又道,“一个时辰内,我便能将你送回那顶酒帐,或许那酒帐子里也有你们的人,那个与你一同来的人。今夜你若能找到一个可靠之人,将我的金箭与口信传回去,你便还剩下九个日夜,从王玄策那里取走那张羊皮纸。我想你很清楚他们会去哪里。”
“很清楚,”玉机的嗓音里已听不出一丝情感,“距雀离关不远。”
“那么十日足够了。”
“足够了。”
“甚好,”乌质勒两眼微微眯起,“成交了?”
“可汗今夜便将拔帐东行么?”玉机惨白的面颊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看似有些诡谲。
“当然。我已经将金箭交予你了。可汗的信诺便是可汗的力量。”
“十日内,可汗能及时往返么?”
乌质勒笑了,“第十日,若我未及回返。方才帐子里的萨满亦会在此处迎候你。他是神的使者,他知道很多事,他能替我验货。汉地女子,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充满了疑虑。”乌质勒的笑意更浓了。
玉机的双眼看去却是无比空洞,仿佛魂灵已脱壳而出,“我还有别的选择么?”她呆呆道。
“这是真理,”乌质勒又拿起了牛角杯,缓缓道,“将命运交给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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