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没几年,国家开始了富民政策,地里打的粮食刚刚填饱肚子。
然后,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开始了。
村里好几年没贴大字报的墙上又在一夜之间钻了出来。
什么“只生一个好”,
“计划生育,利国利民”,
还有那些宣传画,都是一男一女中间拉着个女孩子满脸开心幸福的样子。
只要家里两个孩子以上的,都被拉去乡卫生院结了扎。
(二)
母亲是第一批。
小妹刚满月,小姨抱着卷成个布卷子的小妹陪母亲去了。
母亲吓得浑身哆哆嗦嗦,上拖拉机时已瘫成了一滩泥,两手扒着车帮就是爬不上去,父亲理解母亲的恐惧,但他是村干部,必须以身作则。就是不当村干部也是免不了那一刀的。
父轻轻搀起母亲,把她安顿在车斗里。
车斗里已坐满了愁眉苦脸的妇女们,哭唧唧的,有的直接扯着桑子开骂:
“您他娘的断子绝孙的东西,缺了德的死玩艺儿,绝了人家的后,您全家不得好死,让您全家“嘎嘣”断了气,让您全家生不出儿子来,俺扒您家祖坟了是咋的,逼着俺去结扎?”
孔庆富家的“嗷嗷”地嚎着。
也难怪,那时人的思想,谁家没男孩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没了传宗接代的那根苗子,多年后这家人在村子里就消了声匿了迹,再也没了这家人了。
到时连个上坟的都没有。
孔庆富的老婆连着生了三个女孩,够结扎标准了,村支书在村里点了名。
庆富家的本来是今天一大早想跑的,可是三女儿还在吃奶,她磨磨唧唧舍不得,就被村委的人堵在了家门口,被拉上了拖拉机。
她破口大骂着村支书,胆小的母亲嘤嘤地哭,妇女们叫唤着,嚎着,骂着。
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响,一路风驰电掣,在乡村土路上颠颠地奔跑着。
离乡卫生院还有好几里呢,拖拉机手张国民突然停下,他右腿急急地迈过方向盘,手里一边解着裤带一边往玉米地里钻。
他拉肚子了。
剩下拖拉机自己在那冒着黑烟“突突突”响。
车上庆富家的眼看他进了玉米地,突然间她两手撑着车帮“蹭”地跳下了拖拉机,扭着肥腰撅着个大腚一溜烟窜进了玉米地,动作极为迅速。
那些娘们儿有的看她跑了,有几个反应迅速的也跑了,都是家里没儿子的。
张国民解完手出来,看着少了几个人,也没作声,跨上拖拉机把她们送到了目的地。
(三)
张国民回来后挨了支书好一顿训,支书跟上级的报告就是人跑了上哪找去,那种事人心里明镜似的,张国民也是借口拉肚子放走了她们的。
而支书,本不愿干这得罪人的事,正好,跑就跑,让他们偷偷去找个地儿生儿子去。
上级也只能说支书办事不力,责成他去把人找回来。
支书点头哈腰地答应着。
庆富家那次逃跑后就躲在一亲戚家,亲戚偷偷跟庆富联系上,两口子带着孩子去了东北,在东北待了两年多后抱着一个大胖儿子回来了。
回家后才知道家已不像家,所有的的门窗家具都被拆除了,房前屋后的大树也被人刨了个干净,家里所有能换成钱的东西统统消失,只剩下那张着大口的门框窗框,空洞洞地望着以前的屋主人。
有人就有家,大不了重新开始,有了儿子就是活下去的动力,一家人就从一无所有开始,风里来雨里去的重新创立了一份家业。
(四)
母亲结扎时我太小,没跟去,只听说那医生就像择小猪(择小猪的意思是给小猪做绝育手术,就是把小猪的生殖器割下来,连麻药都不打,我记得我家小猪就是那样,隔壁村的猪先生硬生生把小猪的两腿中间割道口子,把那玩意儿切下来,不管是公母,一律切掉,每次择小猪我都于心不忍,那叫声太凄厉太惨)一样把人送进手术室,也不管有些人的体质合适不合适做结扎。
不过,还是比较人道,母亲说,她是被打了麻药的,被麻的时候她还担心自己醒不过来了。
母亲醒后还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母亲因父亲和小姨照顾得比较细心,还好,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平安回来了。
村里的干部在这事上太着急了,他们只想着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
那时候就是满卫生院都是结扎的女人,还有陪护的家人,医生也是着急,这么多人啥时候做完?
听她们说,大家都在门口排队,进去一个活蹦乱跳的,出来时气息奄奄,有的打了麻药就急着做,麻药还没起作用呢,口子拉开了,两条输卵管就被匆匆忙忙的打了个结,然后就是缝合,把人疼得杀猪般嚎叫,手术做完了,药劲上来了,人从手术室出来时迷迷糊糊,就像死了一样。
家里人以为死了,一片呼天喊地,又被抬去急救,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我们村孟祥宏家的,还不到三十,已有了两个儿女,她本来就胆小,还没进手术室就先晕在那了。
她是被抬进去的,医生说,轮到谁谁上吧,不然还得排队,她进去时是抬着,出来时倒清醒了,外面家里人只听她嚎起来不是人声,一会儿她被架出来时已哆嗦成一团,两个医生把她放到墙角,她捲缩着身子抱着肩膀蹲在那旮旯里,嘴唇发紫,脸发白,汗珠子哗哗的淌着,浑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丈夫本来是很心疼她的,她是唯一捎着锅碗瓢盆去医院的,可当时的状况,他丈夫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蹲在墙角疼得咒骂着,最后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丈夫扶起她,给她安排了个病房,他抱着她,不停地哄着安慰着,大男人的脸上除了泪就是汗,浑身都湿透了。
后来听说是,她被抬进去时,被打了麻药,结果她是天生抗拒麻药,也就是说,她的体质,麻药对她根本不起作用。
她反而在医生给她切开肚皮的时候疼得精神起来,她清楚地听到到手术刀在她肚子上的“咔嚓咔嚓”铰开一道口,痛切的感觉到切开后有双手在口里划拉来划拉去,然后抽出了她的输卵管打了个结,最后那口子被匆匆忙忙地缝了几针,算是合上了。
整个的过程她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无比地痛楚,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不停地嚎叫,不停地骂,骂这些医生不是人,骂村干部,骂她丈夫,骂所有人。
医生看她那样子,迅速结束手术,把她送了出来。
(五)
我们村我三大娘,也是跟母亲一批去的,她回来后就瘫了,家里五个孩子还小,她瘫在炕上,腰部以下都不能动,家里塌了天。
三大爷只能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那种苦累辛酸可想而知。
天长日久啊,她瘫在炕上,除了生气就是懊恼,乡上说一辈子报销她吃药,可又有什么用,那些药对她根本不起作用,她要的是站起来,可没有一种药能让她站起来,她吃了无数的药,最后家人再给她买药
她全给扔到炕前的地上。
她心焦,就在炕上骂人,三大爷有时被她骂急了就伸手打她,可打了两巴掌又后悔,然后就蹲在地下“呜呜”哭起来。
最让三大爷头疼的是三大娘的大小便,小便还好,大便得三大爷掰着她的身子,从侧面腚底下塞个盆子,她拉完后再给她擦洗干净。
基本程序是这样,但是大娘不配合,她有时想大便了也不说,也有时三大爷不在家,她就把自己的大便用手抓起来扔得满屋子都是。
等三大爷从外面干完活回来,看见满屋的屎,有的糊墙上,有的撇在衣柜上,还有的直接就抹在吃饭的碗里,又累又饿的三大爷崩溃了。
他什么也不顾地嚎啕大哭。
有人说,常年瘫痪的病人有点精神失常,她整天待在家里,哪都去不了,不憋疯才怪。
三大爷也没条件陪她玩啊,家里有多少活得需要他去做呀。
哭够了的三大爷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开始收拾那一坨一坨的屎,连洗带擦忙活完已是后半夜,他也瘫那动不了了。
后来四叔把家里那台退役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给了三大爷,三大娘才算安慰了。
起码不扔屎了。
(六)
当年那第一批结扎的妇女出事故的很多,乡医院也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再有去结扎的就先查体,再做手术。
受传统思想影响的老百姓,为了超生,发生的故事荒唐,可笑而又残忍。
在中国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中,从来没有过的计划生育,发生在这代人身上,它也许会被写进历史,不知后辈们在读这段历史的时候会作出怎样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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