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这个城市。
她生长在一座沿海的小县城,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结了婚有了他们三个孩子后,父亲就离开家独自在外打工,母亲留在小城里打着几份不稳定零碎的工。
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在这样重男轻女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落后乡镇,她无疑是最不受重视和宠爱的。
在哥哥和弟弟从妈妈的钱包里拿钱买四驱车游戏卡牌和漫画书的的年纪里,她踩着成年人尺寸的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跟着妈妈一起打零工。在哥哥看《海贼王》的时间里,她把每一家工厂和雇户的时间和工钱记得清清楚楚,踩着点上工。学校不上课,不出外做工的时候,她在家里做十块钱一天的缝珠,或者是折一千个元宝领五块工钱的活。
不是所有出身贫寒的人都会发奋读书金榜题名,她不是读书的料,她也坦然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她努力地工作,连九九乘法表都不会背的她却从来没算错一笔账。
在别家的独生女被视作掌上明珠跟父母撒娇,学习着琴棋书画的年纪,她却在生活的强压下,辗转在小城的各条小巷中。
她几乎走遍了小城的所有小街偏巷,在兜兜绕绕宛如迷宫的巷子里她能记得所有的细节。
东家卖的是醋还是酱油,星期几什么时候开店,西家什么时候会收货打包,南边有几个门牌是姓林的,北边哪家雇工给的工钱会多一点,她统统记得。
她对这个小城的每一处都很熟悉。
她闻过巷口早餐摊子刚蒸好的肠粉和鸭血汤的香气,听过无数次货车经过沙土路时的轰鸣声,卷着尘土在空气中散开,见过斜斜的余晖穿过老旧的走廊,看过门上的挥春撕了又贴,贴了又撕。
她也记得对门被关着的疯子挣脱绳子拿菜刀砍伤邻居后地上的一摊血,记得镇上的毒贩被尽数逮捕的那一年元旦晚上没有烟花,记得那些被当作交易对象的孩子的脸。
她对这个小城越是熟悉,就越是憎恨。
有时候父亲难得回来一次,却只是关心弟弟和哥哥的成绩,虽然其实他们三个都不是读书的料。还没有灶台高的她在厨房踩着小板凳点做饭,父亲却连进来帮忙拿个锅都不肯。
同样都是他的孩子,她却像个毫不相干的人。
于是她渐渐把恨从父亲和哥哥弟弟身上扩到整个小城,因为是这个迎接她降生的小城养育了她的父母。
怨恨的目标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城。
她当时想象自己与整个小城为敌,就像一个孤军奋战,悲情的牺牲者。
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她也跟同桌在上课时偷看过言情小说,书中的女主角即使贫穷,即使家庭不幸,也总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和勇气,最后总会等到爱她的男主角出现,驱散她心头的所有阴影。
那时也有一种叫希望和憧憬的东西曾在她心里回暖复活,但很快就被现实狠狠地打回土里。
她看着斑驳老旧的墙,听着弟弟和哥哥抢夺遥控器的打骂声,还有堆在眼前没有缝完的珠子,就再无期待。
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小城里,生活得越久,她听的故事就越多。
谁谁谁家的老婆生了五个女儿就是生不出儿子,最后“抱”了一个男孩回来。
谁谁谁家的女儿因为成绩太差被老师勒令参加补习班,重男轻女的父母不同意给钱觉得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最后在双方压迫下女孩跳海自杀。
又有谁谁谁家的女儿衣不解带出钱出力照顾重病再床的父亲,最后父亲咽气前只说了一句他要把所有遗产留给从来没看护过他的儿子。
见多了世情冷暖,人心险恶,再伤人的话听多了也索然无味。
贫穷和不被爱是缚住她的枷锁,她戴着镣铐在这样疏离冷漠的家庭中一点点长出坚硬的外壳,直到这层护盾习惯冷漠和艰难的生活,她就无所畏惧了。
最可怕的是,一开始那些曾经试图抵抗命运的女孩子,一旦嫁了人,就失去了离开的勇气,她们最后几乎是自欺欺人般地催眠自己,告诉自己外面的世界太远太难生存,留在这个小城过这样平淡安稳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一开始期待着海阔天高,最后却自己把自己锁在了笼子里,并且欺骗自己平淡才是真实,拼命地让自己爱上这个让她们遍体鳞伤的小城,然后用这个城市曾经荼毒过她们的手段和思想,继续残害她们的下一代。
就像陷入一个死循环,生生不息。
何其残忍,何其可怜。
她曾经翻过堂姐的一本书,开头第一页第一句是: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的不幸就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中。
这样的家庭不止一个,世上也不是只有一个像她有这般遭遇的女孩,她明白自己其实只是其中之一,仅此而已。
这个小城犹如培育腐朽阴暗之物的沃土,在所有人心里都埋了一颗种子,把落后腐坏的思想抚养成一片茂密的荆棘林。每一缕根须都攫住人心的希望和爱,死死地控制住,甚至冲破自身,把蔓延的根系延伸到他人心中,把仅有的一点余温都抽干,只剩一片冰冷。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摆脱这个牢笼,离开这里,飞向自己的天空。
初中毕业以后,家里负担不起学费,她也考不到高中,就主动说要出外打工。
至少这样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这时候她的父亲被查出患了癌症,没有拿到任何工资和补贴就被老板赶回了家,带回了一身病痛。母亲辞了一部分工作,既要照顾家里,也要挣钱,还要供着儿子念一所三流大学。
她每个月省一点钱寄回家,几乎抽不开身回去,因为家里需要她的工资养活这个家。即使是过年回家也是拖到春节最后几天,等过了节又匆匆忙忙回去上班。
父亲一开始住在医院治疗观察,但是由于想省下住院费和看护费回到家中,等到病情反复的时候才会在医院吊两瓶水。一辈子节俭的母亲不知道这病能拖多久,一边心疼着不肯花钱,一边闭口不谈入院治疗的事。
她看在眼里,情绪翻涌,说不出是何滋味。
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在生死抉择中,父亲最终还是输给了钱。
她也劝不了母亲,也不忍心劝。她能做的只有打工挣钱,她离的很远,管不了家里了。
父亲回到家休养后的第二年春节过后,病情迅速恶化,母亲急忙把他们都叫回来,轮流看守父亲。哥哥在医院守了几个晚上,就走了,说是旷工了好几天被扣了不少工资。
哥哥走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去世了。
她听到消息赶回来,却找不到大哥,微信电话统统联系不上。
按照习俗,长子是要在葬礼上扶牌位的,要是长子不在,这一家人以后肯定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当天凌晨,她终于收到大哥的信息,说是堵车晚点了。
事后她查了一下当天的路况,根本没有堵车的情况发生,但是到达家里所花的时间却跟从他的女朋友家出发所需的时间吻合。
她看着父亲的黑白照,久久无言。
你所宠爱的儿子,最后就是这样对你的。父亲,你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
父亲的丧事办完了,母亲虽然痛哭过,但肩上的担子却是可以卸下了。
她再一次告别这个小城。
这一次,她终于觉得,心上的枷锁开始松动,她背后蛰伏多年的羽翼跃跃欲试,准备要飞向遥远的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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