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我不想吃蛋炒饭,我要吃大餐。”
李墨茹摸索到门边儿,嘟起小嘴,面朝弄堂内贴满小广告的灰砖墙,一只耳朵朝向正在颠勺的李天亮大声提出抗议。
“大餐!那是穷人家吃的玩意儿。你堂堂的李家二小姐会去吃大餐?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呀。我可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李天亮说完,趁着蛋液在油锅里激情四射的工夫叼上根烟,猫下腰的同时虚眯起眼睛,对着煤气灶上的火焰引燃。再起身时,他长满络腮胡的脸就溅上了几滴答热油,额前一绺刘海也被烤得萎缩了一截。他一甩头,将冒着点焦糊味儿的刘海甩到额角,又把大电饭锅里的隔夜饭盛出一些倒入炒勺里。
“我现在闻见鸡蛋和葱花的味就想吐,我就要吃大餐。”
李墨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寻声转向李天亮,再度抗议,“你要不给我做大餐,我就绝食。”
“绝吧。”李天亮叼着烟、歪着头、眯着眼,神情专注地一手颠着炒勺,一手拿着锅铲连拍带戳,与炒勺里的米饭疙瘩打作一团。这一套加了厨具的左右互搏术他练了十多年了,胳膊上的肌肉也因此线条分明、见棱见角的。一顿激烈的翻炒过后,炒勺里的蛋炒饭一粒是一粒的,粒粒还都挂着些鸡蛋丝,挨着点蒜苔和胡萝卜丁。随着锅内温度的不断攀升,不多时,蛋炒饭的香气就已飘满了整个弄堂。他利索地将炒饭盛到两个碗里,一碗端到弄堂口一张四角桌上。
穿着白背心、大裤衩,趿拉着人字拖的王大爷就佝偻着身子两腿劈开,坐在桌边一把白色塑料椅上,手上摇着一把竹叶蒲扇,气得周围几只嗡嗡乱飞的苍蝇,嗅着他那一身的汗臭味,愣是不敢靠前儿。他从裤兜里摸出五块钱一张的票子,放到桌面上又往前推了推,示意李天亮收好。李天亮又把一次性筷子和一头大蒜拿过来,朝他虚微点了一下头,这才把钱收好。
王大爷撕开筷子的包装膜,也不抬头,只是高声说:“二小姐,吃顿大餐你还要大少爷亲自给你做呀,那路边摊都是的呀。你要想吃一会儿我出去溜达,给你捎一份回来。”
李墨茹寻声望向弄堂口:“老王头儿,我用不着你献殷勤。这个月的租金你交了吗?”听见灶台上的刷锅声,她转头又问李天亮,“哥,还有谁租咱家房子没交房租呢,你告诉我。你要不好意思张口,一会我去收。我可谁都不惯着。”
李天亮眉头一蹙,不耐烦地从裤兜里掏出用废弃的A4纸裁出来的一沓纸,走到门口交给李墨茹:“这是九千块,还有一家没交租,是……”他拉着长音,犹犹豫豫地看向正在往嘴里扒饭的王大爷,就见他山羊胡上沾着几颗金黄的粒米,仰起头来对着自己一连做出三种口型,最后一扬下巴。他这才心领神会地告诉李墨茹,“就剩租下咱家车库的曹老二没交租了。”
“哥,你等着。”李墨茹挽起碎花衬衫的袖子,摸索着回屋,取女士小肩包斜挎在肩膀上,再出来时,又把斜依在门框边的一根比她身量略高一些的竹竿拿在手上,一路戳戳点点,急切地朝着“车库”走去。
李天亮看着她那心急火燎的背影,下意识地跟了两步,抻着脖子喊:“你快点回来啊,一会蛋炒饭凉了。”
“凉就凉吧,等我一会收租子回来,你带我吃大餐去。”李墨茹头也不回地说。
王大爷嘴一咧,露出满口的大黄牙,“嘿嘿”一笑:“这个小包租婆,就是要账能耐着呢。”
李天亮在王大爷对面抽出一把椅子坐下,不无忧心地说:“曹二哥知道吧,别被她弄个措手不及。”
王大爷撂下筷子,转而笑眯眯地一摆手:“放心吧,十张“百灵”我一早儿就给他了。都是十几年的老牌演员了,这点事还办不明白嘛。”说着话,他把吃剩下的半碗蛋炒饭推给李天亮,“岁数大喽,吃不下这么多啦。你吃吧。”
李天亮没动筷子,眼瞅着曹老二家正对弄堂口的房门,被李墨茹用竹竿硬生生捅开,最后那一下子,正捅到开门而出的曹老二肚子上。就见他手疾眼快,忙施出一式“海底捞月”抓住竹竿另一端,诚惶诚恐地说:“哎呦喂!二小姐,您可手下留情呀,就您这捅马蜂窝的招式,再往下来那么两寸,我媳妇非跟我离婚不可。”
李墨茹气鼓鼓地说:“咋地,你还知道怕呀?今天一号,该交租了知不知道?”
“这不正要给您送去呢嘛。您说您这家大业大的,坐拥三进三出的大豪宅,光这房子就十多间,哪还能差我这点钱呀。”曹老二说话间从裤兜里掏出“钱”来,毕恭毕敬地放到李默茹摊开的手掌上。
“谁差你这点钱了?这是规矩懂不懂?我这是过来教你做人来了。”李墨茹絮叨着,先是挨着个地搓了搓,感觉没什么问题,又竖起大拇指在伸出一小截的舌头上沾了沾,然后把手上的钱一连点了三遍,这才放心地一拍包,又摸到拉链锁头拉开,把“钱”放入包中。
2
见李墨茹快要走回来了,王大爷低声对李天亮说:“清风街西口,刘寡妇在那支了个麻辣烫的摊儿,你一会儿带她出去吃点,就说是大餐。也没多少钱。”
李天亮点了点头,续上一根烟,可没接他话茬。心里倒是在说:您可真是仗有退休金,说话不知道腰疼啊!”
“哥,带我买大餐去。”李墨茹从包里摸出几张刚收的“租金”冲着王大爷脸就递了过去。那边厢,李天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半拉身子连“钱”带手一并抓住。这边厢,王大爷略微晚了一些才侧开身儿,顺手他就抹了一把冷汗,再看向李墨茹时,一双苍老的眼中多出了几分忌惮。他有惊无险地叹了口气,刚才差点废了曹老二,这回又险些把自己戳成个独眼龙。这街坊四邻眼中的少年女版“柯镇恶”果真是不得不防啊!
“行,等我取车去。你这一趟就为吃个大餐。还不够油钱的呢。”李天亮憋着一肚子怨气,冲王大爷使了个眼色。王大爷拍拍胸脯,让他放心去。
“老王头儿,我家那跑车真那么费油吗?”李墨茹一手抱着包,一手摸索着身后的椅子,缓慢且谨慎地蹲身坐稳。
王大爷撇撇嘴说:“可不咋地,整座古城就四辆玛萨拉蒂敞篷轿跑,还就属你家那辆最贵,最费油。好像是6.8T的吧。”
“那啥叫6.8T呀?”李墨茹紧接着又问。
王大爷一嘬牙花子,寻思着说:“就是特别烧油,反正你这一来一回,都够我半个月退休金了。”
“切,谁让我家有钱呢。”李墨茹满不在乎地说。
王大爷眉头一皱,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儿,可他又不得不回一两句,便极不情愿地说:“对!对!对!有钱就是他妈的任性。”
“啪!”李墨茹一拍桌子,吓得对坐的王大爷立时一个激灵,多年的驼背都快让她给吓直了。只听她不悦道:“不准说脏话。老王头儿,你这是典型的仇富呀!我们家那都是经过几代人的辛勤积累,才能有今天的财富,你有什么不服呀?信不信我就地给你涨房租,每月三千块,你要是租不起就滚蛋。”
“我服,我服,二小姐您大人大量,我错了还不行嘛。您可千万别给我涨房租呀。”
王大爷一面回着话,一面焦急地看向李天亮家墙边的那条胡同口,终于等到他骑着三轮电瓶车从里面蹿了出来。
王大爷起身走过去,检查了一下用麻绳固定在电瓶车后箱板上的沙发椅,把松脱的那节麻绳解开、拉紧,又重新绑了一下。等他忙活完,李天亮也抱着李墨茹走了过来。就见她一条胳膊搂着李天亮的脖子,一手抱着包,在他怀里发问:“哥,咱家车多高啊?你怎么回回抱着我上车啊?是不是我这两年没咋长个呀?”
“哎呀,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光是车轮胎就到你小腰那么高啦。”
李天亮不耐烦地说着话,把李墨茹小心谨慎地放到沙发椅上,又从靠背斜上方,拉过一根由两条皮腰带拼接成的带子,通过座椅边上安置的卡扣,勒住她的身子。
李墨茹不乐意地说:“哥,安全带系太紧了!”
李天亮坐到车上没搭理她,只顾从裤兜里掏烟。倒是王大爷又绕过去,拉了拉“安全带”,点点头,对李墨茹说:“嗯!还行,安全带就得系紧着点。就你家这车,真要飙起来就跟一阵风儿似的,太危险了!”
“哥,那你带我风驰电掣一把呗。”
“不行,正是下班的时候,路况太差。我说你能不能事少点。”
李天亮拧开钥匙给车通上电,又叼上根烟点着,回头看了眼李墨茹,又冲王大爷一仰下巴,一拧车把就走了。
3
“唉!这俩孩子呀!”王大爷一声长叹,虚眯起一对昏花的老眼目送他们走远,忽又听弄堂里有人喊,“天亮,天亮?在不在?赶紧给我炒两份蛋炒饭,我要带走。”
王大爷急急忙忙往回走,边走,边对弄堂里的人说:“二饼,你小子什么时候能长点记性。被小柯镇恶听了去,会起疑心的。”
二饼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王大爷,我这不是刚搬过来没多久嘛。下回,下回,我一定长记性。李天亮是大少爷,李墨茹二小姐嘛。我记住了。”
王大爷从竹筐子里取出四枚鸡蛋,逐个打到碗里,又看了看料盆里的葱花、蒜末还够用,就直接架上炒勺,点着煤气灶,倒上油。
二饼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趁着等饭的工夫就问开了:“王大爷,那小丫头脸巴子上的疤瘌是怎么弄的呀。啧啧啧,本来挺水灵的一个小美女,唉,可惜了。
王大爷也跟着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那年他哥也是刚从外面干完活回来,走到弄堂里正好遇见我,我就让他帮我把鱼缸搬出来清理一下。那会我烟还没忌呢,就顺手给了他根烟。他说口渴,回屋先喝口水,再出来搭把手。我说我去给他买瓶饮料。我俩正说着话呢,就听他家屋里“啪”的一声。到屋里一瞅,那小丫头把他哥放到高处的暖壶给弄打了,洒出来的开水把她粉嫩嫩的小脸也给烫了。唉,要说那丫头,就是眼瞎,耳朵可尖着呢!心也灵!自打那事一出,我就再也不养鱼了……”王大爷说着话,手里也没闲着,不大会儿的工夫,香喷喷的蛋炒饭出锅,又分两份装到餐盒里,一并装袋。
二饼接过袋子,不住地惋惜:“可惜呀,可惜,要不绝对是个美女。就是瞎了将来也有人要。”
王大爷面沉似水地看了他一眼:“加上餐盒一共十二。”
二饼掏出一张二十的递给他,笑嘻嘻地说:“王大爷,钱就不用找了,我也想用爱多发发光,要不您跟天亮商量商量,在那剧本里给我加点戏份,让我从群演升到特约。”
王大爷接过钱,放进挂满一层油渍的钱匣子里盖上盖,这才说:“行吧,演艺圈的潜规则你还挺懂!回家听信吧。”
“唉唉唉!”二饼洋溢着恭维的笑容,连连点头倒退了几步,才又一扭身走了。
4
清风街,是清朝康熙年间修建的一条古巷。当年,他命太监宫女扮作客商,自己则与一些嫔妃也扮作黎明百姓,在此游逛消费。据说,现如今街中三层高的一品香茶楼就是当年的宜春院改建的,只不过那时候在里面坐台的都是深得皇帝宠爱的宫人。解放初期,一层改做供销社,二三层被古城区分局和民政部门占用,直到改革开放初期才又完全改作商用。长条青砖铺就的街道两旁,古色古香的建筑风貌绵延数里。这里,早上是早市,晌午又是络绎不绝的食客喂饱肚子的地方,待到日暮时分,街灯亮起,就又成了人头攒动,叫买叫卖的夜市。
此时,李天亮开着“玛萨拉蒂”,以龟速行驶在这条路上。周遭,嘈杂的人群中,时常能传来:“大少爷,二小姐来啦!”的几声呼唤。逢此,李天亮总要寻声望去,朝打招呼的人点一点头,或扬一扬下巴。李墨茹坐在沙发一上,一边吃着方才在街口,李二椿给她买的一根串着山楂和橘瓣的糖葫芦。闻见招呼声,她也要点点头,回人家一句,“来啦,来啦。”走在街中不知情的人,只当是两厢打趣的戏言。
早就听说刘寡妇在街尾支摊弄了个麻辣烫,李天亮开着“豪车”却只能心切地跟着人群蠕动,心里还在惦记着他那炒饭铺子。眼望西头黄昏将尽,正到了饭口的时候,就怕王大爷一个人忙活不过来,再说人家只是帮忙,可回回一帮就成了“单挑王”。他这个甩手掌柜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时值初秋,一场秋雨还不知在何处酝酿,暑气也未见半分消减,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是怎么凉快就怎么穿。街尾一盏亮起的路灯下,刘寡妇被麻辣烫车上煮着川味火锅底料的热汤熏得满头大汗,她一手往烫盆里下着菜串、肉串,一手拨开被汗水浸湿,沾在额前的几绺头发,再一抬头,穿过一对正在点单的年轻情侣,她正瞧见李天亮坐在车上抻长脖子也在看她。两下相视一笑,刘寡妇在围裙上抹了把手,过去帮李天亮把李墨茹弄下车,又单独在人行道里侧给支了张小桌。
李墨茹摸到李天亮放到她身后的小马扎,坐下说:“刘婶,原来你还会做大餐呀?”
见李天亮直冲自己挤眉弄眼,刘寡妇就说:“嗐,大餐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学两天就会了。难得二小姐赏光,今儿晚上您就尝尝咱这手艺,顺便,您给提提意见。”她说着话,挑些鱼丸、豆皮和青菜,又特意向旁边卖炸鸡叉骨的小两口要了个大餐盒,装好后,端到李墨茹所在的桌前,轻声叮嘱,“二小姐,钳子前面带尖儿,吃起来小心别扎嘴啊。”
李墨茹摸到一串豆皮,寻着香味放到嘴唇上舔了舔,随即一咧嘴:“怎么有点辣呀!”
“是微辣。”刘寡妇说,“麻辣烫……啊!不对,是大餐都有点麻辣口儿。这是川菜。”
“吃就吃吧,你怎么这么多事啊!”李天亮不耐烦地在李墨茹头上按了一把,“快吃。”
刘寡妇又到麻辣烫车前忙活去了。李天亮也跟过去帮忙。这生意是真不错,尤其是年轻人三五成群,或是单独过来,到此,总要来上那么一份。
刘寡妇不断往汤里下料、下串。见汤少了又招呼李天亮拿暖壶往里续水。她抽空抹了把汗,低声说:“天亮,甭回去忙活你那蛋炒饭了,在这儿给我搭把手。等我腾出手来给你王大爷去个电话,让他早点收摊得了。”
李天亮回头看看李墨茹,见她吃得磨磨唧唧,每吃一口就不住往嘴里“嘶嘶”地吸气儿,可能是太辣了,就给她拿了瓶矿泉水过去,又拿餐巾纸擦干她额头的汗。
“该,你个小馋猫,我看你下回还吃不吃。”
“吃,不就是辣点嘛,多吃几回我就习惯了。”李墨茹小脸一扬,瞪着被路灯映出两颗小星星的大眼睛,寻声望向李天亮。
李天亮宠溺地在她小鼻头上按了一下,笑出了声:“慢点吃,都辣出眼泪儿来了!”说话间,他抽出一张餐巾纸给她,“磨磨唧唧的,把嘴也擦擦。”
再回到刘寡妇身边,李天亮就说:“那行吧。不过,‘大餐’的钱你得给我抹了。”
刘寡妇一面忙活给客人拿辣串,一面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电话我都打完了。”
“嘿!你可真够快的。”李天亮这回彻底放了心,跟着刘寡妇一直忙活到夜里八点多,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掏出手机,一看上面四个未接电话都是田秋雅打来的。他赶紧拨了回去。
等他难为情地撂下手机,王寡妇就说:“来就来呗,正好一会儿让小田老师也尝尝咱这手艺。”
李天亮说:“那多不合适呀,人家在学校上了一天课,晚上还要追到夜市来给默茹辅导功课。我寻思给她点钱,她还拒收。”
刘寡妇撇撇嘴,装好一份麻辣烫让李天亮给身后那桌客人端过去,等他回来才说:“你要是真觉得不合适,那你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她吧。可有一样,人家得看得上你。她老爹田福军在咱们这片当派出所长都多少年了!她又是中学老师,年轻漂亮。不说是名门望族吧,可也轮不到你巴结吧。人家呀,就是看着你和墨茹可怜,你可别想多了。”
“哎!打住,打住。我可不是癞蛤蟆,也不想吃天鹅肉。”李天亮被刘寡妇磨叨得心里直发虚,脸上的热汗直流。他接过刘寡妇递过来的几张纸巾,擦了把脸,又听刘寡妇说道:“你没事回去照镜子瞅瞅你自己,也就比小田老师大三岁吧,可看着都像三十奔四的人了!连我都比你显年轻。”
李天亮把湿得都能攥出一把水儿来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转头说:“你不是清风街远近闻名的创业西施嘛。谁能跟你比呀。放着明星不当,非要卖麻辣烫。”
刘寡妇含着笑瞟他一眼:“你真这么想的?”
四目相对,李天亮正儿八经向刘寡妇点了点头,就见她映着街灯光亮的眸子泛出一缕幽怨,“唉,可惜呀,你孙大哥死得太早了,我连个种儿都没给他生下。他们还说是我命硬。这帮碎嘴子,没一个好东西。”刘寡妇说着话神情舒展,突然笑了起来,对着街东头招了招手,“小田老师,在这呢。”
李天亮看着田秋雅笑盈盈地走过来,她今天穿着条淡青色的碎花长裙,虽然只有24岁,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几分,这大概是与职业有关吧。她一张标志的鹅蛋脸,大眼睛像一对宝石般光彩熠熠,樱桃小口嘴角总是微微翘起,无论行动坐卧都透着端庄秀气。李天亮虽然没见过她睡觉什么样儿,但能有这样婀娜的身段儿,想来一定很美。
“哎!你长了透视眼啦?非要隔着裙把人家看穿是咋地?”刘寡妇用胳膊肘使劲怼了一下看得直发呆的李天亮。待他回过神来才注意到田秋雅双手合十,已然端庄地在自己面前站定。他红着脸瞪了一眼刘寡妇,转而对田秋雅深鞠一躬:“田老师,又麻烦您了。您今天穿得真是太好看了!我……那啥,有点失态了。”
田秋雅微微垂首掩口轻笑一声,再一抬头将肩膀一侧的长发扬飞向身后,十分大度地说:“墨茹呢?我今天过来只教她心算。省得拿教材了。”
“那呢。”刘寡妇伸手一指,田秋雅微笑着点了点头,在李天亮又一个躬身致谢后,朝李墨茹走了过去。
刘寡妇揪着李天亮的一只耳朵,把他盯着田秋雅背影直瞅的脑袋拉到自己面前:“刚才是谁说我是这条街上的西施来着?这才多大会呀!你就见色思田了!”
“嘶!你轻点。”李天亮咧着嘴,吃疼地说:“我就是看看她哪里不如你。”
“那她哪里不如我?”刘寡妇问。
“她不如你老。”李天亮照实说,气得刘寡妇抬腿就踹了他屁股一脚,“那你也不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仔,甭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刘寡妇气得半天没和李天亮再说话。
夜已深,日暮之初清风街人头攒动的景象,伴随着不远处十字街口钟鼓楼内的松木横梁上挂着的那口黄铜大钟的十声钟响,已然变得人丁稀落,周围卖服装鞋帽的商家也已开始张罗收摊了,麻辣烫摊位上的食客尚有两桌未走,但他们也只是说说唠唠,不再点菜了。刘寡妇又盛了些麻辣烫给李墨茹和田秋雅送过去,再回来就从餐车下面翻出把扇子,坐到马扎上休息。李天亮收拾完几张桌子,挑了个距离李墨茹他们近一些的位置休息,耳朵听着妹妹念念有词地做心算。他越听心里是越高兴。田秋雅再出题的时候,他也竖耳倾听,暗自在心里做着,可每次都比李墨茹慢半拍才算出答案。
做完心算题,李墨茹又央求田秋雅教她唱歌,但她又不想让李天亮听见自己唱歌。田秋雅就提议带着她回家,学完声乐,晚上就睡在田家。
李天亮又不好意思起来,故意大声说:“天天麻烦您也不是个事呀!这是两千块学费您收着吧。”说完这话,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李墨茹披在身上。
田秋雅心领神会,笑着说:“那就谢谢李公子打赏了。”说完,她拉着李墨茹沿着老街的青石板路往回走。
李天亮远远听见李墨茹对田秋雅说:“田老师,你要是会开车就好了,开着我家那辆玛萨拉蒂回去,省得累。”
……
5
笑着送走最后一桌的客人,刘寡妇拖着马扎做到李天亮对面,在隔着两人的小桌上拍了一下,“哎!魂又飞了是不是,跟着飘到田家去了是不是?”
李天亮回过神来说:“刘姐,你饶了我吧。我对田家只有感恩之情。再说我是谁?我什么德行?我能攀那高枝儿吗?连你都清楚,我能没有自知之明吗?”
见街上没什么人了,刘寡妇眼睛放光看着李天亮,胆子也大了起来,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天亮,难得你能用这灵魂四问反思自己。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总是一个人单着,也不是个常事呀。你看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李天亮抽回手,掏烟抽,撒眸四顾,最后将心神不宁的目光落定在街市斜对面一家铁板烧摊位上。失去人流热度的清风街,此时,也只有那里依然客源充盈,划拳行令,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
刘寡妇起身取来两瓶啤酒,起开,一瓶递给李天亮,又一扬脖自己先一口气喝下去半瓶:“我说要不咱俩凑一对得了。”她说这话,拎着啤酒瓶子先是挡住李天亮的视线,而后又在他眼前转了一圈,“你瞧瞧我,是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哪块不比田秋雅大呀!哎,这要是十块钱按着个卖的西瓜,谁不挑那又大又熟的拿呀!”
李天亮嘬咕口烟,眯缝着眼睛看了她一会:“我还得给墨茹整容,还得给她治眼睛。刘姐,我配不上你,更不值得拖累你。”
刘寡妇一屁股坐到李天亮对面,只手托腮,愣愣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你是这话。可这人得往前看呀。”
李天亮说:“我这就是往前看。附属医院的眼科专家说了,墨茹就是脑子里有个东西压住了视神经,做个手术就能好。”
刘寡妇有些不耐烦了,敲着桌子说:“我说的是你自己,你得为你自己考虑考虑了。”
李天亮狠吸一口烟:“等墨茹漂亮亮的了,眼睛也能看见东西了。我的事也不迟。”
刘寡妇迟迟没有收摊,一直靠过子夜,因为有一波在钢厂上班的工人,正是那个时候下小夜班回家,有些个总是要在她这儿吃点喝点再回去睡觉。
李天亮跟着忙活了一阵儿,觉得没什么事了,就拎着条马扎坐到墙根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刘寡妇怕他着凉,把他叫醒跟着收摊。东西装车后一律锁在道边。这条街不是主干道,平时又有田福军那个当派出所长的街坊照应着,只要不是赶上有市级领导过来视察,基本城管不怎么管。刘寡妇只是推着个用来拉串的婴儿车回去。那婴儿车还是她当年的怀孕的时候,她那个死鬼丈夫孙力提前买好,哪成想妊娠刚五个月多一点,他就在矿上因为矿坑塌方被砸死了。刘寡妇当时只感到天塌地陷,伤心欲绝,连肚子里已经成形的孩子都没保住。
当夜,月朗星稀,万籁俱寂,阵阵秋风沿着古色古香的街道袭来,惹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裹挟着些丝丝缕缕的暧昧。走在路上,刘寡妇一手推车,一手又拉住李天亮的手:“天亮,回我家住吧,反正墨茹也不在。”
李天亮脸色微红,立直了酒瓶子灌下一大口啤酒,可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他看着刘寡妇同样微红的脸说:“刘姐。我说过,我的事等以后再说。”
刘寡妇追问:“是你的事,还是咱俩的事?”
李天亮把剩了些酒的酒瓶子竖着插进婴儿车的挂兜里,又从刘寡妇手里接过车,推着走到前面,对着铺满月光空旷冷清的街道说:“当然是我的事。”
6
翌日,古城在明媚的晨光中缓缓醒来,清风街早市嘈杂的叫卖声穿过幸福里大街一直传到柳条胡同。胡同里的妇女老人,有的拎着菜筐子才刚出门,有的赶了个大早,已然满载而归。
田秋雅拉着李墨茹的手,一路和热情的老街坊打着招呼,明明只有五分钟的路,愣是走了十分钟才到,李天亮给她装了一杯热豆浆,让她上班路上喝。田秋雅接过豆浆,示意李天亮跟着她走到巷子外面,又见李墨茹摸索着回了屋,这才极其郑重地向他交代了两件事。
李天亮习惯性地掏出烟和火机,注意到田秋雅对自己的这一举动微一蹙眉,就把烟别到耳朵上,火机又揣回裤兜里:“田老师,啥事啊?”
田秋雅说:“亮哥,第一件事,是你今天必须必须在家,一会我爸和街道办秦主任过来给你送精神文明奖的锦旗还有奖品。”
闻言,李天亮就着自己发出的一声长“嘶”,眉心拧出很深的“川”字纹:“怎么年年都是我呀?这不合适吧!我还是去找田叔说说去吧,那贫困户每年的500块钱,我拿也就拿了,这精神文明奖我德才不配呀。”
田秋雅笑着说:“亮哥,我就是个捎话儿的,这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爸这个人爱面子,好不容易给你争取来的,你可不能拨他脸面呀。”
李天亮想想也是,就点了点头。紧接着,田秋雅收敛笑容,以更为严肃的态度和他说了第二件事。
“十月一国庆节,市电视台要举办一场青少年歌唱大赛,所有中小学校都有参赛代表,我们学校空出一个名额,我想让墨茹顶上,去参加比赛。”
李天亮一听,脑袋就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就她跟你学个英语都能说出东北口味来。还参加歌唱比赛!绝对不行。”
田秋雅双手合十,正色道:“墨茹想去,这几天一直在练歌。我就是通知你一声。这事你没有决定权,也不用你操心。”
田秋雅说完,举起封口的豆浆晃了晃,算是向李天亮道谢,转身就步行去上班了。
李天亮掏出火机点着烟,透过一股向上漫卷的稀薄的烟雾,呆呆地看着田秋雅款款而去的倩影,脑子里仍是一头雾水。他正要回屋问问李墨茹歌唱比赛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给她买一身能穿得上台面的连衣裙,就见二饼吹着口哨,推着自行车,笑嘻嘻地从胡同口绕了出来。他来到李天亮近前,立住车子,说:“天亮,昨天王大爷给我加了场戏,我们电话里沟通过了。”说这话,二饼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最近手头紧,我得问墨茹借点钱。就是这个剧情。”
李天亮拔高了嗓门说:“借钱你可别找我,我们家墨茹管帐。”说完,他就用两根食指堵住了耳朵。
二饼也捂住耳朵,高声说:“那我问她借吧,李公子,二小姐在家呢嘛?”
李天亮高声说:“在家呢。”
7
二饼走进李家眼前立时一黑,他站在门里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这是堂屋,他缓步向里走了几步,生怕会踩到什么似的,嘴上用着比平时说话略大一些的声音喊着:“二小姐、二小姐,在哪屋呢?”
“东屋,进来吧。”李墨茹坐在一张沙发上,小皮包放在腿上,两手压着,像是某款游戏里的NPC,在晦暗的房间里坐等着玩家二饼找上门来过剧情。
“说吧,什么事由?借多少?”
“二小姐,我们保安队已经两个月没开支了,您看您要是宽裕,先给我拿千八百的。等我下个月开支马上还。”
李墨茹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数出十张,交给二饼:“下个月连租金一块给我。”
二饼接过来在手指头上“呸”了一口,也“一、二、三……”地数了一遍。
待他数到“十”,李墨茹就问他:“二饼,你是年初租的我家房子吧。我家东院的那间大瓦房你住着舒服吗?”
二饼毕恭毕敬地回道:“二小姐,那房子住着别提多舒服了,堂屋南北两扇门一开,那小过堂风吹着,连电风扇都省的买了。”
李墨茹淡淡一笑,“那就好,我们租房子也要考虑到租户的舒适度,既然你住得那么舒服,连风扇和电费钱都省了,那咱们是不是该谈谈涨房租的事儿了。”
二饼左手遮脸,右手扇在左手上,“哎呦!二小姐,我真是该打,您看我瞎说什么实话呀。房租您就别给涨了,算我求求您了。”
李墨茹沉默了一阵儿,说:“不涨也行,里面的两张床还有一个衣柜,那都是前清时候的古董,你用的时候给我加点小心,知道吗?”
二饼连声答应道:“您就放心吧,除了一张床别的东西我都用不上,平时连碰我都不敢碰,您看啥时候大少爷有空,赶紧让他拉走吧。我看着都是负担。”
李墨茹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耳听着二饼急切的脚步声走出去。又听见他在弄堂里说:“大少爷,谢谢你们慷慨解囊,这钱我下个月一准还上。”
没过多大会儿,李天亮就走了进来,他拿着热毛巾给李墨茹抹了把脸,又把毛巾挂到她脖子上:“这天还是闷热,没事你就抹把脸,凉快凉快。对了,你早上在田家吃的什么呀?”
李墨茹说:“田大爷外面买的豆腐脑和油条。”
李天亮“哦”了一声,就听李墨茹问道:“二饼租的是咱家东院哪间房来着?”
李天亮想了想说:“是坐东朝西的厢房。咋?你又想给涨房租啊?”
“没有。”李墨茹又问,“里面的老家具还有吗?”
李天亮说:“早就没了。”他叉开话头又说,“听说你要参加歌唱比赛,还能上电视呢?”
李墨茹转而嘻嘻一笑:“哥,是田老师告诉你的吧。”
“嗯。”李天亮拉过一张凳子做到她对面,“我可从来没听你唱过歌,你要唱什么呀?先给哥唱几句听听好不好?
“不要。”李墨茹神秘兮兮地笑着说,“要听你就到电视台听去。”
李天亮微一蹙眉,寻思着说:“那咱上台表演得有身儿好看衣服吧,你这两年个头窜得也快,一会我让你刘婶过来给你量量。回头我按尺码去大商城花个万八千的给你买身儿去。”
“不用!田老师说他们学校有演出服。哥,等我演出那天你给我多照几张相片,啥时候医生把我眼睛治好了,我就能看见了。”
“行行行,这还用你交代呀!”李天亮答应着,就见李墨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心形的绛色小香包,下面的红绳穗上还串着绿豆粒大小的小玉珠,随着她的手举起,一股茉莉花的香气也越加浓郁起来。李天亮眼前亮,立时想到田秋雅身上似乎总是弥漫着相同的香味。在那股令他心绪荡起涟漪的茉莉花香中,他进而猜到了什么,立时不悦道:“哪来的?你又拿人家东西了是不是?”
李墨茹美滋滋地说:“不是,是田老师送给我的,可是我又看不见,要不你帮我收着吧,等我眼睛好了再给我。”
李天亮把香包拿到手里,走出东屋,才敢放到鼻前嗅了嗅,随即脸上洋溢起一股陶然之色。他拿出个密封袋把香包放进去,又对着袋口提鼻子猛吸一阵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挤出里面的空气封好封口。正在这时,就听王大爷心急火燎地在弄堂里喊:“天亮,快出来帮忙,你大妈又栓住了。”
李天亮闻声,把香包揣进裤兜,一阵风似的地跑了出去。
李墨茹在屋里也坐不住了,她摸摸索索,慌里慌张地往外走,一时着急,心里没了路数,脚踢到门槛,被绊得趴在地上。她一把捂住小嘴,忍着疼没敢叫出声来,可眼泪却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你们几个先把她抬到大马路上去,我回屋拿上钱就过去。”
“王大爷,你多拿点钱吧!我看大妈这回栓得可不轻啊,嘴巴都歪了。”
“唉!我这老伴一身毛病,都栓了四回了,哪还有那么多钱了。行了,你们快去吧。这个该天收的玩意儿。”
李墨茹听着外面的喊声,趴在地上抠抠索索地把包里的“钱”摸了出来。突然,她将“钱”一把攥得死死的,在被岁月剥蚀得已看不出是红砖铺的屋地上猛锤了几下,“呜呜”地哭了。
8
直到晌午的时候,李天亮才回来。他拿筷子把从清风街西口周记包子铺买的一屉包子,从塑料袋里按个捡出装盘,端到李墨茹近前,又给她倒了碗水。
李墨茹小口吃着包子,问:“哥,老王婆咋样了?”
李天亮在一旁坐下,凹着腮帮子抽足了一口烟,这才说:“不知道呢,人推进去急救室还没出来呢,你王大爷就不让我在医院待了。”
“哥,我感觉她这次……。”李墨茹鼻子一酸,后面的话就被哽咽声取代了。
李天亮想了想说:“你记得咱家大黄不?它上山的时候你还哭过,后来你就不许咱家养猫了。”
李墨茹点了点头:“哥,我记得啊,你说猫有九条命,但它抓老鼠是损命的事情。当它在一户人家抓够了老鼠,只剩下一条命的时候,就会悄悄离开上山去。”
李天亮悠悠地说:“人活着就是损命的事,我估计王大娘这回是要上山了。”
闻言,李墨茹默不作声,手上捏着热乎乎的肉包子,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9
田福军上午得着信,向副所长郑勇简单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匆忙赶去医院。李天亮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了。一看人在急救室还没出来,他给王春来拿了500块钱,还被他拒收了。
“我那老伴卧床都三年了,就是活受罪呀。这回我倒盼着她走,她这一走就一了百了。我呢,也就没什么牵挂了。鱼我是不打算再养了,上次因为个破鱼缸把墨茹那丫头多俊俏的脸蛋呀!都给害出疤瘌来了。等这她一走,我就弄两只鸟,打发后半辈子得了。”王春来浑浑噩噩地说了一大堆,突然清醒过来对田福军说,“你也走吧,忙活你的活人去吧。让我眼巴前静静。”
田福军在潮乎乎的眼睛上抹了一把,点点头,也再没说话就走了。出了附属医院,他先去街道和秦主任拿上锦旗,然后开车到柳条胡头口停住。两人下车又往里走。街坊四邻有好事的就围上来问:“今年精神文明奖又给谁了?”
“李天亮,还能有谁?以后我年年都给他,只要我还活着,有口气,这精神文明奖就是他的。”田福军心事重重,回话也没个好气。倒是秦主任笑呵呵地走过去,安抚那些被田福军话语伤及的群众。
“秦主任,您可得给评评理,去年清河那片发大水,我们家老郑带头捐了1000块钱呢。他李家穷得叮当响,平日还愣充什么大少爷,二小姐,开着那辆给电的破“玛萨拉蒂”在巷子里耀武扬威的。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还要我们配合群演。我感觉我们在这柳条胡头里活得可不容易啊!这精神文明奖就是轮也该轮到我们家了吧。”
秦主任笑着对郑海家的婆娘说:“大姐,您放心,我们做群众工作的心里都记着呢,年底不是还有个五好家庭的大门牌,到时候我和老田亲自来,给你们家挂上。”
“这还差不多。那快过年的时候我可得找你去给我们家落实。”郑海的婆娘说完,一扭身儿推开身后自家的院门就回去了。这最能闹腾的一走,剩下的几个街坊也一一被秦主任劝了回去。
眼睛、耳朵都清净了,田福军一边往李天亮家走,一边对秦主任说:“我就给李天亮,他把墨茹养那么大容易嘛!要不是你拦着,我真想雇个鼓号队,锣鼓喧天地给他送去。”
秦主任笑着拍了拍田福军的肩膀:“你这脾气呀,难怪从交警干到刑警,又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这群众工作做这么久也不见你收敛收敛。你真该和你家秋雅学学。”
“学啥?”田福军眼珠瞪圆了说,“学她文文静静,还是一笑俩酒窝呀?我学不学的那也是我闺女。”
“行、行、行,知道你有个聪明漂亮,外秀慧中的好闺女,行了吧。”
……
两人说着来到李家,见李天亮正蹲在门口吃包子。田福军把锦旗递给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你给我找个亮堂地方挂起来,明天我要过来检查。”
李天亮起身,在裤腿上抹了把手,有些难为情地接过锦旗,又接过秦主任递给他的一张面值500元的福满家超市卡,对着二人点头哈腰地说:“谢谢组织关心,谢谢领导赏识。”
秦主任侧身越过李天亮的身子向堂屋里瞧了瞧,见了面黑乎乎的一片,就问:“二小姐呢?”见李天亮指了指东屋的窗户,他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你跟我俩到巷子外面说会儿话去。”
李天亮“哎!”了一声,跟在两人后面走出巷子。三人来到丁字胡同中间一颗大槐树下,把人的影子全都藏进树影里说起话来。
田福军一板一眼地把他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李天亮从头听到尾,心里倒是觉得他说的这个事可行,可又觉得不该马上答应,显得自己太没品了,于是说:“田叔,您这可是为了墨茹把自己亲闺女往死里坑啊!”
田福军照着他脑瓜顶狠狠地敲了一下,“你这不废话嘛。就指着你卖蛋炒饭,大晚上偷摸出去捡破烂攒的那点钱,得啥时候能攒够给墨茹整容、治眼睛的钱啊。”
秦主任也在一旁劝:“小李,老田都豁得出去。你还有啥犹豫的?”
李天亮苦着脸点点头:“那就按着领导的意思办吧。为了墨茹我啥都能豁出去。”
闻言,田福军绷紧的脸松弛下来,进而绽放出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他从口袋里掏出玉溪,发给李天亮一支。趁两人点烟的工夫,秦主任说:“具体怎么办,咱还得再商量,那个二饼不是在电视台当保安嘛,这人咱也用得上。等下次开会的时候叫上。”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呦!快下午了,我还得上医院看看王春来老伴去。车我开走了。”
三人说这话时,距离10月1号,电视台举办的青少年歌唱比赛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10
三天后,王春来挥泪送别了与自己朝夕相伴41年的老伴。下葬的当天傍晚,田福军买了一只金翅,秦主任买了一只百灵送给王春来做伴。
田秋雅每天下班都会把李墨茹到自己家里去连吃带住,当然,主要还是为了辅导她功课,还有唱歌。
李天亮觉着做蛋炒饭中午倒是能赚点钱,可晚上还真不如刘寡妇在夜市支摊做麻辣烫赚得多,索性傍晚就收摊,去给她帮忙,也能学学手艺。刘寡妇一见“如意郎君”驾到自是喜上眉梢。收摊以后她以偷艺的名义,非要拉着李天亮到街对面铁板烧摊位上点几个菜,再小酌几口。但她心里想得可全是李天亮和她两个人的事情。
期间,背着田秋雅和李墨茹,李天亮还多次参加由田福军和秦主任主持召开的名为“天亮行动”的会议。另有王春来、二饼、曹老二、刘寡妇等几位主要成员参加。
9月30日晚,在聚福楼的旭日阁雅间内,田福军将几张观众票分发下去,满怀豪情地说:“同志们,咱们这次代号为“天亮行动”的任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闻言,刘寡妇右手五指扣住李天亮的左手,从桌子下面高高举过两人头顶,振臂高呼:“对,为了墨茹,也为了大家能早日喝上我们的喜酒,这次任务必须成功。
挨着田福军坐在两人对面的秦主任先是一愣,而后问道:“你俩什么时候的事呀?”
李天亮拿开田寡妇的手回道:“我俩没事,别听她瞎说。”
刘寡妇瞪了李天亮一眼对田福军和秦主任说:“我就是想和他有那事,省得他老是惦记秋雅,没事总是贼眉鼠眼地盯着人家瞅个没够。”
闻言,田福军的脸色从笑变作震惊,又变做警觉。直到他顾虑重重地抽上一口烟,这才缓和下来,并带上一缕喜悦之色说:“那这可是好事啊。”说这话他横眸四顾,率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在座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咳咳”秦主任咳嗽了两声,压住席间的笑声说:“他俩的事那都是后话。之前,各自的任务呢,早就交代给大家了,趁着酒菜没上的工夫,我提议咱们再最后演练一次,实在不方便的可以陈述。”
……
11
当晚,对于柳树胡同里住的一些人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田福军家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李墨茹钻进被窝里,仍旧小声哼唱着参赛曲目。田秋雅为她捋顺头发,掖了掖被角,“墨茹,别唱了。快睡吧。”……
曹老二回到家中,坐在床上,两眼一翻白儿,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他喝了口水,压一压上涌的酒气,再看向自己做的,即将在明天派上用场的箱子,“嘿嘿”地笑过一阵儿后,他又用透明胶带把贴在箱体上的字缠了几圈,最后拍拍它,仍旧是笑着长出了一口气。他眼前的这个箱子,就像他今晚喝过的那顿酒一样,令他感到心满意足。
王春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身西装,他坐到床上反反复复地摩挲那套款式老旧,却叠的板板正正的西装,对着老伴的遗像说:“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去电视台看节目呢,你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墨茹和我别出洋相啊!还有,保佑我们的“天亮行动”一定要成功!”
二饼怀着颗忐忑的心,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就在想:这次恐怕是要饭碗不保喽!但一想到墨茹脸上的疤瘌没了,又能漂漂亮亮地看到这个花花世界,他彻底把心一横,心底就只剩下了两个字:值了。
刘寡妇本想装作不胜酒力,借机把李天亮拐带回家,可哪成想这个正当年的小伙子,却是整张桌上喝酒最怂的主儿。一杯板城烧下肚,他就挂不住椅子,直往桌子底下出溜,三番两次都是她把他拉上来,酒宴结束,也是她把他送回家。眼见他人在床上躺成了一堆烂泥,刘寡妇就知道今晚是啥也甭想干了。她给李天亮垫上枕头,脚上穿的“千层底”脱掉,又给他身上盖了条毛毯,这才掩上房门,踩着大月亮地儿往自家走去。
回去的路上刘寡妇就有些后悔了,做街坊这么多年,她就是没见过李天亮把络腮胡刮干净是个什么样。只知道他浓眉大眼,从鬓角连着长头发的络腮胡里,隐约地包着两片饱满得有些发紫的大嘴唇。但她想他模样应该不会差,至少比她原先那个死鬼老孙强。就是这个应该,让她断了回家取刮胡刀,再连夜返回李天亮家,趁他酒醉不醒,将他刮个干净的想法。她回到家中,从衣柜里取出一条淡蓝色连衣裙穿上,把裙子上的腰带系出个蝴蝶结,学着电视里模特的姿态,对着镜子摆了几个POSS。觉得不满意,她又把腰带松开勒紧再系上,又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最终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腰带彻底解开,一屁股坐到床上。她继续看着镜子里一蹶不振的自己,突然间想到一个词:东施效颦,进而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在临睡前,她又把钱匣子里的钱倒在床上,把整钱挑出来数了数。而后,她数出十张装进包里,后来又想了想,干脆取下头上的皮套,把所有的整钱都捆上,装进包里。
12
翌日,晨光熹微,田秋雅就带着李墨茹回到柳条胡同的家中。她调出手机里的手电功能照亮堂屋,见田秋雅轻车熟路地摸索着去西屋叫李天亮。
“哥,醒醒,今天我比赛了,你怎么还睡懒觉呢!你长没长心啊?”李墨茹摸到李天亮的腿,爬上床又摸到他的脸,突然喊道:“田老师,快进来,我哥好像没呼吸了!”
闻声,田秋雅一撩帘子,快步走进西屋,拨开李墨茹的手,赶紧去掐李天亮的人中。
李天亮蹙眉转醒,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田秋雅,第一句话说得是:“我没对你做什么吧?”
田秋雅松了一口气:“亮哥,你刚才好像没有呼吸了。”
“不会吧!”李天亮挠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这才看到旁边守着个李墨茹,他在她小鼻头上刮了一下,“又是你谎报军情。”
李墨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嘟起小嘴说:“我没有,我刚才用手摸到你鼻子发现你没气了。”
李天亮没好气地说:“小丫头片子,我看你现在就是翅膀硬了,着急继承家产。别忘了,你现在还指望我养活呢。”
田秋雅见李天亮话音儿洪亮,倒不像是有什么病的人,就说:“亮哥,赶紧收拾收拾,一会我爸开车过来送咱们去电视台。我还想在开播前让墨茹熟悉一下现场呢。”
13
电视台演播大厅上午九点正式录制歌唱比赛,几台固定摄像机早在两天前的最后一次彩排时就已摆放到了合适位置。市文化局的评委和观众也早已入席。李天亮和田秋雅以家属和指导老师的身份留在后台,两人一番忙碌帮李墨茹穿好镶嵌着很多闪光玻片的演出服。
“哥,我漂亮吗?”
“当然了,今天你是所有参赛选手中最漂亮的一个。”李天亮回答着,并将口罩戴到李墨茹的脸上。
对他的这一举动,田秋雅很是费解,就算墨茹脸上有疤瘌不好看,可是唱歌哪有戴口罩的呀?还没容她发问,李墨茹就言声儿了。
“哥,我戴着口罩咋唱歌啊?”
见后台有工作人员侧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李天亮对人家笑了笑,再一转对李墨茹悄声说:“听话,一会评委老师让你摘口罩的时候你再摘下来。这叫惊艳全场,懂吗?”
“哦”
见李墨茹点了点头,田秋雅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13
“下面有请来自光明中学的三号选手,李墨茹同学上台表演。”
电视台的知名女主持人吴晓岚播报完毕,在台下评委以及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中,李墨茹一手拄着盲杖,一手拿着麦克风,暗自在心里数着步数,来到舞台中央。然后,一个标准的向右转,她背对着观众,正对着大屏幕深鞠一躬。台下零零散散的一阵笑声,使李墨茹意识到自己转错了方向。她掐着麦克风大声向自己下达了一个:“向后转”的口令,并以一个标准的向后转,从容不迫地转向了观众席。
来自市文化局的许局长坐在评委席中间,也是整座演播大厅最中间的位置,他贴近话筒,看着台上的李默茹声色和蔼地说:“小姑娘,方便把口罩摘下来吗?”
“可以”李墨茹摘掉口罩。与此同时,大屏幕上因特写镜头而被放大数倍的一张脸,立时在观众席间引发一片惊疑之声。连评委席上的评委也一改淡定之色,面面相觑之下,平添了一段私聊环节。李墨茹从容地蹲下身子,放好盲杖,而后起身问:“我漂亮吗?”
“漂亮!”
“漂亮!”
“漂亮!”
……
观众席里喊声夹杂着掌声,掌声中又夹杂着喊声。许局长很郑重地说:“小姑娘,你很美丽!希望你的歌声也同你的人一样自信而美丽。”
李墨茹点了点头,对着台下深鞠一躬说:“我今天演唱的歌曲是韩红老师的《天亮了》。”
“打断一下。”评委席一位以唱美声而闻名遐迩的女歌手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这首歌曲。以你这样的年龄,你有信心把它唱好吗?”
李墨茹说:“如果没听错的话,您就是梁宏丽老师吧。我听过您的歌,非常喜欢您,还曾模仿过您的声音呢!”
梁宏丽说:“谢谢你,美丽的小姑娘,我谢谢你对我作品的肯定。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专注地看着台上垂首陷入沉默的李墨茹,过了好一会而,她才抬起头来面向观众席说:“那是十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我的爸爸开车带着我们一家去旅行,在路过一条弯道的时候,为躲避迎面驶过来的大货车,撞上山壁。就是在那个秋天,有缠绵的风经过的那条弯道上,我和哥哥失去了爸爸妈妈,自此相依为命。而我的人生也如我的名字一般,被墨色取代。因为从那天起我就再也看不到天亮了。但我哥哥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让我看到晨曦的曙光,就一定会让我用自己的眼睛去领略这繁华的世界。我知道他一定会做到,我的哥哥就是我的眼睛。虽然,他一直说我很美,可我知道自己并不美,而且脸上还有被开水烫过后留下的疤痕。可我爱听他说的话,愿意相信他。因为他爱我,因为我也爱他,还因为他的名字就叫天亮……十三年了,我在哥哥的无微不至地照顾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当年的事情,就如故事一样无关痛痒地收录在我的心里,我甚至不记得我的爸爸、妈妈、哥哥长什么样子?这些年,一直是哥哥一个人承载着当年的那份痛苦记忆陪伴我长大。他不只是我的哥哥,他还活成了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活成了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
许局长说:“小姑娘,谢谢你,谢谢你告诉了我们那么多关于你们的故事。你……你要不要先缓和一下情绪,再演唱歌曲呢?”
“恰恰相反。”坐在评委席左手边的梁宏丽说:“我觉得她现在的情绪已经调整得足够把握这首歌曲了。”她对台上的李墨茹说:“小姑娘,唱出来吧,把哥哥对你的恩情,把这些年他对你的爱,还有你对他的爱,在今天,都唱给我们听。”
李墨茹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演播厅里响起了歌曲《天亮了》的前奏。随着小提琴悠扬而哀伤的旋律,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麦克风,清澈空灵的歌声响起,犹如一片叶飘落平湖,自人心底荡起层层连起,又如空谷中阵阵的莺啼,婉转、清脆,偏又带这些凄美。演播厅似乎也成了空无一物的墨色天空,似乎只有她一人挥动着由音符交织成的翅膀,独自在暗夜中翱翔。
那是一个秋天,
风儿多么缠绵。
让我想起他们,
那双无助的眼。
就在那美丽风景相伴的地方,
我听到一声巨响震彻山谷。
就是那个秋天,
再看不到爸爸的脸,
他用他的双肩托,托起我重生的起点。
黑暗中泪水沾满了双眼
不要离开,不要伤害。
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
留下我在陌生的人世间,
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风险,
我想要紧紧抓住她的手
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
看到太阳出来,妈妈笑了。
天,亮了。
……
14
后台入口,曹老二抱着个大布包,撞开两名上前阻拦的保安一头冲了进去。一到里面,他就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了李天亮。两人身后又有几名保安握着防爆棍追了过来,被同样穿着保安制服的二饼横在过道,从后腰拔出一把刀来,他发紫的嘴唇一直哆嗦着,先是对那几名同行比比划划:“别……别过来,都别过来啊。”见他们踟蹰不前,他又把刀横到自己的脖子上,“你们……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给你们看。”
与此同时,后台的几名工作人员也拦住了李天亮和曹老二奔向台前的去路,两方陷入僵持之中。
撕扯中,李天亮抱在怀里的东西上面的那层布被扯下来,不明所以的田秋雅在看到箱子上的那三个字的那一刻,终于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突然大叫一声捂着头晕倒在地上。趁着大部分工作人员的注意力被田秋雅吸引过去时,曹老二一个野蛮冲撞,撞开了纠缠住李天亮的两个人:“天亮,快去。”
李天亮抱着箱子飞奔到入口,在掀开幕帘走上台的前一刻,他先踩掉了脚上的皮鞋。而后,他尽可能地平稳住呼吸,轻轻地走到舞台一侧。在面向观众席时,他突然跪下,高高地举起了手上的捐款箱。他的这一举动,像电视剧播放中忽然插播的一段广告,令全情投入的观众瞬间出戏,不可避免地引发一片哗然。同时,也令正在舞台中间演唱的李默茹心里升起了一丝慌乱的涟漪,但她随即想起,在来时的路上,哥哥悄声叮嘱他的话:就是发生天大的事,也要把歌曲唱完。想到此,她很快递稳定住心神,继续演唱。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许局长很快就猜到了这是“打劫”。他起身转向观众席用双手压了压,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他掏出裤兜里的皮夹子,轻手轻脚地走上台,把里面所有的钱都塞进了李天亮高高举起的捐款箱里。然后,他又把李天亮拉起来,走到台下过道前。评委席和观众席陆续有人走过来捐钱。到后来,捐款的人在过道里排成了长龙。每有一人捐款,李天亮都想要给人家下跪磕头致谢,却被来人扶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默不作声地离开。
……
捐款环节,打乱了电视台的部署,但在许局长的带动下,显然已经成了默认环节。李默茹一首唱罢,捐款却仍在进行中。梁宏丽灵机一动,带动大家鼓足掌声后,对李默茹说:“小姑娘,你的声线很美,歌声也很美。我们还没有听够呢,能不能赏光再为我们唱一首呢?”
不明状况的李墨茹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的下一首歌要留到进入半决赛的时候才能唱啊!”
“是这样的,刚才经过我们评委组的商议,一致认为以你唱功完全可以越过半决赛,直接晋级决赛。但是你的歌声我们还没有听够。我相信你是不会让我们这些支持你的评委老师,和观众朋友们,在今天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离开演播大厅吧。”
“真的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把一首《千千万万》献给大家,同样献给我的哥哥,感谢他在千千万万个日夜里,对我千千万万次的照顾。因为我看不见他,这首歌也代表了我对他千千万万的思念……”李墨茹话音刚落,音乐的旋律便又响了起来。
这是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个日夜
是我对你说不出的思念
你的温柔予我无限的眷恋
哪怕岁月容颜已经改变
我有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个心愿
穿越人海只为见你一面
时间纷繁于我经不起了波澜
你的存在才是一切美好使然
……
15
后来,李天亮一直觉得在电视台举办的歌唱比赛中,他和李墨茹才是最大的赢家。虽然刘寡妇和王大爷这两个“捐托”的任务被文化局的许局长抢了去,可是他们还是将带在身上的全部的钱都塞进了捐款箱里。他想把钱退还给他们。
刘寡妇对李天亮说:“我的就是你的。”
王大爷对李天亮说:“我一个人要那么多钱没用。”
这次活动,同样引起了市委的高度重视,比赛后的第四天,一辆来自附属医院的救护车就把李墨茹拉走,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由于涉及到颅内手术和面部整容,这一次是由北京的几名脑科、眼科专家还有来自韩国的两名整容师同时参加的会诊。经过多次研究,专家们得出的结论是,要保证在李墨茹重见光明后,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完美无瑕的脸。
十一黄金周刚过,李墨茹就在同一天先后被推进两间手术室。她从医院临时为她准备的整容手术室被推出来时,拉住李天亮的手说:“哥,我要睁开眼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
看着脸上缠满纱布的妹妹,只留出一双水汪汪的,却又无比空洞的大眼睛,和一对红润的小嘴唇,李天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拉着李墨茹的手,跟着床车一直走到另一间手术室门口,这才想起来说:“丫头,其实给你做完这次手术,咱家就没剩下啥钱了,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啊!”
李墨茹嘴角弯了,眼角也弯了,她轻轻地说:“哥,我都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谢谢你,谢谢你们。”
这没头没脑的话令李天亮当即一愣,护士把他的手从李默茹的手上拿开时,他依旧像木头桩子似的站着。跟过来的刘寡妇,眼见人被推进去,手术室的门关上了,才在李天亮背后说:“我的李公子,装不下去了吧。我就知道墨茹这丫头心灵着呢。咱们哄她,她就知道哄咱们。咱们能骗她到五岁、十岁,可骗不过她十五岁啊!”她说完这话,抹了一把潮湿的眼睛,又意味深长地说,“她是没吃过大餐,可麻辣烫就是麻辣烫,汤锅里就是下了鲍鱼、鱼翅,它也还叫麻辣烫。”
闻言,同样在李天亮身后站定的田福军疑惑地看向身边的田秋雅,见她含着笑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嘴:“真不是你告诉墨茹的?”田秋雅说:“爸,我就说你们做的的太过了!墨茹比你们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坚强。你们不要总把她当小孩子。再说,她早一天知道是好事。”
李天亮转过身儿,当着几个人的面,从李默茹经常背着的小皮包里拿出一沓皱皱巴巴的“钱”。他说:“墨茹视财如命,从来不会这样,这是王大娘走的那天,我回家发现的。她早就知道这钱没用。”他说出这话后,和在场的人一样,心里似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16
李墨茹手术的那一天,王春来特意去清风街早市,买了一只从保温桶里拎出来还是热气腾腾的烧鸡。他一肩扛扁担,前后挂着两个鸟笼子,一手拎着烧鸡,吹着口哨,美滋滋地回到家中,再将烧鸡撕开了装盘,端到老伴遗像下面摆放着香炉的桌子上。
他说:“老婆子,你在床上躺着的时候,牙口不行吃不了这个,现在,咱俩一块吃点吧。”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啧啧”地抿了两口,又拿起一块烧鸡吃了起来。附属医院,他是不敢再去了。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老伴儿从头到脚盖着白布单,从急救室里被推出来的那一幕。他看着那死气沉沉的白布单,以至于医生对他说了什么,他都一个字没听进去。他当时呆若木鸡,脑子里只想到了人鬼殊途,进而期待着殊途同归的一天。
李墨茹的手术很顺利。看着在国内极富盛名的几位医生,从手术室内满头大汗地推门出来,李天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在走廊里跪下,一头磕到地上,后又被人搀起。
一位医生说:“您就是李墨茹的爸爸吧。”
刘寡妇说:“是长得像爸爸的哥哥。”
几名医生笑了笑,还是刚才的那名医生说:“那你这络腮胡可真该刮刮了,头发也该理理了。年轻人得有个年轻人的样子嘛。”
……
李天亮收好妹妹取皮时被全部被剃掉的头发,和刘寡妇轮流在医院陪护她三天。赶上周六,田秋雅主动过来提出陪床,替换他俩回家休息休息。
回去的路上,刘寡妇临时起意拉着李天亮去清风街转转,两人一连看了几家要转租的铺子,是越看越兴奋,一身的疲倦也在心怀希望的闲逛中荡然无存。李天亮说:“等将来盘下铺子,就不能让它闲着,早上出早点,中午出炒菜、炒饭,到了晚上就出烧烤、铁板烧、麻辣烫。刘寡妇兴冲冲地看着他说:“你就不怕累死呀。到时候我怀孕了怎么办。”
李天亮眼中溢出光彩,面带几分羞怯,他看向西街尽头被夕阳染红,自山背后放出道道霞光的罗汉山说:“那你就好好照顾墨茹还有小天亮,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干,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刘寡妇挽住李天亮的胳膊,也看向那座身披晚霞如同佛陀盘膝而坐的罗汉山,无不遗憾地说:“就是天色晚喽,要不咱俩各回各家拿上户口本,直接上民政局。不就9块9嘛,我请你,当一辈子我4块5的老爷们。”她清脆地把话说完,就见李天亮抓挠起羞得发红发烫的耳根儿,如果没有络腮胡盖着,他的脸也一定胜似晚霞。
17
刘寡妇家住钟鼓楼北向的象牙胡同。两人在清风街东口分别,李天亮拐进幸福里大街向柳条胡同走去。想着墨茹过不了几天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了,他掏出田福军留给他的玉溪烟,边走边抽,又觉得这样的庆祝还不够隆重,就又走进一家小超市买了一罐冰镇啤酒,一路上,边喝边往家走。忽然,他感到一阵困意席卷全身,四肢软绵绵的,像是被抽光了气力,想必是酒劲上来了。他坐到一棵老槐树下的长椅上合眼小憩。
阵阵秋风拂来,夕阳的余晖放低了身段,悄然地推开了老槐树的树荫,又悄然地爬到李天亮的身上。不觉间他嘴角微微翘起,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几片椭圆的金黄的槐叶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不知是哪户街坊家的一条金毛犬颠颠地跑过来,抬起一条后腿,对着老槐树撒了一泡尿。过来过往的街坊唤了他一声:李少爷,只当他是太累,睡着了,便忍住不去打听墨茹的近况,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走了。
直到晚霞落尽,渐入朦胧,街市披上墨色的黑纱。二饼下班途经至此,从自行车上一偏腿下来,支上车子,走到李天亮近前推了他一把,见他直挺挺地倒在长椅上,又一轱辘身儿摔落在地上。他惊恐、仓促地大喊了一声:“天亮。”至此,这个27岁的年轻人,最终带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间。
同一时间,睡在病床上的李墨茹突然喊道:“哥哥……哥哥……”她慌里慌张地惊醒过来,四处乱摸,直到她抓住田秋雅伸过来的手,才从慌乱转入悲伤。她急切地说:“田老师,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哥在一片不知道是曙光还是霞光照亮的地方,走上了一条山路,他还回头冲我挥手,冲我笑。”她剧烈摇晃着田秋雅的胳膊,“田老师,我梦见我哥上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田秋雅微笑着,好奇地问:“那梦里,你见到的光是什么样子的?你的哥哥是什么样子的?那山又是什么样子的呀?”她不明白,不到三岁就失明了的李墨茹,她的梦里究竟是一片怎样的世界?
……
18
2020年10月28日,清晨。黑云压顶的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惊雷,一道道细碎的闪电自浓重的云层里蜿蜒而行,犹如群蛇乱舞般先声夺人,不多时,一场稀稀拉拉的秋雨便拉开了天地间深秋的帷幕。
柳树胡同的人们走出家门撑开伞,想望间已失去了往日的笑脸迎合。
他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来到幸福里大街的幸福剧场里,参加李天亮的追悼会。古城电视台的专车就停在剧场外的停车场里,几名工作人员撑伞护着设备步上剧场的台阶。市里主管党政建设文化宣传工作的祁副市长也从正在考察的贫困县,早早驱车赶来参会。
上午九点整,田福军站在会场中央的舞台上,他的一双眼红得像桃尖一样。他面对满堂的人,也看着在摆满鲜花的抬板上躺平的,仍旧嘴角上扬的,到死都在以微笑示人的李天亮。那是被刮光胡须,理了个清爽短发,已经死了的李天亮。他那样一张年轻质朴的脸,给很多老相识带去一种视觉上的冲击。他仿佛是一个与他们相处多年的人,到死才揭去面纱,才令众人得以“初见”。很多人都不记得他多年前的样貌,却都记得他多年来的络腮胡和乱糟糟的长发,还因为他的这张面孔与李默茹没有一点遗传学上的特征,但他们一致缄口不提。
外面的雷音大作,雨声阵阵,仿佛老天爷也在痛哭流涕。随着不断步入剧场的人,将一股阴郁的氛围也带了进来。这个昔日演出二人转带给古城人民欢声笑语的地方,在今日被黑白取代,被一股咸湿取代,到处都是悲凉的气息。
田福军拿着麦克风,几度哽咽,警服的一条袖子上也沾满了泪水。台下的一些人也受他感染,不住地抹泪,只有刘寡妇呆若木鸡地坐在观众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神情茫然,目光呆滞,就像丢了魂似的对过往的人视若不见,那眼神中的空洞也像极了失明的李默茹。
朦胧中,田福军看见祁副市长在一些人的簇拥下,坐到了首席中央的位置,跟在身边的周秘书长推开袖口,看了一眼手表,又朝他点首示意。
田福军这才稳定住情绪,声色哽咽道:“很多老街坊都记得当年一个名14岁的少年,抱着一个不满3周岁的小丫头,住进了柳条胡同。没过多久,我就调任到清风街派出所当所长,在这儿一干就是十几年。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当所长,又为什么会像对待亲生儿女一样去照顾天亮和墨茹。更有人不服气的是,我为什么要把每年的精神文明奖也发给李天亮。今天我就全都告诉大家,是因为我心里有愧呀!今天我要是再不说出来,我都能憋死。
当年我当交警时,被指派到六道湾上三湾执勤,那是一处事故多发地带。那中午,天气闷热,我见路上车少,就想找个能坐的阴凉地儿抽口烟。等我从盘山道的凉亭上过足了烟瘾再回来时,正看见一辆小轿车为躲避迎面驶来的拉铁粉的大货车,打了个急转向,我又眼睁睁看着它撞向正在过马路的一对母子。情急之下,那位母亲一把推开身边的儿子,她被小轿车撞上,又连人带车撞上了山壁。事故发生后,当场就死了三个人。活下来的只有14岁的小天亮,还有当时被固定在后排坐上,不满三岁的小默茹。后来,是一直在哭的小天亮帮着我,从撞得严重变形的轿车里把小墨茹救出来的。再后来,也是他主动找到我,提出要收养联系不上亲属的小墨茹。他说:“他不怪任何人,就是觉得他和墨茹是同命相连。”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天亮也已经成了孤儿,他的父亲早在他十岁那年就离家出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如果不是他走得比我早,我更不会知道,他还是一名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后来,我戒过一段时间烟,在一次执行任务途中,我看见小天亮抱着小墨茹在沿街乞讨。再后来,我想方设法把他安排到柳条胡同,他们家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当年我用局里分给我的公房换的。因为我觉得咱们胡同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古城人,一直延续着古城人民的纯朴和踏实,他们住进来不会挨欺负。可我还是不放心啊,后来,我四处借钱又贷款买房搬进了幸福里大街,又主动申请从刑警队调到清风街派出所。我就是想看着这俩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平平安安地生活。因为我总能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我擅离职守,两个家庭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这些年,我一直活在痛苦的自责之中,除了天亮,我是最盼望墨茹能够重获光明的人。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天亮这么好的孩子,就这么早早的离开了我们。墨茹都还不知道养育了她十三年的哥哥长什么样子,他就……他就走了。”话说至此,田福军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蹲到台上抱头痛哭。他再也听不到弄堂里那些锅碗瓢盆发出的吵闹声,再也嗅不见蛋炒饭的香气,再也不会看见忙碌中的李天亮转过头来,动一动乱糟糟的络腮胡,亲切地叫他一声田叔。那个被他视如己出,如今长得比他还高的孩子,过了今天,便要永远的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中。他无法接受以一位父亲的心态去送走儿子的事实,就像他一次次回忆起那场车祸,总是希望那只一场噩梦一样。
19
七天后,是李墨茹揭开纱布的日子。附属医院住院部11楼1108号病房门口,聚集着几名在窃窃私语的人。
半小时后,一位护士推门而出。她对他们说:“可以进去了,先不要拉开窗帘,室内的灯光足够用,她的眼睛需要慢慢适应。”
望着护士离去的背影,几人却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勇气先一步走进病房。那对他们来说仍旧是无比艰难的一步。
大概沉默了半支烟的功夫,田福军咬了咬嘴唇,狠下心来对二饼说:“按原计划执行,你第一个进去,我们跟在后面。”
见几人把希望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二饼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他一眼看见倚坐在病床上的李默茹,心就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攥住,疼得他眼泪直往上涌。
“哥,是你吗?”李墨茹微笑着,惊奇地看着他。见她要下床,二饼赶紧走到床前,扶住她的肩膀,他嘴上想说:你刚好,要多注意休息。可话到嘴边,就只发出了憋也憋不住的梗咽声。
李墨茹凑近他的手臂嗅了嗅,突然,警觉地说:“你不是我哥,手上没有烟草味儿,身上也没有蛋炒饭的味道。”她看向二饼身后的田福军、刘寡妇、王春来、曹老二,不待他们说话,就一一说出了他们都是谁。她果然冰雪聪颖,也令大家顿失信心。
二饼“哇!”地一声,转身抽泣着对田福军说:“田叔,对不起,对不起,我演不了,我真的演不了。”说完,他绕开几人,掩面而泣,跑出了病房。
“我哥呢?他在哪?他答应过我,要让我第一个看到他。”李墨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几人中来回扫量。她已经隐隐觉察出了哪里不对。这次,是田福军扶住了李墨茹,他眼中噙着泪,嘴唇颤颤巍巍地说:“孩子,你哥他忙。他……他出远门了。”
“不会的,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远门。田大伯,你在骗我。”
田福军低下头,不敢去看李墨茹的眼睛,他甚至想像二饼一样逃离现场。他看着自己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被罩上。他用自己花白了的头顶接受者李墨茹的审视。她的目光更像是一把刀,在他的心口上剜着。
王春来有多想摸一摸李墨茹的头啊!可她一再地追问李天亮的去向,不仅令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望而却步,更令他恨不得一命抵一命——去阴曹地府把李天亮换回来。可他又一瞬间想到,他可能不在那里,天堂才是他的归处。
刘寡妇说:“闺女,你哥临走前让我照顾好你,他……他说,你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好每一天。”
疑惑间,李墨茹地看向刘寡妇,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看得出来今天他们都在隐藏一件事情,直到她看见病房门口出现的另一个人。
田秋雅说:“你们都出去。我们的墨茹是个坚强的姑娘,你们说不出来,我来说。”
20
一个月后,李墨茹在田秋雅的陪伴下回到柳条胡同。一路上,她都带着微笑看着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建筑,看着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她笑着对他们说:“不要再叫我二小姐啦,叫我墨茹吧。”她在用这句话昭示着她的人生又一次新的开始。
她路过胡同口,看见箱板上安装着沙发椅的那辆“玛萨拉蒂”,看见车子后面,那堆放得赶上一堵墙高的废品。
她走进弄堂,看见贴墙摆放的煤气灶,看见一张张桌椅板凳,似乎也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在忙碌中转过头冲她微笑。
她走进屋里,借助田秋雅打开的手机光亮看清每一个房间,这才发现只有自己住的东屋房梁上,悬着一个可以拉着的白炽灯。昏黄的灯光照亮她住了十三年的房间,每一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擦拭的一尘不染。
她又走到西屋,一条脏兮兮的不知打了多少补丁薄棉被,随意地铺在床上,用木板和木方钉成的架子上只放着一个暖壶、一个茶缸和一把手电筒。这些年为了给她攒钱治病,李天亮极俭生活的真实写照全部呈现在她眼前时,李墨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一头扑倒在床上,使劲嗅着上面发霉、发潮的气息,突然她使劲抓挠褥子的手,在床垫下面摸到一张硬卡片,她的莹莹泪眼盯住上面一个年轻人的面部照片。
只听田秋雅念道:“肖建国、男、汉族、河西省古城市古城区幸福里大街柳条胡同7组579号内。”
李墨茹抚摸着那张脸,轻轻地说:“哥,天亮了。我终于能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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