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时代

好像有什么力量在冥冥中指引，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她耳边呼唤，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声，清越而遥远。

那个声音好像在叫着“阿伊”，在说着，“我好想你”，说着，“你们不能带走她，她是我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那句话像是含着眼泪悬在半空中，渐行渐远。那声音也渐次微弱。等到那个声音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她睁开了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觉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醒来之后，恍如隔世。

等彻底清醒过来，她开始打量周遭的一切——宽敞透亮的大房间，除了锃亮的地板砖和纯色的墙纸，没有什么多余的装潢。整个房间都是深蓝色的，好像溺在深海里。明明初初醒来，她却感受到这样一种难以排遣的窒息感。

她想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己甚至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学习怎么说话。于是她用婴儿学舌一样笨拙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是哪里？”

“哔——哔——哔……”

很突然地，在她上方开始闪起了红光，伴随着刺耳的持续警报铃声。那红光充满了整个房间，和整个房间原有的深蓝色色调混合在一起，显得尤为诡谲。

她很想捂住耳朵，可是却举不起自己的手臂。

在她痛苦到无法再忍受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家伙破门而入。哐当一声，震得她整个人都猛的一颤。

那人蓬头垢面，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头也没梳脸也没洗的样子。他大跨步地向她的方向走来。她一脸惊恐与无措，视线追随着他，一下子就对上了白大褂那双布满血丝却满眼写着兴奋的眼睛。他走到她面前来，然后弯腰，一直到离她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他那双眼睛在背后红光的映衬下像是在放射出什么光芒。她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全部打在自己脸上，是好久好久没有体会过的温度。而后他站起来，兴奋地大喊：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她不知道他此举意指为何，不过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面前这个人，似乎是很重要的存在。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这是哪里？”

白大褂重又看向她，脸上的笑容快要延伸至耳根：

“这是你的家啊，我的宝贝！”

家？这个地方对她来说过于陌生，她在记忆的苦海里搜寻许久，那些残破的碎片没有一片跟这个深蓝的房间有关。急于想要弄清楚她的处境，她又问道：

“我是谁？”

“噢宝贝，你是我的宝物！不不不，你是全人类的宝物！”

他一边调出虚拟蓝屏，一边在上面输入这什么。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记不起来了。”

“零。你的名字，是零啊。”

丢下这句，白大褂拨通了号码，然后转身匆忙离去，边走边用极度兴奋的语气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关于新闻，关于人类命运，关于“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

她刚刚特意留意了一下白大褂调出的蓝屏上显示的时间：2321年5月14日。

她隐约记得，她沉睡之前，生活的时代，是二十一世纪。这样说来，她活了整整三百年？还是她记错了时间？

“零……这是我真正的名字吗，和梦里不一样啊……”

她小声念叨着。

她很想走出这个房间，去看看这个城市现在是什么模样。可是就像她无法举起自己的双臂一样，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身体的一切器官，无一不沉重得像灌了铅。

“那就再睡一觉吧。或许，现在才是一场梦呢……”

零看不到外面的风景，现在沉沉睡去的她，对自己一时成了全城乃至全世界的焦点一事一无所知。满城打眼可见的消息都是关于她。那些大字标题充斥在每个人手机的每个角落，似乎昭示一个疯狂的时代的开启——“延续几百年的实验终于取得极大突破！人类命运或将被改写！长生不死指日可待！”

她再次苏醒了过来。她看到白大褂紧张地坐在她旁边，看到她睁开双眼，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这次这个房间里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年迈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身上还连着几个管子。看到她的一瞬间，老人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白大褂给她递上纸巾，她边哭边说着些什么，有几个零星的词飘到零的耳朵里，似乎是“先祖”“夙愿”之类的。

“三百年了啊，三百年了……”老人含着泪对她微笑，她感受到老人长满皱纹像枯枝一样的手在轻抚她的额头，“小晔啊，等你老了，就不会像我这个老太婆这么痛苦咯！也不会像老头子那样，还没见过你就早早去那边了……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是啊。奶奶。”白大褂应着。“我会继续努力的。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见到爷爷。看——妹妹都活过来了。”

听到“妹妹”两个字，她心尖一颤。她知道常人不可能活三百年，可她当时昏了头。她望向白大褂的脸，却看不清他的脸。他低着头，面容被长长的头发挡了个严严实实，可也许是“妹妹”两个字的缘故，他一整个人突然让她感到亲切起来。

“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吗？我记得你。”

“是啊，妹妹，我好想你。不要再离开哥哥了好不好。”

他忽而蹲下来，捧着她的脸说道。她直直盯着他的双眸，忽而感到一阵战栗。

屋外忽而有怯怯的敲门声。白大褂面色冷峻地说了一句“进”。她看到几个瘦弱的孩子挤在门口，样子十分胆怯。看着那些孩子，忽而她感到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熟悉感，那种感觉像要把她淹没。

“噢我的宝贝们，你们终于来啦。”

白大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缓缓走向门口。

她想看清这些孩子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可整个人突然就像被抽空了力气，一下又昏睡过去。

“哥哥，我们只是需要在这睡一觉对吧，等我们睡醒了会有很多很多钱的对吧。”

“是呀阿伊，从这里出去之后哥哥会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的，一定！”

……

“对不起阿伊，我跟他们去看看，你先出去等我就好。一个人待着不要害怕哦，过段时间我就会回来的。记得，从这个小门走出去，不要回头。”

……

半梦半醒间，那个熟悉的男声又出现了。那声音满溢着温柔。再次醒来的一瞬间，她想，她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实验室里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一定不是她的哥哥。之前把他当作哥哥，当作新的精神寄托的那个愚蠢的想法，也在这一瞬间被她否决了。

她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她的哥哥早已经死掉了。

她瞥向四周，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婆，还守在她的旁边。她手里捧着一本书，静静地读着。小吊灯昏昏暗暗，房间没有窗户，她不知道现在是正午还是傍晚。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辨认出书上写的几个字——《后人类时代》。

“婆婆，能给我讲一讲这本书讲的什么故事吗？”

“欸，好哦，小姑娘。这本书啊，是一个科学家的怪胎儿子写的，很老的书了。悄悄告诉你，这人是我爷爷的爷爷。文学史上说，他着实是个怪胎，不过写的故事可是着实好看嘞……”

故事讲的是，人类是如何一步一步自取灭亡的。这个故事，从疯狂的科学家抓无辜的孩子来做人体实验开始。那个科学家选了一批孤儿，将他们的意识冰冻起来，通过无线设备连着监视器，随时监视他们的意识是否仍在跳动。第一个实验品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小男孩，意识冰冻的一瞬间就停止了跳动，于是他便作为失败品被秘密处理掉了。第一批的那些孩子中，唯一成功的实验品，在几百年之后才苏醒。那个实验品已经不能被称之人了，他的肉身早已陨灭，只剩意识被封存在设备里。他可以看，可以用合成声音说话，但却不能行动。那以后科学家开始进行更加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一批接着一批，他们以为找到了破除生老病死的良方，殊不知道德的崩塌与欲望的放任最终竟导致了这一物种的彻底灭绝……书的最后，地球上只剩下冰冷的机器。

“哦，是这样啊……”

在老人讲述的过程中，她想起来了，她完全想起来了。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双眼饱含着泪水的。可是真相很残酷，她根本没有双眼。

她连肉身都没有。

她还“活着”。可是她还能被称得上是人类吗？她这段时间看到的她的手和脚，也不过是技术制造出的幻象而已。也难怪，她根本无法操控它们。她在人类社会所有的羁绊都早已消失不见，她存在唯一的价值就是作为一个实验品被记录。她不知道这样地活着有什么意义，她甚至不知道怎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们日日夜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苦苦追寻的，就是这样的长生不死吗。

如果每个人都像这样永永远远地存在着，那生命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又想起，最初，她是孤儿，但至少曾经有一个哥哥。她已经忘记他的模样了，还能记起一些极其模糊的场景，他双手把她护在身后，在有人想要带走她的时候。

有一张发黄的纸片从老人没拿稳的书中掉落了出来。掉到了她的旁边。纸片上的字，像干掉的血迹的颜色。她小声地念着：

“阿伊，我好想你。下辈子哥哥一定不会再离开你。”

“意识冰冻计划，实验元年，2021。

实验取得初步成果，2321年5月14日。

整整三百年。

实验彻底宣告失败，2321年6月1日。

被冰冻了几百年终于苏醒的实验品零号，自主选择了永远沉睡。

或者说，永远沉默。

这场凝聚着几代人心血的人类改造实验，彻底宣告结束。

15号被带进实验室的孩子们，被悉数放出。

6月2日，那些孩子们无一例外被发现猝死在家中。”

“这个故事好可怕啊，爸爸。”

孩子合上眼前的书本，抬头望着父亲额头中央大大的机械眼，一副天真的模样。

父亲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类似铁器接触的滋嘎声在安静的空气中飘荡。

“这不是故事哦，Ⅱ-235。这是历史。”充满磁性的合成声音传到孩子的耳朵里，“不过不要害怕，宝贝，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