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人沉默

杨小红跟我同岁，跟我住在一个村子，她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跳了河，听说是她常常遭遇家暴才跳的，还有人说她母亲犯了精神病才跳的。

杨小红的性子很孤僻，孤僻得让她实在孤单，孤单得只有影子跟她做伴儿。她的父亲更是不爱说话，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加上还不是本村的落地户，也没啥亲戚，这父女俩安静得让村里的人忽视他们的存在。

杨小红跟我是同学，但不是朋友，看着她出落得一天比一天美丽，我就想，她要是脸上有灿烂的笑容，那岂不是更美丽？

村里还有一个大我们差不多两轮岁数的人，姓秦，是个没爹没娘的哑巴，他最喜欢杨小红了，每次我们放学路过他家的大菜园子，他都指着杨小红嘿嘿地笑，有一次还把他用黄泥捏的小人儿送给杨小红，杨小红给扔到了地上，吓跑了。我们看见那个泥捏的小人儿，像极了杨小红。

杨小红念到初二的时候就缀了学，在家跟着她父亲养花，每天我们骑车上学去，就会看见杨小红推着一车花儿去镇上卖，路过村口的那条河，都是一起去卖菜的哑巴帮她把车推过去，我们看见杨小红朝着哑巴微笑来着，那笑，比车上的花还美，看得哑巴眼睛都直了，还流了口水。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就有人来杨小红家提亲来了，她父亲也不愿意多说话，任去提亲的人说得满嘴冒白沫，也没啥大的反应。直到有一天，有个媒人说，男方家有车（面包车）有房（镇里二层楼），还有大把的票子，人长得也不赖。她父亲就说话了，说定个日子吧，我看中！

杨小红居然也不拒绝，也没有反抗。她十八岁的心里啊，想着什么呢？

听俺妈说，杨小红穷怕了，可算找到个好人家，咋不急着嫁？

可是哑巴急了，从杨小红定了亲，人家送来好多彩礼之后，他就在杨小红家门外站着，看见杨小红就比划，可是没人能懂，杨小红也不懂。杨小红的父亲更不懂，他拎了把铁锹把哑巴打跑。

二

杨小红嫁得很快，从定亲到结婚不过两个月的光景，人也只见了几次面，男人带她去镇上的饭店吃红烧狮子头，带她去山上照了像，还在村里的土道上走了走，还拉了手。看着杨小红脸上越来越多的笑，的确是尝到了幸福的味道吧。

可是哑巴急，急得不行，眼见着两个人手拉着手，他就很沉闷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仰着头发呆。村里有人说，哑巴是稀罕上杨小红了。还有人说，杨小红的母亲活着那会就跟哑巴走得很近，会不会杨小红是他的种儿？流言就算生根发芽也不会成大气候，小红到底还是嫁了。

杨小红嫁的那天，很风光，红色的骄车一长排，绕了村子跑了十八圈，有人看见哑巴跑上了山，看着转圈儿的车队，手里攥个木头娃娃仰天嚎哭，哭得鼻涕眼泪满脸。

杨小红嫁过去就怀上了，满脸的稚气挺着个肚子，眼神里多了活络，没事儿见到放学的我们还微笑着打招呼，让我们感叹生活原来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而我们的感叹还来自于哑巴，他迅速地瘦下去，胡子满脸，皱纹丛生。

可是杨小红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萌芽，就来了一次寒冻。镇上几起抢劫杀人案子让一个新来的公安局长破了，主犯是杨小红的新婚丈夫，婆婆家的人以为是杨小红说漏了嘴才让人把案子破了，因为杨小红看见了杀人的刀子和抢来的东西。可是杨小红很冤，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看见丈夫恨她的眼神，她觉得天都塌了。

警车，混乱，带走，晕倒，审判，死刑。。。。。。

地狱，天堂，地狱。

婆家的人恨杨小红，差点把杨小红给打死，杨小红被父亲接回家的时候身上伤得不像样子，精神也有些恍惚了，可是孩子居然保全下来。

只是父亲的脸色更阴沉得可怕。杨小红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望着天花板从早到晚。倒是哑巴，总是会把新鲜的菜带过来，偷偷地放在杨小红家的窗台上，时不时的还放点肉和水果什么的。可是放了也白放，都让杨小红的父亲给扔到粪池子里去。

三

父亲找来村里的妇女主任和邻居大婶，劝小红把孩子打了去，小红就哭，说就让我留下这个孩子吧，他爸死了，好歹也留条根不是？这个理由没有人能拒绝，妇女主任跟邻居大婶陪着落了一阵子的泪，就都回了。可是父亲咽不下这口气，他扇了杨小红两个耳雷子，把杨小红的嘴角打出了血，杨小红脑海里闪出当年母亲跳河前父亲扇她的情景，就没头没脑地跑出去，跑到当年母亲跳的那条河边，拼命的哀号，村里的人都听见了，只有哑巴听不见，他睡得很死，他不知道，杨小红那天就疯了。

有人说杨小红这孩子太苦了，受刺激太大才疯的。还说杨小红的母亲就有精神病，遗传给了女儿。

父亲把又哭又笑的女儿带到家里去，她又跑出来，拿砖头砸了邻居的玻璃，还把村口停的一辆摩托车推倒了，吓得小孩子们哇哇的哭。

父亲再次把她抓回来，不顾脸上被女儿挠出血的伤，拔了满园的花，锁了门，一个人走了，再也没回来。

杨小红在屋子里面蹦啊跳啊，又哭又笑。

村长和会计带人来橇开了门，打算把杨小红送到精神病院去，可是杨小红把村长的手咬伤了，然后跑掉了，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但是她跑得飞快，没有人拦得住她，也没有人愿意拦，她暴力倾向严重。

杨小红不知道去了哪儿，村子里安静了几天，后来有人发现杨小红居然坐在哑巴家的门口，她挺着大肚子，手里拿着一个泥人儿，很安静。哑巴在菜园子里干活，脸上黑色的汗水淌下来，淌成了泥沟沟儿，他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咧着嘴朝着杨小红嘿嘿地笑，一如当年。此时的杨小红再也不被吓跑了，她也朝哑巴嘿嘿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笑，天真无比。

是哑巴收留了杨小红，他去镇里卖完菜就买好多好吃的东西回来给杨小红吃，杨小红看见吃的抓过来就吃，不停地吃，还摸着哑巴脸上被自己挠破的伤哭出声音来。哑巴把她搂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像抚摸自己的爱人，也像抚摸自己的女儿。

四

日子飞快，杨小红的孩子足月临盆，是哑巴找来了村里的接生婆婆，帮助接了孩子，居然生得顺利，那孩子白白胖胖，接生婆婆都笑，还是个带把的，足有8斤重！哑巴给接生婆婆一把票子，接生婆婆没要，说给那个苦命的杨丫头弄点好吃的吧。哑巴居然懂接生婆婆的话，一个劲儿地点头。

孩子是生下来了，可是养成了问题。杨小红的精神病很严重，她有时候一个劲儿地给孩子吃奶，有时候，一天都不叫吃，还没足月的孩子，她一会头朝下抱起来，一会就把孩子光着腚晾在那里，还在地上又吃又拉的，弄得屋子乌烟瘴气。

哑巴没办法，找个空儿把孩子送去了一个好人家，哑巴心里明白，再不送走，恐怕这孩子有闪失了。

杨小红知道孩子没了，她就满屋子疯跑，然后她又跑出去，满村子疯跑，一边跑一边还嗷嗷的喊，大家都知道她在找她的儿子，看她满脸哀伤，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还是哑巴赶过来，把杨小红抱回去，任她不停地乱踢乱打。

杨小红到底是病得严重，过了几日，就忘记了孩子，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扎成两个毛哄哄的小辫，坐在哑巴的门口拿着木头娃娃晒着太阳哼着不知道什么歌儿。只是目光直直的不拐弯，也不再清亮。有时候她也会乱跑，要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在头上挥啊挥着，还傻笑。有次我看不过去，把衣服抢在手里给她穿，她恨恨地踢了我一脚，还吐了我口水，然后跑掉了。

每次杨小红跑出来，哑巴来找她，给她穿衣服，她就乖乖地穿，她还会跟着哑巴回去，她知道，饿了，哑巴那里有好吃的。

可是哑巴呢，不但脸上的伤越来越多，背也越来越驼，有时候走得急了，还得蹲下缓一会，菜园子里的活也干得越来越吃力。

哑巴不舍得吃药，他只吃止痛片，他的脸色腊黄。

那天村里来了医疗队免费检查身体，哑巴去了，医生告诉他说是肝癌。哑巴听不见，但他从医生的脸色感觉到自己不是好病，汗水刷地顺着额头淌下来，哑巴咬了咬起了皮的嘴唇，驼着背回家去，手里拎着给杨小红买的猪肘子。

五

哑巴病得太快，迅速瘦下去，他愿意躺下来，用手压着肝部，表情痛苦。

杨小红啥也不明白，她扳着哑巴让他起来给她找吃的，哑巴挣扎着起来，用仅剩的几张票子买了许多干粮回来。杨小红一天之内把它们全部吃掉了，哑巴望着前去看望他的村长指着杨小红不停地啊啊。村长说你放心，杨小红有我们呢，我们带她去看病！村长把带去的药品放在床上，杨小红居然破天荒地去弄了水，让哑巴吃。

哑巴看村长的嘴型和表情，就不再啊啊，看样子是放下心了。

村里的人们自发的给哑巴跟杨小红送吃的，杨小红也真奇怪，他看哑巴难受，她也不哭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哑巴。

有一天，有好心人送过晚饭去，看见哑巴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杨小红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那好心人吓得赶紧去叫人，说哑巴死了，人们赶到那里，看见哑巴脸色惨白，果然是断了气了，杨小红趴在他的身上，大家拉她起来，发现她也没了呼吸，她也死了，手里掐着个泥娃娃，怎么掰也拿不下来。

村子的上空飘起了袅袅的炊烟，黄昏来临了。